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让我非常沮丧。
我走近屠阳,正想说些什么,却忽然瞥见他桌上的一本书——严格讲只露出了三分之一,但标题中“抑郁症”三个字不巧暴露在了我的视线中。
“我可以动你桌上的书吗?”我问他。
“可以……”屠阳正低头处理着他的东西,看到我掀开盖在那本书上面巨大画纸的那一刻,他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下子瞪大了眼,伸手想要阻止我。
他看着我,我看着桌子,我们同时陷入了沉默。
那张画纸下面藏着五六本书,零零散散地躺在桌上,是查阅资料时随时拿起又随手放下后的痕迹。
全部都是有关抑郁症的书籍。
我忽地有些喘不上气,目光从那些书本中一一掠过,余光扫见屠阳垂在身侧的左手,正在一下接一下地搓捻着指头。
“你以前……也有朋友得过这个病啊。”我干笑了一声,给他递上台阶。
我不希望屠阳否定我的猜想,可我却又眼睁睁看着他的嘴一张一合,吐出清晰的三个字,“不是的”。
“不是的,”他眼中全是小心翼翼,“是因为你。”
是因为我。
我心中五味杂陈。那感觉说不出是可笑还是荒诞,不断顶撞着我的胃和心肺,翻来覆去酝酿了不知多久,竟统统变成了无来由且无力的愤怒。
“你以为你是我什么人?你真高尚,看见陷在泥沼里的人就想拽他一把,然后挺直了腰板自我感动,是吗?”我瞪着他,咄咄逼人的话语接连成串地往外冒。
“我不需要你帮我,我也不需要任何人帮我,活着还是去死都是我的自由。”
“可是……我真的不想再看见你继续困着自己的样子了。”屠阳皱起了眉毛,却突然向前迈出一步,试图靠近我,他眼中带着急切,“安鹌,你是我微博唯一的特别关注,你也同样是我重要的朋友……不对,虽然你可能并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可是这些困难我都心甘情愿想要陪你一起——”
“我都这样了,你还拿我当朋友?”
我垂下眼,低笑了两声。
“我比你想象的不堪太多了,那些不堪早就耗光了我想要继续活下去的心。”我无力地说,“说实话,你还是太年轻,一点防备心都没有,随随便便就把一个身无分文的陌生人带回家,给我饭吃给我床睡,真的完全不担心我会谋财害命吗?
“屠阳,我真诚地、发自内心地感谢你,可我顶多只算一个白嫖的租客。我总有一天得离开这里。我在的时候我是安鹌、是你的朋友没错,但是离开后我就会变回你记忆里的哑鹌鹑。记忆是会慢慢消失的,到那时候,我充其量不过是你生命里微不足道的过客。”
屠阳没有说话了。
我不敢看他,双眼注视着地面,感觉自己像被抽光了所有力气。
“你不知道我每一天有多少次想到死,我真的想要解脱。”我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发抖,又开始发抖。先是手指尖,然后是胳膊和双腿,最后蔓延到整个身体。
我用手捂住嘴,急急地想要深呼吸,氧气却好像全都淤积在肺部,胸腔传来一阵猛烈的疼痛,我控制不住地咳嗽起来。
“安鹌——”屠阳扶着我坐上他的椅子,赶忙为我端来一杯水,我双手接过水杯送到嘴边,手抖得厉害,嘴唇也在抖,牙齿不断磕上玻璃杯沿,发出刺耳的声音。
后来发生的事情都像碎片一样搅和在脑海里,混乱又模糊,我把水杯还给屠阳,又跌跌撞撞地跑进卫生间,锁上门,跪在地上朝着手臂又掐又拧。
疼痛不可怕,疼痛是我回归清醒的方式。
耳朵里嗡嗡直叫,我感到一阵强烈的寒冷,紧接着忽然又热了起来。我靠着马桶哆哆嗦嗦地抱住自己,脑袋一下一下地往墙上磕。
我简直恨不得两个耳光把自己扇进下水道里,和屎尿腌臜一齐悄无声息地死去。
门外传来屠阳的呼喊,还有急切的拍门声。我闭上眼睛,感觉好像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
时间仿佛都被黏住了。
我被黏在了时间里,赤条条地,任凭这个世界对我怎样嬉笑怒骂。我哭出眼泪,却发现眼泪也会慢慢融进囚禁我的那团胶状物里,成为“时间”的一部分。
我扶着墙慢慢站了起来,地砖上有几滴圆形的水渍,不是汗就是泪。
打开门锁,我抬起头,屠阳默默和我对视。
我抿起嘴,犹豫了片刻,对他说:“对不起。”
不管怎么说,我今天的言行确实伤到他了。
安鹌,你就是贱的。
屠阳拨开我的头发,又牵起我的手,看见额头和手臂上的红印,新伤盖着旧伤,却也没有再去多问。
他低下头,对我笑了笑:“饿吗?”
我摇头。
“不饿也得吃,你中午就喝了一瓶奶。”他握着我的手腕没有放开,把我拉到餐桌前坐下,递给我一张纸巾:“等我给你煮面。”
“我来吧……”
“我做饭,你洗碗。”
/
收拾完已经到了深夜,我侧身躺在床的一边,过了一阵,另一边忽然传来了一点动静,我闭上眼睛,听见屠阳起身穿上拖鞋,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卧室。
房间里只剩下了我自己的呼吸声。
心跳逐渐变快,牵动着发肤筋骨,发出了巨大的声音。
我抓住被子翻身躺平,心跳声变小了一些,黑暗中听觉变得十分敏锐,似乎总有奇怪的声音窸窸窣窣地钻进耳朵。
咬了咬牙,我努力强迫自己入眠,伴随着隐隐的恐惧,一阵焦虑逐渐涌上心头。
好像又听见弹力球落地了?是合成器的声音吗?还是手机振动?
黑色裹挟着奇怪的声音向我袭来,我浑身紧绷,像是想要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猛地伸出手探向身旁,却只摸到了一片柔软的床单。
被褥和床单还留着屠阳身体的余温,我怔怔看着黑色天花板,忽然意识到,我甚至已经没有办法一个人度过黑夜了。
我爬起身,光着脚走出了卧室。
对面工作间的门缝里透出了一线光亮,我轻轻推开门,屠阳背对着我坐在椅子上,好像在画画。
我还没走进去,他却仿佛后背长了眼,扭过头看向我,有些意外:“刚才吵醒你了?”
我摇头:“没睡着。”
“我也睡不着,与其干躺着还不如赶赶工,过两天就要交稿了。”他一边画一边喃喃自语道。
我在屠阳身旁站定,他正在为一副接近完成的画作收尾。画面里,远处山川是浓密的绿色与蓝色,近处一匹雪白的天马腾跃其间。屠阳手握毛笔细细勾画马尾,笔势连贯一气呵成,勾连曲折中显露出大气与恢宏。
“好厉害。”我忍不住发出了赞叹。
他放下画笔,抬起胳膊伸了伸懒腰,站起身,在书架前找寻片刻。
“失眠的话干脆陪我画画好了。这是我去年年底刚出版的画集,你随便翻翻吧。”他递给我一本又大又沉的册子,硬壳封面是好几种色彩的混合,白色宋体字在诡谲的曲线中若隐若现。
“……默。”我轻声念了出来。
屠阳站在一旁道:“我的两本画集都是以相似风格为依据的作品汇编,所以时间跨度会比较大。这一本整体的基调都比较安静。”
“安静的基调,”我翻开第一页,“第一次听到这种描述。”
左右两面组成一幅画,背景是大片深蓝色,仔细看去,蓝色中又隐藏着粗细不等的线条,蜘蛛丝一样盘踞其间。
一艘白色的小船航行在这片蓝色里,没有同伴、看不见陆地,偌大的世界仿佛只剩下自己。
“这一张是大三那年画的。”他说。
“它好像很孤独。”我喃喃地说。
屠阳帮我把画翻到下一页,只见那小船身后不远处,出现了一艘大一些的船。两艘船漫无目的地漂流,向注入神奇魔力一般,周围一望无际的海洋顿时显得没有那么深邃可怖了。
“安鹌。”屠阳沉静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想做那艘迟来的船。我想,再往前追一追。”
我合上画册,抬起头和屠阳对视。他的眼神一直是专注的,看向你时,眼里就好像只有你一个人,周围的一切都仿佛黯然失色了。
我有些别扭地移开了目光,静默很久,我终于下定决心,期期艾艾地张口:“屠阳。虽然可能有些冒犯,但……你可以,抱我一下吗?”
作者有话说:
这一部分卡是安鹌对屠阳态度发生较大转变的过渡章,写的时候卡了挺久。中间的争执是一个小爆发点,思考后还是觉得,安鹌的情绪只能是愤怒,愤怒前后屠阳在他心中的形象才开始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变化。尽管这样可能会让人摸不着头脑甚至觉得安鹌在无理取闹,但抑郁症有时就是这样,理智被情绪牵着鼻子跑。
安鹌啊,就像一只被捡回家的流浪猫,只要确认你会对他好,就会犹犹豫豫地靠近你,把小肉垫放到你手里。
第15章 鞋
屠阳身上总带着一股洗衣液的香味,或许是因为经常晾晒衣服,阳光又让这种味道变得温暖干爽。
我轻轻地呼吸,屠阳缓慢抚摸着我的脊背,我听见了他的心跳。
“屠阳,”我低声说,“这些天来,我一直都觉得很对不……”
“嘘。”
他忽然拍了一下我的头顶:“你几乎每一天都在跟我说对不起。”
“可是我从来没觉得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他松开我,歪了歪脑袋,“这么说吧,如果有一天帕尔曼突然和你成了好朋友,还愿意住在你家里,你就肯定能理解我的感受了。”
我被他逗笑了:“你怎么能拿我和他相提并论?”
“我觉得能就是能。”他笑得无比坦然。
我们俩在工作间里熬了一个通宵,屠阳伏案画画——我原以为已经快要画好,但他说其实还有很多细节没有完成——我坐在旁边翻看他的画册。我知道对于画师来说,出版个人画集是一件充满“神圣感”的事,特别像屠阳这样年轻的创作者,首先需要有大量画稿作为基础,再从中挑选出合适的作品,还要和出版社编辑一遍遍沟通,每一步都不容易。屠阳才二十三岁,居然已经出版了两本画集,销量也非常可观,在我这样的门外汉看来,他绝对可以称得上一位实力超群的画师。
如屠阳所说,《默》出版于去年,而另一本《归一》出版时,他才刚刚大四。两本画集风格确实大不相同,《默》中大部分作品都是以低饱和、冷色调为主的景色,笔法柔软细腻,沉静而纯粹,《归一》却更像是一个叛逆期少年疯狂大胆的发泄品,内容全是天马行空的幻想,还有一些不知所谓的短篇连环画,赤橙黄绿蓝靛紫,色彩和笔触夸张而奔放。
让我印象最深的作品在画集倒数第二页,大片浓郁的色彩像明暗不定的光斑爆发式地喷涌贲溅,极细的线条在雪白尘埃中扭曲环绕,构成不断向外延伸的基因链。旷然天地之间一切生灵都显得无比渺小,斑斑点点,如微沫如蜉蝣。它们越过荒芜挥舞双臂,好像在裂缝尽头与彗星一同高歌。
歌颂浩瀚宇宙,歌颂生命的伟大。
我被震撼到久久说不出话来。翻过这页后,最后一页却只有整面的黑色。并非书本环衬,很明显是用黑色墨水一笔一笔涂抹出来的。
“这是什么意思?”我抬起头问。
屠阳瞥来一眼,朝我一笑:“归一啊。”
我愣了一下,才恍然领悟。
“你真的很厉害。”我由衷地说。
“别突然这么一本正经地夸我,你明明也很厉害……”他伸着懒腰,语气却认真极了,“我觉得在我认识的国内小提琴家当中,你是最牛逼的那一位。”
“这么说就有点太假了啊。”
“才没有,我在真情实感对偶像表白呀!”
“为什么……”我既好笑又困惑,“你不知道当年那些事吗?”
“网上那些话,我从来就没信过。”
屠阳靠在墙上抱住手臂,“我是认真做过功课的。你的《暖雪》和姓齐的那首曲子,虽然每一个乐章都高度相似,可他在慢板乐章把变奏曲式的旋律改得乱七八糟……但是在我看来,《暖雪》最精彩最动人的部分恰恰就在那里。
“为什么要改?因为这一段你的个人风格实在太过于明显,我猜齐爽在改你曲子之前,肯定对你的原创曲做过研究。但他自己又写不出那么流畅又有张力的变奏曲式,只能在你作品的基础上瞎改一通。结果显而易见,乍一听好像没什么瑕疵,其实都是在东施效颦。”
我对他这番话感到非常意外。毕竟专业方向不同,我原以为屠阳只将听我的作品当做休闲娱乐,没想到他居然会认真到将那首交响曲的每个乐章都琢磨了一遍——或许一遍都不止。
他说的这些,连我自己都没有注意到。
我一时间无法将视线从他的双眼挪开:“为什么这么肯定?”
他冲我笑:“我相信你。”
我无奈地转过身:“你粉丝滤镜真挺厚的。”
“当年我为这事还专门搞了五六个小号,跟网上那些喷子对骂。”说着他又叹了一口气,肩膀耷拉下来,“虽然结果证明,我只是在螳臂当车。”
我不知道他居然还为我做过这些,或者说,我没想到在那种情况下,居然还会有人如此坚定地站在我这一边,在看不见的地方为我证明清白。
“其实那时我也很难受,觉得很对不起你。明明是那么多年的老粉丝,却连这种程度的保护都做不到。”
我摇头,努力对他笑了笑:“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但我很感谢,你一直在支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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