热汗在一瞬间消散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从脚底顺筋骨向上直蹿的凉意。还没来得及和唐绪彦分开,我就听见妈爆发出一阵短促尖锐的笑声。
“没想到我儿子这么有能耐。”她笑吟吟地说,“真是没白养,都学会跟我抢生意了。”
我不太记得唐绪彦离开的方式,多半是被我慌里慌张推搡出了家门。那天夜里妈将积攒不知多少年的悲痛愤怒和怨恨发泄得彻彻底底,半个家都被她砸得稀烂。我鼻青脸肿全身是伤,却站在原地没有反抗,任由她大吼大叫哭笑谩骂。我是在赎罪。
“你们刚刚是在接吻吗?你下得去嘴吗?”
“你去死吧,你去死吧!你不要在外面说你是我儿子,我恶心!”
“男人出轨搞婚外恋,儿子当变态搞同性恋,哈哈哈哈……老天爷,我上辈子他娘的造了什么孽?至于你这样捉弄我!”
“对了……你们混多久了?他跟你差不多大吧,高中就搞在一块了?亲得这么热火朝天,上过床了吗?”
“肯定上过了吧!看你这小身板,是下面那个吗?靠,我简直要吐……用哪儿做?屁眼?那男的不恶心?”
“对哦同性恋还会染病,你是不是已经染上了?”
“妈……”我的嘴唇都快被咬破皮,肩膀剧烈颤抖着,“别说了。”
话音未落,她却突然像被抽了魂一样跌坐在地,捂住脸吚吚呜呜地哭了起来。我无力地垂着手,目光转向天花板,旧顶灯落了一层灰,发出嗞啦滋啦的电流声,几只虫蝇盘旋冲撞,嗡嗡作响。空气变得稀薄,呼吸也艰难费力,我忽然产生一种奇怪的错觉,好像天花板正在一寸寸向下移动,把桌椅挤裂把花瓶挤碎,把我挤扁挤平挤成一摊肉泥。
“什么时候开学?”妈忽然问。
我木然地回答:“还有一周。”
时钟指针跳动,滴答滴答,挤榨我干涸的灵魂。
“你自生自灭吧,别再回来折磨我了。”
/
好笑吗?
我叼住牛奶冰棍,一口一口吮吸冰凉的奶水。十九年前,我抻着藕节一样的双臂双腿,贴在妈的胸口榨取乳汁,模样大概与它并无二致。
好笑吗?
唐绪彦在大学期间终于找到了第一份固定月薪的工作,却用头一个月的全部工资买了双最新款耐克球鞋当作生日礼物送给我。十六年前,当我在托儿所放学后,看到爸拿着玩具车接我回家,那时的心情和此刻简直一模一样。
好笑吗?
加入大学管弦乐团后,我本该凭借面试成绩站在小提琴首席位,却因为偶然曝光的性取向而被安排在了最边缘的角落。十年前,我拒绝替班里人缘最好的男生打架,被他扣上莫须有的帽子,忍受校园霸凌一直到小学毕业,当初的感觉与现在何其相似。
我的人生就像一个永远走不出的迷宫,一个没有穷尽的莫比乌斯环,似乎所有悲欢都能够从以前的经历中找到相似的影子。
这难道就是唐绪彦口中所谓的“宿命”?
难道我的一生,注定是此前种种的往复循环?
像是在与自己不断角力,生拉硬扯咒骂怒号,结果直到筋疲力竭之际,才发现原来只是在做无用功。
……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应该对谁提出这些疑问。
唐绪彦最终与北大失之交臂,去了另一座城市的985。我的大学和他仅仅一路之隔,省控分数压着一本线。按照高考成绩,冲一所211也并非毫无希望,但在当时的我看来,这所学校就是最好的选择。
后来许多年里,我都一直在痛斥自己为爱情葬送前程的举动是有多么无知可笑。况且,假如没有选择这所大学,我就不会加入学校乐团;没有加入乐团,我就更不可能会认识彭美聆,并且和她成为了“最好的朋友”……
但是即便如此,从发现唐绪彦的目光不光会为我一人停留时,我就应该懂得,就算南美洲热带雨林里,某一只颤动翅膀的蝴蝶能够引起美国得克萨斯州的龙卷风,可是你为此将整片雨林所有蝴蝶赶尽杀绝,地球也依旧这般庞大,亚洲呢?北美洲呢?欧洲呢?该要面对的事情总会以各种形式到来,而彭美聆不过就是南美洲那只平平无奇的蝴蝶。
彭美聆人如其名,是学校里颇有名气的系花,似乎“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这种形容用在她身上也不会夸张。她性格活泼得很,和乐团所有人都交往甚欢,我暗自佩服她的社交能力,好像只需要随便招招手,就能吸引来一大伙投趣投缘的好朋友。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样与她相识的,总之那段时间里,愿意和我走在一道的同学并不多,她却是跟我关系最好的一个——如果不是因为我人尽皆知的性取向,乐团里一定会疯传我们俩的绯闻。
那时我也确实把她当做很好的朋友。
大一大二那两年,我和唐绪彦没有任何经济支持,只能靠拼命挤时间找兼职挣钱。一直到大三下学期,在周围同学齐刷刷备战考研的时候,我们俩扳着手指计算基金理财,半只脚已经踏进社会,开始寻找本科毕业后真正能够赚钱的工作。
那段日子确实过得很艰难。但是每当我们在夜里跑去大学城美食街,身边情侣花着父母的钱吃炸鸡烤串,我们俩扣扣搜搜坐在小桌两边,喝最便宜的啤酒、抽最便宜的烟,存折里的钱却已经达到了比较可观的数目,这种满足感是无与伦比的。
大四刚一毕业,唐绪彦就顺利入职一家娱乐公司,实习期届满后成功转正。彭美聆主动牵线搭桥,拉我共同加入到一个国内小有名气的小型交响乐团,除了排练忙些累些,月薪甚至比唐绪彦还要高。
半年后,我们在四环租了一套房子,两只漂泊的鸟总算有了归依的巢穴。
那时我真心实意把彭美聆当做自己的“贵人”。毕竟大学专业不是音乐,甚至就业面比音乐更加狭窄,要不是托她这一层关系,我不可能如此迅速地拥有稳定生活。
于是我向唐绪彦介绍彭美聆,三个人经常一块出门喝酒撸串吃火锅。彭美聆最会掌控气氛,即便身为“电灯泡”,也总能把三人行料理得和谐融洽又不失乐趣。
我像个傻子一样飘飘然,心想我和唐绪彦总算苦尽甘来,接下来的日子必将一路顺风顺水。殊不知这海市蜃楼一般让人感到极不真实的美好,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风平浪静。
第11章 哑鹌鹑
大三大四那几年,微博开始逐渐流行起来,彭美聆撺掇我开通了一个账号,偶尔发一些翻奏曲目,在苦日子里聊以自慰。
但没有想到的是,第一支视频甫一发布,居然就获得了惊人的播放量和点赞转发。#哑鹌鹑 小提琴#的话题空降热搜,虽然不久就被其他话题淹没,却使粉丝数量飞速增长了起来。
我把这一切归功于功利层面上的“否极泰来”。
当时也确实缺钱,于是便借此机会,将视频同步到另一个能够打赏现金的自媒体平台,说好的“自娱自乐”也变成了稳定持续的更新。不过在那时,录制视频已经属于忙里偷闲,我只有精力翻奏其他乐曲,并没有自己创作的时间。
但我依然是满足的。粉丝的支持让我倍受鼓舞,发现自己热爱的事物原来也有那么多人喜欢,这对于我来说是一件无比珍贵幸福的事。
日子真的在一点点变好。
之后短短几年里,唐绪彦事业节节攀升,从普通职员到部门经理,最后接手成为了公司最年轻的CEO。第二年他辞职跳槽,凭借这些年打拼得来的人脉和资产趁热打铁,成立了一家娱乐公司,后来又陆续并购了几家小公司,规模越做越大。
娱乐公司的名字叫做“安胜”,唐绪彦特意把我的姓氏写了进去。
董事长的重任在身,唐绪彦忙得更是不可开交。有时候乐团排练结束,回到家已经接近凌晨,家里却不见他的影子;有时唐绪彦在外应酬,直到深更半夜才带着一身酒气回来,二话不说就抱住我胡咬乱啃。
他在床上越来越粗鲁,甚至开始对道具和sm产生了兴趣,我只能把这些当做他发泄疲惫的方式,因为每当看到我被皮鞭抽打、嘴里塞着口枷发不出声音的模样,他确实笑得非常惬意满足。
可是我的工作也很忙,乐队整天排练演出,每个月出差的次数也绝不算少,有时候刚下班回家就被他抱住折腾一夜,第二天连下床干活的力气都没有。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疲惫表现得太过明显,后来好几次我们都没能做到最后,这种情况在从前根本不可能发生。
我抱住唐绪彦抚摸他的后背,听见他闷闷的声音:“你是不是没有以前那么爱我了啊。”
明明年龄都不小了,有时他却偏偏像个愣头青。
“你不要胡说。”我叹气,把头枕在他肩窝里,“绪彦,我白天工作也很累。”
卧室里安静好一阵,我以为唐绪彦睡着了,结果半天才听见他说:“好,晚安。”
我沉默地闭上眼。
唐绪彦,你要我怎么办?
那段时间里我们不用再愁吃愁穿,我于是开始慢慢重拾其他爱好。每当窝在工作间里提笔创作乐曲时,那种舒适自由的感觉就像把身体放置在盛满温水的浴缸里,灌一瓶红酒,然后全世界都在围绕你的头颅高速旋转。精神的火光激烈地摩擦碰撞,宇宙爆炸、太古初始,日月潮汐混乱地融为一体,洪水掀翻森林,熔岩熄灭雪花,万物伸展脖颈高歌猛进,共同走向无限的永恒……
这一切无法用语言描述的壮丽场景,都让我以最快的速度捕获,然后在笔端尽情释放。
我前前后后写了几十多首乐曲,后来挑出十几首比较喜欢的,录成视频发到平台上,粉丝们的反响也很热烈,评论从上往下看,都是一水的夸赞,让人感到一种不太真实的幸福。
在所有乐曲当中,我最为满意的一首,来自于冬日的某个清晨。当我下楼推开门时,眼前一轮朝阳高悬在碧色天空,晨辉泼洒在厚实的雪地上,冷风瑟瑟地吹,雪面上稀碎的白屑起起落落,像闪着金光的星星灯火。
那一瞬间,仿佛有一把温柔的利刃刺进双眼,我不受控制地热泪盈眶。
十几页交响乐谱几乎是一气呵成,写好后我思考半晌,决定取名叫作《暖雪》,手稿被我放在了抽屉里——这些年我一直习惯于手写乐谱。
后来一次喝酒后我跟彭美聆吹牛逼,说自己写了一首巨棒的曲子,彭美聆便拉着齐爽要我向他们展示。齐爽是我们乐团的主心骨,是业界大名鼎鼎的优秀首席,能让他过目这份作品,完全是我的荣幸。
因为没有录制过demo,我便将所有曲谱直接交给了他。后来因为被工作忙昏了头,这件事情一直被我丢在脑后,直到一个月后齐爽突然联系我说,《暖雪》写得很棒,可惜曲谱被他不小心弄丢了。
没有其他解释,甚至也没有一个道歉,就好像是理所当然。
我本能地察觉到不对,可是紧接着乐团就要前往外地演出,回到家已经是一周之后,我匆忙凭借着尚未完全遗忘的记忆,用midi软件磕磕绊绊制作出这首《暖雪》,思考再三后,决定发布到平台。
现在回想起来,似乎点击“确定发布”的那一刻,就是后来各种变故与不幸的开始。
毕竟谁都没有想到,从《暖雪》发布的第二天起,我就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网络暴力。
震惊过后是无穷的匪夷所思,费了好半天功夫,我才终于从网友的谩骂声中捡拾到关键信息,原来哑鹌鹑的原创交响曲《暖雪》中所有旋律,几乎都和国内著名交响乐团“银河之光”首席齐爽编写并与部分成员共同演奏的交响乐《冬阳》一模一样。
哑鹌鹑的行为被一口咬定为抄袭,微博一天掉粉过万,网友们高举起“尊重原创”“抄袭者死”的大旗,对所谓“抄袭者”发起了一轮接一轮的正义进攻。
“刚有点名气就飘上天了,不掂量一下自己几斤几两?齐爽的曲子都敢抄。”
“确定他真的有名气吗?之前完全都没听说过这个人,《冬阳》才发布多久就拿去照搬,胆子这么大,上赶着找死。”
“关注好几年的老粉真的很失望,脱粉回踩了!”
“真没想到哑鹌鹑居然也是这种垃圾……顶着视频简介里‘原创’两个大字,不会良心不安吗?”
“他明显已经忘记初心了。”
“退网吧!丢人现眼!”
“封杀!封杀!”
“……”
当然,没有人会真的封杀我,因为如他们所言,哑鹌鹑确实连个屁都算不上。这次“抄袭”事件也不过是网络洪流中一朵不起眼的浪花,没过多久就被众人淡忘了。
而我也确实成了一只“哑鹌鹑”,因为我根本没有办法证明《暖雪》是我自己的作品,而齐爽才是真正抄袭的那个。齐爽多有名,要说他会抄我这个无名小卒的曲子,才是真的荒唐。
于是我只能被迫接受网友们妄加编排的种种戏码,想要成名不择手段,如此狂妄地大篇抄袭《冬阳》,只为了博取众人眼球。
我手无寸铁、百口莫辩,甚至连自证清白的乐谱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事件爆发第三天,我收到了交响乐团的开除信。洋洋洒洒几十字,列出几条不痛不痒的理由,打算就这样让我扫地出门。乐团里有不少人听说过哑鹌鹑,但知道哑鹌鹑就是我本人的,恐怕只有齐爽和彭美聆。
第四天,齐爽个人帐号转发了那条曝光抄袭的微博,留言只有四个字:“我很遗憾。”
齐爽,你在遗憾什么?
我始终想不通,他这样做究竟是因为真的欣赏我这首曲子,还是出于对我本人的忌惮。倘若是后者,那实在太过于可笑了。
他确实很厉害,在各种意义上。
在我最后一次踏进排练厅,取回小提琴和乐谱的那天,乐团正好在排练新曲章。中途休息时间,齐爽不知所踪,这正合我意,我害怕在大庭广众之下吐到他面前。
其他成员抬起头向我施以注目礼,千篇一律的面孔毫无表情,仿佛只是看着一个陌生人。似乎不管谁来谁走,都不会让他们产生任何情绪波动。
我全然未曾想过,自己竟和一屋机器共处了这么多年。
“安鹌!对不起……”彭美聆放下手中的单簧管奔向我,泪汪汪地连声道歉,“我没有看过你的曲谱,所以也不敢确定你是不是……我太胆小了,没有替你出头,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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