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寒萧眼神一凛,追问:“老师说了什么?”
皇帝闭着眼露出一抹怜悯的笑,“你……永远……无法……得偿所愿……”
最后一个字落下,他几十年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申寒萧望着面前没了呼吸的皇帝,微微一怔。
传信那人跟他说了,会保住老师性命,让他无需担忧,难道天牢那边出问题了?
申寒萧不敢多想,转身便走。
大理寺天牢内,因叶千峰一句“太子谋逆”,周围陷入了诡异的寂静,姜憬脑子乱糟糟的,各种情绪翻滚,而后又归于一片空白。
叶千峰将那小太监谴走,直视着姜憬茫然的双眼,单刀直入地问道:“你我相识多年,既有同僚之情,亦有同窗之谊,今日容我问一句,太子殿下此举,究竟是不是为了姜兄你?”
姜憬木然道:“你认为呢?”
叶千峰缕析条分道:“太子殿下早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储君之位多年来坐得稳固,朝堂之中支持者也甚多,即使出了这等事,陛下虽震怒,却丝毫不提废弃,三皇子使劲浑身解数,陛下依旧不为所动,依我所见,太子殿下完全没有谋逆的理由。”
叶千峰看着姜憬,“除了你。”
姜憬眼睫狠狠一颤。
“都知道陛下唯独偏爱太子殿下,依照陛下的性格原谅他不过是时间问题,或者可能根本没往心里去,但三皇子一直在背后推波助澜,流言猛于虎,哪怕陛下不在意也无法不管不顾,他不会对太子殿下怎么样,却一定会处置你以儆效尤。”
“从这件事流传开的那一刻起,你的死便是钉钉板上的事,我能想明白的事太子殿下又岂会不明白?他求情不成反被禁足,于是只能发动政变,以此来救你性命。”
叶千峰所说的一个字像一把刀,杀得姜憬千疮百孔支离破碎,他从姜府走时病气本就未痊愈,狱中饮食又差,这一遭下来身形更是消瘦,裸露在外的腕子细骨伶仃,仿佛稍微碰一下就会轰然倒塌,当场碎成纷飞的雪屑。
叶千峰想叹一句“糊涂”,可这事若换成他,他也做不到眼睁睁看着所爱之人死在面前,无处安放的叹息几经辗转,最终咽回了肚子里。
天牢大门突然被踹开了,十几个烧得正旺的火把将晦暝幽暗的牢房照得亮如白昼,申寒萧大步流星地闯了进来,“老师!”
狱卒颤颤巍巍地打开了牢门的锁,申寒萧立刻冲上前仔细检查了一番,没在姜憬身上发现任何伤口,这才心有余悸地将他搂进怀里,“老师快把我吓死了……”
姜憬没有反抗,极轻地叹了一口气:“今晚你太冲动了。”
“老师陷身囹圄,我只恨不能早些救老师出来,平白让老师受了好些委屈。”
抱着他的双臂力气很大,像怕姜憬就此逃跑,非得牢牢地将人箍住才能安心。
“殿下,三皇子带兵前来围住了天牢!”有人急慌慌地前来禀报。
自打上次来天牢,三皇子顺势安插了一枚眼线,得知姜憬悄悄进宫又悄悄出来,他便敏锐地嗅到了微妙的气味,东宫那边他一直有让人监视着申寒萧的一举一动,不曾想他竟敢谋逆,于是立即集结府兵,再加上驻守皇城的一半禁军,打着清君侧的名义带兵而来。
这是他最后的机会,如今皇帝已死,若是申寒萧成功继位,等待着他的绝对是比死还痛苦的下场。
“老五!你这狼心狗肺之徒,竟敢犯上作乱,杀君弑父!今日我便要大义灭亲,将你这乱臣贼子就地处决,以慰父皇在天之灵!”他高声怒斥,势必让每一个字清清楚楚地传进众人的耳朵里。
申寒萧定定望着骑在骏马上的三皇子,忽而一笑,“三哥,许久不见三皇嫂了,她与小世子可还安好?淑妃娘娘对小世子喜爱的不得了,也该让她们多见见。”
他这话说得莫名其妙,三皇子眉头一皱,这时有家仆匆匆而来,对他耳语一番,三皇子脸色猛然变了,他攥紧了缰绳,怒视申寒萧:“你把她们怎么了!”
申寒萧慢悠悠笑道:“被三哥绊了一跤,摔了这么大个跟头,自然要吸取教训,三哥监视我的同时,我也在监视三哥啊。”
三皇子虽然卑劣,却不是冷血之人,这三位全是他的至亲至爱,只是与皇位相比,不知他会如何选择了。
三皇子恨得牙都快咬碎了,“老五!你谋逆是不争的事实,即便我输给了你,天下人都有眼睛,悠悠众口你堵不住,你为了一个姜憬将事情做到如此地步,早晚会自取灭亡!”
说罢他拔剑自刎,姜憬忽然出声制止:“且慢!”
他看着申寒萧,劝道:“留他一条命吧,毕竟是你的兄长,不要再造杀孽了。”
申寒萧看了眼怔愣的三皇子,含笑应允:“都听老师的。”
包围天牢的官兵逐渐撤去,一堆收尾的事等着申寒萧处理,姜憬望着苍茫东方,天还未明,这一夜真漫长啊。
他看了看正与下属说话的申寒萧,眉眼俊朗锋利,不怒自威,早不似最初的稚嫩,时间过得真快,到了明日,他便不再是自己看护了七年的太子,而是君临天下的帝王。
“老师不必担心,那些流言蜚语很快就能压下去,等再过些时日众人的注意力被别的事件转移,便再无人记得了。”料理好一切,申寒萧兴冲冲地将这好消息告知姜憬。
“我已经不在意了。”姜憬微微笑了一下,从怀中取出玉佩交还给他。
申寒萧敛了笑,“老师这是何意?”
“我并没有把玉佩送给九儿姑娘。”
他把前因后果一丝不漏地解释了一遍,申寒萧听后眼睛一亮,欣喜道:“当真?既然如此,老师为什么又要还给我?”
姜憬温和地笑着,仔细将玉佩系在申寒萧腰间,“这份诺言太重了,你不必为我承担什么,我只希望你能好好活着。”
“老师要与我一起好好活着。”申寒萧握住了他的手,纠正道。
“三皇子的亲眷也算无辜,都是些老弱妇孺,不该把她们牵扯进来,你赶快命人把她们放了。”姜憬催道。
“好,我这就去。”
姜憬目送他远去,脸上笑容如面具般一成不变,闫御眼睛一眯,说:“姜憬状态不对劲。”
他径自走到无人的角落,随手拔出一柄利剑,剑刃横在颈间便要割下去。
“他想自戕!”
狄九徽要出手阻拦,可这时风云忽变,声势磅礴的九天惊雷在头顶酝酿,将落未落。
是天道在警告他。
便是这迟疑的功夫,三尺青锋轻而易举地割破皮肉,颈间鲜血瞬间喷涌如雨。
申寒萧还有句话想问他,一回头便看见这肝胆俱裂的一幕。
“老师——!”
第38章 身死
长剑脱手,“哐当”落地,横贯脖颈的伤口如深不见底的山脉沟壑,绵密剧痛足以将人撕裂,姜憬眉眼却是舒展的,神色解脱释然,他浑身卸了力,再也无法支撑地向后坠倒。
墨青色的衣袍翻飞,裹着他清瘦的身体,轻飘飘的如同一片薄韧的竹叶,本该砸进地里碾入污泥,最后一刻被拼命冲过来的申寒萧牢牢接住。
素日颇受皇帝青睐的沉着稳重消失殆尽,他方寸大乱,浑身发抖地跪在地上,仪态全无地大喊着太医。
姜憬是抱了必死的决心,这一剑划得极深,森然白骨隐约可见,鲜血每流一滴,他的身体便冷上一分,就算药王在世也回天乏术。
他的死已是注定。
申寒萧不肯相信,手掌死死捂住姜憬颈间血肉模糊的伤处,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试图阻挡汩汩而出、刺得人眼睛生疼的血。
可他不知血液竟能如此滚烫,如火一般灼烧得他锥心刺骨,五内俱焚,连灵魂都在战栗哀鸣。
“老师、老师你不要死……太医马上就要来了,老师再坚持一会儿,没事的,老师会没事的。”申寒萧双眼通红,语气却轻得似羽毛,仿佛稍微重一点便会把姜憬彻底吹散。
姜憬躺在他怀里毫无反应,直愣愣地望着漆黑的天际,半点光亮都没有,黑沉沉地笼罩了万物,他能感觉到生命力在迅速流逝,困倦也如潮水袭来,眼皮沉有千斤重。
姜憬药石无灵,以凡人之力是救不回他的,这一点狄九徽心如明镜,他不想看着他死,但九天惊雷此刻就盘旋在他正上方。
愈发厚重的雷云滚滚,积压了大半个天空,闪电冷白如蛇,不安而躁动地穿梭乱舞,倏尔一道雪色电光由远至近划破夜幕,瞬息点亮苍穹,四下明如白昼,震耳欲聋的雷鸣紧随其后,那猛然炸开的巨响撼天动地,涤荡诛邪,清扫污浊,九垓八埏,众生警醒。
这是不折不扣的警示,狄九徽若敢出手,下一秒万钧之势的雷霆就会落在他身上。
他正犹豫,闫御看了他一眼,忽然动了,枯树逢春,死灰复燃,有移星换斗之能的澎湃仙力注入姜憬体内,逐渐涣散的眼瞳留住了些微光彩,即将趋于平坦的胸膛又有了起伏,身子也不似方才那般冷了。
他既然敢出手,天道自然也不会心慈手软,赤红近紫的赫赫雷柱急骤劈下,挟着毁天灭地的威势倾轧,狄九徽毫不迟疑地挺身而出替闫御挡下天劫,然而那股力量极其强悍恐怖,有排山倒海摧枯拉朽之势,任何事物在它面前都渺小如草木,天崩塌,地裂陷,狂风逆昂,气冲云霄,三界因其颤动,一切好似被摧毁,可那风暴核心的汹汹万雷并无半点杀意。
天道不可捉摸,它掌握众生变化的规律,吉凶祸福,生关死劫,花开花谢,日月交替,独有一套自己的运行法则,包容自然万物,又不曾施与一丝怜悯,平等而无情地对待每一位个体,不容亵渎,更不可更改。
天地人三界,人界背负罪孽,苦难深重,地界生死轮回,是结束,亦是伊始,天界参禅悟道,勘破迷障得自在逍遥,方知顺其自然最接近天道。
逆天而行乃是大忌,无论神仙妖怪,擅自干涉必将粉身碎骨,闫御并非要为姜憬改命,他只是想最后留给他们一些时间。
一口仙气护着姜憬心脉,身体上的寒意渐渐驱散,冷掉的五脏六腑慢慢活络了过来,申寒萧眼中迸现出希翼,急切道:“老师,你不会死的,有我在,你绝对不会死的!”
黑白分明的眼瞳缓而慢地转动,姜憬近距离凝视着申寒萧棱角清晰的面庞,除了那日得知他要成婚,他的脸色从来没有如此吓人过,就好像放进心底珍藏多年的宝物突然有一天碎掉了,永远无法再拼凑起来。
惨白的嘴唇翕动,姜憬一字一顿,尽量把字咬得清楚:“一切都是……因我而起,自该由我结束……”
申寒萧好似要哭出来,目光中有痛之入骨的凄楚,亦有哀恸酸苦,他摇着头说:“不是,不是老师的错,全都怪我,是我的错,我知道老师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我辜负了老师的心意,只要老师活下来,我以后绝对不会再违逆老师,老师想做什么都好!”
“你还有……大好的未来……我不该成为你的……人生污点……”
姜憬眼神平静,轻微的不赞成一如从前议事那般,不管申寒萧是否说错话做错事,他从来不曾厉声责备,每每都是循循善诱地温和纠正他。
“陛下驾崩,三皇子被降,最后的障碍都被扫清,我于你再无什么用处,活在这世上只会给你带去麻烦,今夜起兵已经铸成大错,你为皇位,后世人称得一句枭雄,你为我,那便是昏庸。流言可以杀人,你不能一错再错,你要做明君,要为民解忧,要名垂青史,我一直坚信你可以做到。”
姜憬攒足了一口气,像是回光返照忽然有了精神,一鼓作气地为他分析利弊,申寒萧心口痛意蔓延,苦涩道:“可是老师,我只想要你。”
姜憬很轻地笑了笑,“但将千岁叶,常奉万年杯,我只会是你的臣子。”
伤口又在往外淌着血,红艳艳地渗透了指缝,申寒萧慌慌张张地用手去堵,两只手都捂在姜憬颈间,像在掐着他似的,申寒萧转头怒骂身后之人:“太医怎么还不来?!”
他又回过头来竭力稳着语调,温声安慰姜憬:“没事的老师,太医马上就会来了,他们会救你,再坚持一会儿,没事的,没事的。”
他不断重复着“没事”,也不知是说给姜憬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姜憬猛地咳嗽了一声,有血沫从他口中呛出,断断续续的呼吸愈发急促,“此生惟愿……四海升平……千里同风……昔日壮志未酬……你要……好好活着……不要辜负……我往日的教导……”
“我们说好了的,老师要与我一起活着,若是老师不在了,权势皇位于我又有什么要紧?我所做的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申寒萧被逼入绝境,想站在原处不动,前面那择人而噬的万丈深渊便朝他扑来,他绝望地哀求着,“老师,求你了,不要丢下我,求你了。”
所有的声音都在远去,申寒萧的悲鸣,不远处的马蹄,飒飒作响的树叶,耳畔拂过的凉风,姜憬什么都听不到了,最后一丝光泽即将逝去的眼眸遥遥望着东方,他看到天边破晓,第一缕晨曦如期而至,细碎的金光落在他苍白到几近透明的眉眼,他像要羽化飞升。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我……从来都……不怨你……”
月落参横,晨光熹微,明日终于到来了。
申寒萧呆呆地看着怀中没了气息的姜憬,那样安静平和的面孔,仿佛只是睡去,他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老师?”
没有回应。
他固执地又唤了一句,依旧没有回应,无论他喊多少声,都不会再有回应。
大颗大颗眼泪砸下,一种撕心裂肺的莫大痛楚席卷了申寒萧每条神经,将他撕扯得四分五裂,他低头看了看胸口,手掌轻轻摁了摁,真奇怪,这里好像空了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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