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绪彦笑着伸手挠我脚心,我拍开他的手跟他闹,闹着闹着又抱在了一起。
“教我抽烟。”我吻了一下他的脸,“我知道你会抽。”
唐绪彦看我一眼,没有拒绝。接过我递给他的烟,他用嘴叼住,从茶几抽屉里取出打火机:“点着之后吸一小口……别吸太多了会呛着。然后含一会,把烟取下来的时候,深呼吸过一下肺,最后吐出来。就这么简单。”
我看着香烟前段逐渐变成灰白色,唐绪彦呼出一口烟,眼神中带着餍足,跟他射完之后的表情有些类似。
我接过他的烟含在嘴里,滤嘴上沾着他的液体,我忽然觉得自己的举动像是在替他口交。
我在学做坏事这方面总是很有天赋,一遍就能速成。唐绪彦重新点燃一根烟,我们靠在一块默默地抽。
“有时候我会想,我妈当初带我去学小提琴是为了什么。”我说,“是不是只想要我具备一项将来可以拿来炫耀的资本?这样在别人眼里,她就是一个成功的母亲。”
“她大概觉得我会厌恶,但相反,我太喜欢小提琴了,我每次拉完一首曲子,那种快意简直就像……就像做爱之后的感觉。我没有办法恨她,绪彦,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这种感觉。明明痛苦都是她亲手造成的,可是她又提供给我一个完美的发泄方式……我就对她恨不起来了。”
唐绪彦躺在我身旁,沙发的宽度容不下两个男生,我半边身体都悬在半空。
他抱着我:“你醉了,安鹌。”
“是吗?”我笑了,“有点晕。”
“我就是不想她为了养活我,或者说,为了养活她的虚荣心,去拿自己的肉体做交易。”我摇着头,慢慢地说,“我就这样靠着她卖肉挣的钱坐在教室里读书学习。”
嘴角传来柔软温凉的触感。唐绪彦拥有我见过形状最完美的嘴唇,老实说,在看着他张嘴吐烟的那一刻,我就无可避免地勃起了。
“我们做吧,绪彦,”我追逐着他的嘴唇,“我们做吧。”
我低下头,含住一口烟再含住他,絮状的烟雾从唇间飘散,我悲伤地笑了,我是我妈生的孩子,是她子宫里孕育出的血肉,我们共享心跳共享呼吸共享肮脏的灵魂,我们连宣泄情绪的洞口都如出一辙。
就在下半身,两腿间——夹紧,插入,摇晃,颤抖,呻吟,贲射,接吻,烟。
我又有什么资格恨她?
我就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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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绪彦总是运筹帷幄的,一旦拿定主意的事,最后绝对都能如愿。比如藏着秘密的课后补习计划——我的成绩开始逐渐有了起色,高三一模甚至冲进了年级前两百。
班主任表示非常满意,但一天中的两个小时对于高三生来说还是过于宝贵,况且唐绪彦还是要为学校争光的领头羊,最后他还是要求唐绪彦把全部精力转移到自己的学习上来。
那段时间班里流行各种各样的青春杂志,男生爱看热血少年漫,女生迷恋言情小说。故事里的少男少女和我们拥有相同的年纪,却经历着截然不同的生活。普通高中生的日日夜夜不过是按照寡淡无味的两点一线疯狂复制粘贴,荷尔蒙与心跳、白日梦和狂想,无处发泄的躁动在身体里呐喊冲撞,那些夸张可笑的书刊成为扎破脓瘤的细针,放出一点腥甜的血水,才能把不断膨胀的肌肉骨骼勉强束缚进蓝白校服的壳里。
对于我而言,那段时光更像是一锅乏味的白水汤,削几支笔芯、剁两沓试卷,挤几股唾液精液,混乱平庸的青春。
妈还在积极主动地穿着红裙涂抹唇彩,廉价唇膏敷在唇上,让我想起漂浮在高汤表面光闪闪的猪油。她发起疯来倒是无所畏惧,似乎全世界都是坏的烂的发臭的,都要被砸成稀巴烂碎泥浆才肯心满意足。
为了防止伤及无辜,我把小提琴藏在了唐绪彦家里。妈在家里折腾的时候我也会把自己藏进唐绪彦家里,唐绪彦一直都是我退无可退时最后的归宿。
通常就是——我们一起做完当天的作业,然后我来拉琴,他抽烟或者念诗,累了就抱在一块自慰做爱,做累了就躺地上互相考单词、抽背文综……我们像极了两只挣扎在牢笼里的鸟,企图用那些虚无缥缈的爱和梦,编织羽毛架起翅膀,然后振翅远翔,逃离这片贫弱瘠薄的土壤。
“你想考去哪里?”
“你去那里我就去哪里……不是说跟你一所大学啊,我对自己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我枕着手臂,唐绪彦平躺在我身旁。月亮很圆,明晃晃挂在漆黑夜空,像被谁明目张胆凿开一个洞,从遥远天外渗漏进安抚生灵的柔光。
“你不是一直想考北大吗?我挑一所周边能考上的,实在不行,只要在北京也好。”
“挑选志愿还是要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唐绪彦说。
“我的想法就是跟着你啊……我不想和你在不同的城市。”
我的脸颊又烧又烫,肯定变得通红了。幸亏没有开灯……我们俩都不擅长说肉麻话,两个大男人呆在一块还要腻腻乎乎叽叽歪歪,委实是酸掉牙了。
唐绪彦笑了,胸腔小幅度振动起来,他抱住我抚摸着我的后背:“我也不想和你分开。”
“可是我经常害怕。”他的声音从我耳边传来,我分辨不清他话语中含糊不清的意味,“安鹌,万一我高考失利怎么办?我一个人从穷乡僻壤来到大城市求学,我肩上担着我爸我妈十几年的期望,一年接一年铺盖上来,压得我快要喘不过气,有时候我真的感觉很累……你明白吗。”
“不会的。”我只当他的话是天方夜谭,便语气轻松地安慰道,“你连年级前三都没出过,如果真的失利,那只能怪老天爷。”
唐绪彦大概是在看着我,我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情绪低落,“怎么了?”
“没事。”他轻轻呼出一口气,扑打在我脸上,“我们不会分开的,对吧。”
“睡吧,明早还要早起背文言文。”我困了,于是趁着困意耍无赖,贪心地亲了亲他的眼皮:“我们永远在一块儿。”
一直到很多年后,回想起那时的我和唐绪彦,我忽然才真正理解何为命运弄人,似乎从那一晚之后,我们所有的结局就像一列偏离轨道的火车,开始朝着与预期完全相反的方向轰然驶去。
第10章 脱轨
你说二零零八年有什么?大家第一反应都是奥运会,对,鸟巢水立方,福娃火炬……北京欢迎你。还有呢?人们恍然,还有三个月前那一场发生在汶川的地震,于是大家沉默,可怜啊!……然后,沉默,沉默。
我清楚地记得电视里医疗队抢救的画面,阴雨从天穹细密地泼洒,筛糠一样,碰撞在破碎的瓦砾砖石当中,混合着血水,流出一条涓涓的红色的河。我紧盯着屏幕,晃动的镜头中不断传来压抑的哭嚎,分不清究竟是活人的悲号还是亡魂的哀叹。
五月十三号,星期二,唐绪彦没有来上学。他的座位空荡荡地留在前排,和周围同学摞起两座书山的课桌对比鲜明。班主任始终保持缄默,面对同学的好奇,也只是发出一声沉重叹息。
后来学校里募集捐款,我瞒着妈卖掉了家里那辆二八自行车,把一叠钱全部投进了小红箱。
我彻底和唐绪彦失去了联系,电话QQ一概得不到任何回讯。一直到六月八号下午考完英语后,我才终于在学校门口看见他的身影。一个月没见,他瘦得快要脱了形,见到我后他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我没有见他这样笑过,笑得像哭。
安鹌,我没有爸妈了。他说。
那天晚上我们在烧烤摊喝啤酒,唐绪彦没喝太多,却醉得不省人事,我背着他回家,他头靠在我肩上边哭边笑,嘴里含含糊糊地念叨着北岛的诗:“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
“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我无法想象这红色与黑色共同交织的五月究竟让唐绪彦承受了多少痛苦,在我记忆中几乎没有爸的模样,妈也是整日疯疯癫癫的,一副恨不得我早点去死的样子。我没有办法对唐绪彦产生太深刻的共情,但我也知道痛失父母对于普通家庭的小孩意味着什么——大概如同一整片天轰隆一声塌陷地底,整个人生瞬间地覆天翻。
填报志愿期间,班里其他同学都在和父母认真商量探讨,我拿着志愿表回家,妈拎着酒瓶,没骨头似的倚在沙发里,像山寨版的醉酒西施。
“我要去上大学了。”我说。
妈掀起眼皮看我一眼:“大学?”
“嗯,高三毕业了,你不用再费劲养我了。”我把纸笔放在桌上,“以后我挣钱养活自己。”
“哼……报哪儿的大学?专科?”
我冲她笑笑:“本科。我超常发挥,高了一本线四十几分。”
妈对这些不感兴趣,点了点头便继续仰头喝起酒来,过了半天才忽然冒出一句:“报个好点的大学,我好跟厂里人还有邻里街坊那帮傻冒炫耀。”
客厅的暖黄色灯光洒在妈身上,那一瞬间,岁月似乎也变成了漂动在空气中一无是处的细尘,将她眼边唇角的皱纹抚平,她又变回了十几年前那个风光俏丽的年轻女人。
“安鹌,过来。”妈把我招呼过去坐在身旁,从茶几下面掏出一瓶指甲油,塞进我手里,“给妈涂指甲油,我头晕,涂不准。”
我看着那一小瓶红色的粘稠液体,真的很像血。我握住她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涂,妈苍白的手指把指甲油衬得更红更艳。
“如果你没结婚,过得肯定比现在体面。”我说。
妈冷笑两声,狠狠捏一把我的脸:“现在说那些有个屁用……将来赶紧娶媳妇生娃,让我早点享享清福。”
我顿时说不出话来,只好低下头继续涂她的指甲,气氛陷入叫人难以忍受的沉默。
“要是我不打算结婚呢?”
我的声音不大,但是足够让妈听见了。
“哈哈!”她把胳膊从我手中抽出去,捏住我的下巴细细端详,末了忽然开始大笑,直到脸色恢复正常,她说:“那就当我没生你这个儿子,你去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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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绪彦从高考之后就像变了一个人,暑假我来到他家,发现家里变得更空了,书柜里的书也一并不知所终。
“都是没用的东西,”他抽着烟,另一只手拍了拍柜门,“放在网上卖掉了。”
我愕然,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不是最珍惜那些诗和小说吗?”
“嗯,我是珍惜,所以呢?”
他闷声笑着走近我,用鼻尖抵住我的额头,“这些所谓的喜欢,又有多少意义?从它们身上我得不到任何东西……连爱的能力都没有,不如及时止损。”
我怔怔听着他的话,双手都变得冰凉,张了张嘴,半天才发出声音:“……那我呢?”
“什么?”
“你说你喜欢的那些,或者说,我们共同喜欢的……都是没用的垃圾,”我盯着他的双眼,心头涌起一阵难以自抑的焦躁,“那我呢?成绩一般,性格没趣,没有钱也没有好家庭,还是、还是个同性恋……你这样说,那我是不是也算垃圾?”
我忽然感到一阵惶恐。唐绪彦和我完全是活在两个世界里的人,他那样骄傲那样意气风发,我不过是偶然闯进他生活里一个悲陋的意外——但是,让我们能够紧握住彼此双手的契机,不就是他口中那些“没用的东西”吗?
唐绪彦像是没有料到我会这样问,他几口抽完剩下的烟,揉了揉我的头发:“我说过的,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啊。”
他一直是这样的,不管别人心里如何想,他只管承诺就好。好像一个轻巧的承诺就能让我飘飘然,觉得这世界上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没有了生活经济来源,唐绪彦开始拼命打工,暑假里一天到晚都在四处奔波。他没有太多时间沉浸在过去,那一个月是留给他发泄情绪的最后期限。所谓的“面对现实”,就意味着他需要钱,也只需要钱。
我和他一起找零工找兼职,看到同学在QQ群里商量着假期旅游,去西藏去大理,我们俩却只能起早贪黑灰头土脸地做打工仔,说不嫉妒是假的,但至少能和唐绪彦呆在一起,我觉得这已经足够让我幸福。
白天我们到处奔忙,端盘子、发传单、运货运料什么都干。晚上我在唐绪彦家过夜,唐绪彦说,我每次在他家拉小提琴都亢奋得像是快要疯掉一样,非得把左手手指磨到又红又肿,幸亏已经有了厚茧,不然肯定要破皮留血……
我无所谓地笑,面对很多事我只能保持笑脸,除了笑我又应该作何表情?哭吗?
唐绪彦再也没有和我提起过诗歌。浮于白日生活之上的乌托邦,终于只剩下我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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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接近尾声的某一天晚上,和唐绪彦跑完最后一趟外卖,已经接近凌晨两点。配送地点离我家很近,想着周末妈一般也不会回家过夜,我便带着唐绪彦来到家里歇息。
本来是没想做什么的,却不记得谁先开始动手动脚,三伏酷暑天,青春期男生根本经不起闹腾,一来二去就容易擦枪走火。唐绪彦抱着我抵在餐桌上,我们紧贴住彼此的身体喘着气接吻,好热,呼吸是热的,汗液是热的,空气也是热的,统统包裹住我的身体……还有唐绪彦,他简直像个火球,源源不断地冒出热气,烧得我口干舌燥。
我眯起眼,从黑暗中摩挲他的头发还有湿漉漉的后颈。我不知道究竟脑袋里哪根弦搭错了,或者是因为头一回在自己家里做这些事,熟悉的环境变得扭曲而陌生,我被唐绪彦吻着,情到深处时,居然发出了一声细长难耐的呻吟——一个只有在我做爱临近高潮时才会出现的声音。
然而,令我惊慌失措的,不是这一声从男人嘴里发出的见不得人的呻吟,而是下一秒餐厅里骤然亮起的灯光。
妈“砰”一声关上大门,直勾勾看着餐桌前交缠着身体的我们,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活像盯着两具腐烂的死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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