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楼楚馆的妓都不会勾引自己的学生。
当真是下贱。
有的是发自内心的痛恨与厌恶,有的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故意添油加醋,有的是嫉妒作祟,想将他踩进污泥里看他身败名裂。
他们居高临下地指指点点,口舌化作一把把利刃,快要戳断姜憬的脊梁骨。
第36章 命运
狄九徽来看过他几次,姜憬的状态肉眼可见很差,容颜憔悴,眼下一片乌青,面对他时极力扯出笑容,尽量让自己看上去还算体面,但收效甚微,从皮到骨透出一股浓浓的疲倦。
一些小事上狄九徽可以动动手脚,小打小闹天道不会计较,可这件事影响之大牵连之广,他不能插手,若是改变姜憬往后的人生轨迹,令他原有的命数发生偏移,下一个被丢下界的就是他自己了。
救他是不能,但可以帮他给申寒萧捎个消息,或许还有脱身的希望,狄九徽悄悄地问了他要不要带句话,姜憬沉默半晌拒绝了。
他还在生申寒萧的气?
可因他俩之事皇帝震怒,流言蜚语又来势汹汹,人言可畏,众口铄金,申寒萧毕竟流着皇室血脉,是实打实的亲儿子,皇帝再生气也不会将他置于死地,但姜憬不一样,他到底是臣子,万一皇帝真狠下杀手,他只有死路一条,如今唯一可以依靠的只剩申寒萧。
姜憬只要说一句,申寒萧必定会拼死前来营救,这点自信连狄九徽一个外人都有,可姜憬不发一语。
他忍不住催促,姜憬淡淡笑了笑,“这几日有劳九儿姑娘探望,我已是阶下囚,姜府之事有心无力,还望姑娘能多多照顾。”
他三言两语打发了,狄九徽劝不动他止了话头,转而取出那枚玉佩交还给他。
“太子殿下撞见过一回,以为公子将这玉佩送给了我,当日愤然离去,还望来日公子与太子殿下再见之时能将误会解释清楚。”
记挂多日的玉佩失而复得,是姜憬这段灰暗时光里唯一的安慰,他小心翼翼地收着,细细抚摸着雕刻精美的花纹,微微一笑,“后来我再找那些人想赎回来却是怎样都找不到了,此物对我极为重要,幸亏有你,多谢。”
有人因担心来天牢探视,自然也有专门来看他笑话的。
正值姜憬闭目小憩,忽闻外面骚动,睁眼便见告发二人的三皇子笑眯眯地站在牢房外看着他,与申寒萧有两分相似的脸上是虚情假意的惋惜,他惺惺作态,扼腕叹息。
“当年风光无限的状元郎如今怎么落魄至此,真叫人唏嘘啊。”
沦落进天牢的这些时日,姜憬早听尽了冷嘲热讽,更难听的羞辱他都听过了,闻言处变不惊地重新闭上了眼。
三皇子无声冷笑,语气愈发痛心,“我刚听说你与老五暗自苟合当真是大吃一惊,找人确认了好几次才敢相信,姜太傅你啊年纪越大越糊涂,熬了多年才走到今天这一步,差一点便能位极人臣,此举根本是自毁根基。”
他又放缓了语调,说:“其实我也知道,依照姜太傅的性子,万万是做不出蔑伦悖理之事,定是老五强迫于你,他素来胆大妄为,仗着天资聪颖父皇对他偏爱有加,行事张扬,恣意任情,姜太傅平白担了许多无谓的骂名,在天牢里受尽委屈,我看了真真是心疼。”
姜憬纹风不动:“三皇子理应知道,怀柔政策于我无用。”
“即便无用也想试一试,姜太傅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就这样折在老五手里实在可惜了。”
这里只有他们二人,所有狱卒都被撤去,三皇子懒得演了,露出胜利者的笑容。
“不过姜太傅还真会教导学生,也不知道是床上的本事还是床下的本事,老五对你痴心得很,都不用我多费口舌,他巴巴冲上去自甘为你顶罪,请父皇降罪于他呢。”
姜憬霍然睁眼。
三皇子对他笑道:“我还真怕老五说是你勾引他,弃车保帅将全部罪行推在你头上,父皇本就对他喜爱,万一听了这话把你当成替罪羊处置了,我岂不是功亏一篑。”
“我要见陛下。”姜憬站起身。
“姜太傅乃是罪臣,不在此处诚心反省罪过,哪里有资格面见陛下,你与老五私相授受乃是天下皆知的事实,父皇因此大发雷霆,姜太傅莫急,想必不日就会有人来与你在天牢作伴,也解了你们多日不见的相思之苦啊。”
欣赏到了他的穷途末路之态,来此的目的已然达到,三皇子称心如意地大笑着离去,事到如今,姜憬久久不安的心反倒静了下来。
他写了封信,恳请叶千峰帮他交给皇帝,煎熬地等了整整一天,看过信的皇帝终于在第二日傍晚悄无声息地传召他入宫。
浓烈刺鼻的中药味盈满了整座寝殿,混杂着乱七八糟的熏香以及说不上来的暮沉沉的气息,姜憬仔细辨别了一会儿,才缓缓醒悟原是人老去时的枯槁。
皇帝上了年纪,身子本就一日不如一日,每日都要靠参汤补药养着,太医特意叮嘱不可动怒,偏偏申寒萧与姜憬一事令他大动肝火,先前气昏了一次,如今更是病入膏肓。
伺候的太监拉开缀着明黄色流苏的帷帐,姜憬对上那双浑浊的眼睛,撩开衣袍跪了下去。
“微臣特来请罪。”
皇帝比上次见时老了好些,两鬓斑白,止不住地咳嗽,半撑着身体的手臂如没了水分的干枯树枝,偶尔打着颤似要折断。
他扫了不似往日风华的姜憬一眼,无波无澜道:“你何罪之有。”
“微臣因一念之差生了邪念,蓄意引诱太子殿下,致使朝纲动荡,家国不宁,实属罪不可赦。”
就算是跪着,没了显赫地位,没了锦衣玉袍,拥戴他的众人一哄而散,沦为阶下囚,姜憬的脊背依然挺得笔直,曾经皇帝最欣赏他这端方正直的文人傲骨。
苍老的脸皮不受控地抽动一下,“哦?他可不是这样说的。”
“太子殿下品行纯良心思赤诚,一直将微臣奉为老师尊敬爱戴,对微臣的话深信不疑,是微臣的花言巧语哄骗了他,殿下一时未能分辨是非曲直迷了心智,一切都是微臣的过错,与太子殿下无关,还请陛下责罚。”
他恭谨地拜了下去,额头触地,身体像拉满的弓,以一己之身承担下滔天罪行。
“朕正是信任你才将太子交到你手里,可你却骗他走了歪门邪道,你太叫朕失望了!”
怒火染红了皇帝苍白的面颊,他握紧床角沉重地喘息了几声,风烛残年的老人味便像雨天沤烂了的腐木,冰凉而衰败地漫了出来。
他狠狠地咳嗽了一阵,太监忙送上汤药将那股浸入五脏六腑的痒意压了下去,皇帝靠着金丝软枕缓了缓,怒火渐渐消了一些,他说:“你不仁朕却不能不义,你既已主动承认,朕便网开一面,不再追究姜府那干人,如今举国上下每一双眼睛都在盯着你与太子,此事无法就此揭过,朕顾念这些年来你尽忠职守,殚诚毕虑,你自己……看着办吧。”
姜憬跪伏在地,面孔朝下,看不清他神情如何,只听他不喜不悲地应道:“微臣明白,微臣不会让陛下与太子殿下蒙羞。”
其实皇帝心里早已经有了对错判断,但申寒萧是他最优秀的皇子,他顶多劈头盖脸骂一顿,罚他禁足思过,再重一点的责罚都不舍得。
退一万步说,无论是禁脔还是男宠,在皇帝看来都不算多大的问题,一些权贵府邸里也养了不少,等到时太子妃一娶,申寒萧也可当玩意儿似的在后院养几个,他不会说什么。
只是本来心照不宣的东西却闹到明面上,还闹得众人皆知,他不得不发落,否则面子上过不去。
皇帝悄悄让人把姜憬送回了天牢,期间谁都没惊动,又赏赐了他一壶酒,云纹镂空的小银壶,把手上镶嵌着一颗璀璨的红宝石。
酒香百里,却要人命。
随行的小太监为他斟满,惨淡的烛光下水波昏黄,姜憬端起酒杯微微一嗅,随后纵目望向牢房高墙之上的那一方狭窄的窗口。
长夜漫漫,愁云惨雾,不知明日何时能到来。
姜憬轻声叹息,“可惜今夜无月,明日也不见朝阳。”
倚在角落里的狄九徽默默看着这一幕,心中万分挣扎。
自打姜憬进宫起,他就隐了身一直跟在左右,纵然时刻提醒自己不能插手凡人之事,可说实话,他不愿看着姜憬就此毙命,即便死亡并不是终点。
“烦请公公将这玉佩送去东宫,这本就是太子殿下的,就让它物归原主吧。”
姜憬放下酒杯,从最贴近心脏的位置取出暖得温热的玉佩,他垂下眼,依依不舍地摩挲了一下,“再帮我带句话吧,就说……”
“我不怨他。”
狄九徽忽然就下定了决心。
不管了,受罚就受罚吧,走到今天这一步也有他的责任,他实在不能坐视不管。
指尖一动,小银壶连同那酒杯应声而倒,毒酒淅淅沥沥洒了一地。
小太监大惊失色,“这!”
闫御侧目而视,狄九徽面不改色地收回手,说:“他自己失手打翻了,看我干什么。”
“有理。”闫御略一点头,正色道:“信也不是我传给申寒萧的,是鸽子成精非送不可。”
“他命不该绝,与我们无关。”
寥寥数语将责任撇得一干二净。
变故来得突然,小太监不知该如何是好,急得团团转,姜憬虽有诧异,但还是好声安慰了他几句,“毒酒不行,你再去找些别的。”
皇命不可违,小太监正要冲出去找些白绫匕首之类的来补救,恰好与面色凝重的叶千峰撞了个正着。
叶千峰皱起眉,一眼看见砸在地上的酒壶,他看了看从容镇定的姜憬,又看了看向他请罪的小太监,心下瞬间明了。
“退下。”他命令道。
交代的任务还没完成,小太监犹豫了一下,“叶大人……”
“本官说的话不好使吗?”
小太监跪在地上,“奴才不敢!”
姜憬替他解围:“他也是奉了陛下的旨意,你何苦为难他。”
“出大事了。”叶千峰紧皱的眉心就没松下来过,急躁道:“太子殿下带兵谋反,现下已经杀进皇宫了!”
姜憬瞳孔猛地一缩,“……什么?”
第37章 长夜
夜静更阑,月黑风高。
皇帝怀揣了心事,本想等着小太监带来姜憬赴死的消息,苍老的身体却发出快要崩溃的哀鸣。
他饮下安神汤歇息了,这一觉睡得却极不安稳,梦里光怪陆离,纷乱杳杂,形形色色的人脸一一闪过,“咣当”一声巨响,本就浅眠的他倏然被惊醒。
寝殿外火光闪烁,人影憧憧,嘈杂的说话声被宫门隔绝在外,窸窸窣窣听得并不真切,皇帝眯着眼睛费力地看了一会儿,眼前尽是模糊的光圈,挥之不去,他按着发胀的额角,道:“外面怎么了?”
偌大一个宫殿只有他的声音回荡,无一人应答。
身边伺候的太监不知哪去了,他吃力地坐起身环顾四周,大部分烛灯都被熄灭,仅剩的几盏灯火如豆,没找到一个能够让他命令的人。
超出负荷的身体笨重不已,连呼吸都极为费劲,皇帝喘着粗气骂道:“这群混账东西……”
“父皇醒了。”
冷不丁一道低沉散漫的嗓音如雷般在耳畔炸开,皇帝愣了一下,循着声音来源望去,藏身黑暗的挺拔身影往前走了几步,烛火摇晃不休,一道白棱棱的寒光舒尔闪过,刺得皇帝几乎睁不开眼。
离得近了,他才看清原来是冰凉冷硬的盔甲反射出的光,跳动的光影如水般缓缓流动着,他最引以为傲的太子披坚执锐,手中握着一柄剑,锋利的剑身上附着着未干的血迹,滴滴嗒嗒地顺着剑尖落下来,染脏了绣着金丝花团锦簇的地毯。
皇帝很想怒斥他放肆,竟敢佩戴兵器闯进他寝殿,可申寒萧只是站在那里,神情没有丝毫变动,周身气势竟比他手中的剑还要冷厉几分,叫人不敢正面与之对抗。
皇帝头一次发现,他对面前这从小看到大的儿子竟有了畏惧之心。
“你怎么在这里,朕不是说了,没有朕的命令不允许你踏出东宫半步吗?”他色厉内荏地装作不满,以此来掩饰自己的错愕与畏怯。
申寒萧漠然摆弄着手里的剑刃,就近扯过床幔帷帐擦拭着刃上的血污,皇帝不敢呵斥他大不敬,反而随着他的每一次动作惊慌地提起了心,生怕下一秒这柄剑就会落在自己的头颅上。
申寒萧娓娓说道:“儿臣原也想听父皇的话,闭门反思,诚心悔过,可有一个问题一直在儿臣脑海回荡,儿臣被它折磨得夜不能寐,只好前来请教父皇为儿臣解惑。”
“什么问题。”皇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柄剑。
申寒萧唇角一弯浅淡地笑了起来,不觉温暖,反让人如坠冰窖,“父皇心软,顾念父子之情不与儿臣计较,但对于老师又该如何处置呢?是赐三尺白绫呢,还是赐鸩酒?”
“你果真是为了他!”皇帝坐不住了,勃然大怒,“朕即将不久于人世,这天下早晚是你的,你会名正言顺地继承万里江山,流芳百世,可你却为了一个姜憬不惜谋逆,多年心血毁于一旦,日后史书会如何记载?子孙后代又如何评说!”
“我不在乎。”申寒萧畅快笑道,“我只有眼前一世,后世评说与我何干。”
“你疯了……你疯了!”
血气上涌,皇帝猛地咳出一口鲜血,本就颓朽枯瘪的身体更加是雪上加霜,最后一点精神气也终于散去,他萎靡地趴在榻上,气息奄奄道:“……你想杀了朕?”
“儿臣就算再不孝,也断断做不出弑父之举。”申寒萧收剑入鞘,瞧着锦被上那抹刺眼的红,满怀关切道:“父皇身体不好,太医院叮嘱切勿动怒,还请父皇息怒。”
皇帝连睁眼的力气都没了,气若游丝,弥留之际,他时断时续道:“朕……传召姜憬……入宫……你可知道……姜憬……对朕说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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