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在地上,跪在杯子的尸体前,我哆哆嗦嗦地捡起两块碎片。
白色的陶瓷,细腻光滑,尸骨一片冰冷。凉白开溅落在地面,像一滩透明的血。
我捏住那片瓷朝着胳膊划了下去。这完全是习惯性的动作,在过去曾被我机械地重复过很多遍。我永远无法认同那些谩骂抨击自损自残的高尚者,或许就像他们无法理解我们的行为一样,我同样无法理解他们的正义严辞。在他们眼里的玩笑、猎奇、漠视生命,却恰恰是我用来逃离精神漩涡、榨取出生欲的唯一途径。
如果没有效果,就再深一点、再用力一点。
轰——
一阵雷声响起,终于拉回了我所剩无几的理智。
地板上的几滴血被我胡乱抹去,留下了一抹痕迹。那形状就像一阵红色的风。
我紧握着碎片走到窗前,外面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起了大雨。我拉开窗——费了不少力气——雨水被风卷进窗户,猛烈地扑打在我身上。
我像着了魔一样,只是站在窗边,密密麻麻的雨丝又冰又冷,像一根根看不见的细针,温柔地扎进我千疮百孔的灵魂。
是天空在为我演奏交响乐吗?我开始厚颜无耻地异想天开。雷声不知疲倦地轰隆作响,闪电让眼前的世界变得透亮。它们会是通向天国的指引吗?天国会有痛苦、会有挣扎、会有噩梦吗?天国会有音乐吗?
我不知道。我只感受到排山倒海的疲惫。我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强烈地渴望解脱。
雨水打湿了我的胳膊,混着血,滴滴答答。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一面哽咽着一面自言自语,告诉过去,告诉音乐,告诉屠阳,告诉自己。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挣扎真的太痛苦了。
如果可以的话……做个为理想献祭的信徒似乎也不错。
我攀上窗台,无数只蚂蚁窸窸窣窣地爬上心口,每寸皮肤都被啃啮着,又疼又痒。
呼吸间充斥着冷雨的气息。我原以为春雨会变得温和,至少不会像以前一样寒冷刺骨。
这世界好像从未让我有过一次得偿所愿。
“安鹌。”
我回过头,屠阳站在门口,气喘吁吁的,和我遥遥对视。
“我回来了。”他说。
我回来了,他说。
第18章 烟
我看着胳膊上的伤口,白色的棉球蘸去了血,它们温和地皱缩起来,服帖着我的皮肤。
屠阳坐在我对面,力道很轻地攥着我的手腕,在伤口上涂抹酒精。
“疼吗?”
他低着头,我可以看见他头顶的发旋,“不疼。”
“骗人。”他的语速比平时慢了很多,“小时候我每次摔伤,搽酒精的时候都疼得要死要活,我妈总拿这事笑我。”
我淡淡笑了笑:“人和人的痛感不一样,我真不觉得疼的。”
屠阳攥着我的手突然紧了一下。
“我认为你不该这样回答,那不是正确答案。”他低低地说着,停顿了几秒钟后,他突然抽了一下鼻子。
“你应该说,确实很疼啊,所以为了不碰酒精,我不会再伤害自己了。”
他忽然松开我的手,狠狠抹了一把眼睛,像个倔强的小孩子,自始至终都没有抬起头。
我安静地注视着他,他埋起头不出声地哭,看起来真的非常委屈。
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我的死会被另一个人牵挂,会让他难过。我不再无所有地、一丝不挂地走,那样的离开终究不能算作解脱。
我动了动胳膊想要伸回去,却又立刻被屠阳用力抓住,像是害怕我会逃跑。
他终于抬起了头,有些愤愤地瞪着我,可他的眼睛、鼻子和脸颊都哭得通红,好像真的被我欺负了一样,不该存在的滑稽超过了严肃,反倒显得没有那么愤怒了。
“还没给你包扎,你躲什么?”
他嗓子都哑了。
混乱过后,还是回到了寻常深夜。
我安静躺在床上,两眼空洞地看着天花板。
每一次疯狂发泄完之后,总会进入一种极度乏力的状态,好像躯壳里只剩下一小半灵魂兀自晃晃荡荡。每当此时我都会无来由地被一种极深极重的孤独感裹挟,好像这种无边无际的孤独自出生起就伴随着我。或者甚至要更早——早在万物诞生、宇宙初始,那种浩瀚飘渺的虚无的寂寥就已经存在,它们随着时间推移变小变轻,不均匀地分装在每个人的灵魂,贴上标签,然后可怜可笑地被命名为孤独。
屋外没有了先前狂暴的风雨声,窗帘厚重遮挡了天色,我在黑暗中摸索着下床,悄声踱步到客厅。
暴雨终于刹住了脚,云散开了一些。月亮在灰色的薄云外半遮半掩,不知道是不是我看错的缘故,它好像比往常大了一轮,凉薄的光,亮得有些晃眼。
我拉开衣架,从屠阳外套口袋里偷偷掏出了香烟和打火机。一时间找不到烟灰缸,只好翻出一次性纸杯接了些水,走到窗前,拉开一丝窗缝。哧——拢住火苗,细长的白色在火焰中燃烧。
脑袋很沉,抵在窗框边,我闭上眼睛抱住胳膊,手里夹着烟,小口地抽。
风徐徐地吹,残留在树上的雨啪嗒啪嗒地下落,像是不甘这样平凡地坠入泥土,却又在蒸发与消亡的胁迫下,无可奈何地做出生死抉择。
我听着那不像雨的雨声,每滴雨发出一声细弱呜咽,串成一段低低的哭泣。
黑暗中脑海里浮现出屠阳的脸,兴高采烈的,沉默认真的,怒不可遏的,被悲伤笼罩的。
他是一个意外。如果这份意外晚来几秒,我们这辈子永远都不可能相遇。
有些困惑依然存在,甚至愈发深重。但我不想去问,都是成年人,有些话,说破不如不说,不如让时间来揭晓答案。
如果等不到,那也没有关系。
它不会变成羁绊,它会随着更加广远的时间的长河烟消云散,和我一起从屠阳的人生中永远地退场。
“安鹌?”
我向后望去,屠阳穿着睡衣站在不远处。客厅没有开灯,可是月光太清朗,屋里算不上昏暗,我能看见他的表情。他又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
他走到我身旁,握了一下我的胳膊:“一身凉气啊,你在这儿呆了多久?”
我低下头,看了看手里的第二根烟:“说不好。”我不太相信表盘上一板一眼的时间,好像收藏在博物馆里精心呵护的展品,时间在我的生活中更像一条河流,时而平缓时而湍急,在我感知里的时间总是在和现实错位。
“一根烟吧?”我更精确地回答。
“你这根也快抽完了。”屠阳说。
我不置可否:“你怎么起来了?”
屠阳却靠在窗边,定定看着我,目光很直接,过了很久都没有开口。
我被这小子看得有些难为情:“嗯?”
他侧了一下身体,声音低而沉闷:“翻了个身,顺手捞了一把,没捞到人。”
我举着烟恍惚了片刻,不知道该怎么接他的话。
“我也要。”他突然扭头,指了指我手里的烟。
“抽完了,我就拿了两根。”我说,“你去找,在你外套兜里。”
“我就要你这根。”
我怔愣地看着烟头窜出的灰白色烟雾,睫毛颤了颤。
“给我。”
他突然变得不讲理起来,像个撒泼打滚向大人索要糖果的小孩,“一根太多了,我随便抽两口,解闷儿。”
我笑了笑,把手里短短一截烟棒递给他。
屠阳把窗户拉开得更大,雨后凉风扳着窗框灌了进来。手腕撑着窗台边,他微微探出头,看向天上的月亮。
我站在黑暗里默默注视着他。屠阳二十三岁了,虽然已经完全可以称得上是一个成年男性,但在我眼里他却还是个带着少年气的男孩。月光洒在脸上,他的眼睛像是在发亮,风吹起额头前的碎发,T恤睡衣背后像帆一样轻微地鼓动,前襟贴在身上,隐约勾勒出了身体的轮廓。
他嘴里叼着那根剩下的烟,喉结动了动,若隐若现的烟雾从口中溢散出来,飘转着,消失在夜色深处。
“今晚好像是有超级月亮。”他忽然说。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向夜空,月亮像一轮镀上金光的圆盘,连那些灰暗的阴影和斑块都变得比往日明晰。月光从不像白昼里的阳光那样带着攻击性,阳光是万物所需,月光却更像是一种圣洁的布施,清明慈悲,洗涤那些漂泊在黑夜里罪深孽重、困顿无依的灵魂。
“但是晚上一直在雨,现在才能看到。”
“好看吗?”他转过头问我。
我说:“好看。”
他笑了,可那笑容却让我觉得难受,那是我从没有在他脸上看见过的笑,夹杂着很多让我猜不透的复杂的情绪。
“安鹌,你要是死了,还能看到今晚的月亮吗?”
他的声音也是平静的,却和他的笑一样让我难过。
我沉默地站在他身旁,没有做出回答。
屠阳顺手将抽完的烟丢进纸杯,和我先前抽剩的那颗烟蒂一同漂浮在水中。
“真冷。”他抓住我的手腕伸到他面前,看着我胳膊上的纱布。
“体温一致了,”他说,“咱俩的手一样凉。”
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话音落下,他忽然拽住我的手将我拉向前,然后抱住了我。
和那天在他工作室里一样,一只胳膊搂住肩膀,另一只胳膊环住腰,紧紧地贴住,鼻间充斥着对方的气息和味道。
在屠阳家里住了这么久,我们身上的气味也变得几乎完全一样了。
“这下从里到外都凉透了。”他的下巴垫在我肩上,蹭了一下我的头发,“我怕冷。借你取个暖,安鹌老师。”
我没有伸手回抱。我站在原地闭上眼睛,耳边是两个人频率不同的呼吸声。屠阳的体温依然比我高,尽管隔着衣服布料,我可以感受到他怀抱中的温度。
还有他微不可察的颤抖。
真的是因为冷吗?
在心照不宣的沉默里,那些没有诉诸于口的话,都被抛进了缓慢流淌的时间河流。
“有时候我真的很想替你分担你的痛苦,尽管我甚至……都不知道他们的来处。”
他的声音就在我耳边,离我很近。
“就像今天这样,我就站在这儿,吹了你吹过的风。风有多冷,我现在知道了。”
月明星稀,一辆汽车乘着夜色驶出了小区,树影和楼栋被车灯短暂地照亮,又迅速熄灭。我看着那抹一闪而过的灯光,它太难被察觉,甚至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我没有胆量去确认。可是,就算那只是从来不曾真正出现的幻影,我想说,我看见它了。
我想看见它。
“屠阳,清明节,”我轻声叹出一口气,“我想去看看我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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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晚过后,一切都像重新翻了篇,过去的就算过去了。
让我觉得庆幸的是,屠阳的朋友并没有把那天的插曲当回事,不管是不是出于对我的照顾,我都很感谢他们的好意。
“我觉得这段词得改。”
余星合拿着谱子在窗前走来走去,转着手里的笔,眉头紧锁。
“那改成什么?”赵小佺向后一仰靠住墙,捞过房鹏的贝斯拨拉了几下,“我觉着挺好的,不就是要青春气息吗,这词写得挺有活力啊。”
“想想咱们年轻那会,”余星合说,“真有这么浪漫?放飞白鸽子、操场迎风跑、街角一个吻……”
“你要真想写贴合现实的词,”赵小佺打了个响指,“我的青春记忆全都是五年高考三年模拟,篮球场上也没有给我递水的女生,街角倒是经常能撞见其他唧唧我我腻腻歪歪的小情侣……这怎么写?”
莓雨工作室里,乐队几个人坐在地上围成一圈,讨论着新专辑的编曲作词。
屠阳说他勉强也算得上莓雨乐队的编外成员,以前还给他们的歌提过不少点子,甚至偶尔还会亲自登台唱一两首歌,作为莓雨演出的保留节目。这次乐队内部开小会,余星合也叫他来参加了。
但没想到,屠阳偏偏硬要拉着我一起去。
“你们讨论新歌,带上着我算什么……”临出门前,我还在试图抗拒。
“安鹌老师。”屠阳拽着我的手不放,“有了你的一臂之力,莓雨创作能力肯定更上一层楼。”
“我也不是专业的……”我无奈地坐上副驾驶,“况且我只做过古典和流行,摇滚这方面,我什么都不懂。”
“那你就当陪我散散心。”屠阳发动汽车,“不给你压力,听我们几个聊聊天,可以吗?”
作者有话说:
复健中,凑合看吧
第19章 妈
“……安鹌,你觉得呢?”
我抬起头,有些茫然地和余星合对视。
师雅啧了一声:“安鹌可能正在回忆呢,老余你别打断人家。”
我无奈地笑了:“我高中毕业十多年,那时候的事早都忘光了。”
“哎……”
“阳阳。”余星合突然一挥手,握着笔敲了一下屠阳的脑袋,“快想想,我们几个里就你最年轻。”
“可是我高中好像也没干过什么能记到现在的事……”屠阳盘起腿冥思苦想。
“得,净顾着打架了。”
“我记得你当初不是把附中那小霸王揍了个服服帖帖,后来隔三差五给你上供辣条嘛,逗死了。”
“哎呦,对对,哈哈哈哈本来都忘记了师雅你一说我才想起来,那小子先前还拽得二五八万的,后面抱着屠阳大腿喊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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