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并不刺眼,带着慵懒的暖意,穿过云缝,从洁净得不染半点杂质的天空投射而下,像丝绸一样铺展延伸开来,将整片小院的空虚盈满。
而在满目暖黄之中,赫然有两张红木躺椅,椅上正躺了两人。
“我算是知道太后在打什么如意算盘了。”祁北穆晃着躺椅,被太阳晒得有些困乏了,打了个呵欠,将手轻轻抬至眼前,作遮挡阳光状,双眼半眯着,说道,“还真被我歪打正着地猜中了,杀了个知府,再把你推上这个位置。怀瑾啊,这是真要把你困在凉州了?”
燕南叙也跟着眯了眯眼,却没有做声。
想来就算没出灾民这事,旧知府死了,太后也有的是办法把他留在凉州,一个借口罢了。
凉州是燕鹤山谋反身死之地,官府的政策福利无一不刻意回避该处。经过数年,早已成了穷乡僻壤,太后不放心,把他调到此处,倒是合情合理。
“困就困吧。”燕南叙阖上双眼,阳光轻柔地落在他的脸上,却没带来半点温度,棱角五官依旧冷峻。
凉州算什么?他都能在无人问津的深幽山林蛰伏七年了,未尝不可在凉州再韬光养晦些时日。偌大一个世间,能有什么困住他的?除了……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燕南叙冷不丁地睁开了眼,“谢云川找到了么?”
“你出声提出的,我怎么敢怠慢?”祁北穆笑了笑,说道,“前些天我已吩咐人紧赶慢赶,位置约莫能确定了,我到时再遣人将他劫出来便是,你不必担心。”
闻言,燕南叙这才神色稍缓,按了按太阳穴,作势起身,“时间也差不多了,没别的问题的话,我们便动身去李……”
不等他把话说完,衣服便被人轻轻扯住。祁北穆人躺在椅上不动,长手一伸便拉住他的衣角,稍一使劲,又将人一下带回身前,“你没问题,我还有问题呢。”
说完,祁北穆话音一顿,摇了摇他的手,唇角带笑,低沉的嗓音含着戏谑,“怀瑾,拉我一把。”
燕南叙没有马上说话,只是居高临下地瞥了他一眼,没说话,手腕微动,手便环着他的手转了半圈,将被拉扯着的衣袖挣开,反之扣住对方的手腕,试图将他拉起。
可祁北穆像是故意不让他拉起,嘴角微微一勾,在暗中默默使劲。
燕南叙几乎是立刻就发现了他的小伎俩,冷哼着松开他的手,没好气地评价道:“幼稚。”
祁北穆挑了挑眉,笑着坐了起来,“配你正好。”
燕南叙没继续接他的话茬,沉吟了片刻,用余光轻轻地瞟他一眼,问道:“什么问题?”
听到这话,祁北穆没有马上答话,他深深地看了燕南叙一眼,冷不丁地一笑,重新躺回椅子上,双手枕在头下,笑眯眯地看着他,说道:“没有了。我们什么时候去李家庄?”
燕南叙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端倪,但不管怎么看,祁北穆却依旧是那副笑嘻嘻的模样,不像有异样。
“现在。”说到这,燕南叙顿了顿,眯眼朝天边看了看,“今日我让红拂提前去分发粮食了,这个时间点,也差不多回来了。等他们回来便一起去吧。”
祁北穆点了点头,“好。”
燕南叙欲言又止地又看了祁北穆一眼,努了努唇,终究还是将到口的话又咽了回去,撂下一句“好便快点起来吧,我都要饿死掉了”便转身离开了。
看着燕南叙急匆匆离去的身影,祁北穆不由地弯唇一笑,眼底眷恋如野草疯长,入目无他物,四下皆是他。
怀瑾啊怀瑾,你可真是个磨人的主儿。
可我不想问了……
我想你主动告诉我。
第三十九章 爱便爱了,何需缘由
李家庄其实是个小村子,村民并不多,但厉害就厉害在这为数不多的村民,却都是整个凉州最德高望重的老前辈们,年纪大,资历深,百姓都十分服他们。但再如何有声望,经历的这么些灾荒的日子却是实打实的,即便燕南叙帮着救济了半月有余,但大伤的元气并非那么容易恢复的。百姓手头至今没什么钱财,但秉着一颗感恩戴德的真心,再三商讨下,他们还是决意为燕南叙等人筹办一场感谢会,这家出些好酒,那家出些肉干,每家每户都出些力,积少成多,总能热闹起来。
燕南叙一行人到的时候,吃食都已经摆好了,李家庄的村民,以及从其他乡村闻讯而来的乡民,围成一圈就地坐下,中间烧着噼里啪啦作响的烈火,旁边有姑娘正在唱着歌儿热场子,倒真有了几分篝火晚会的味道。
几人入乡随俗,简单的寒暄过后,也就地坐下,很快就融入了这场盛会之中。
百姓们感恩的心是真,拿出的酒也是真的醇正又热烈,几杯下肚,燕南叙隐隐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小腹中烧了起来,并延着他的筋脉骨骼噌噌地一路上烧,一有将他吞噬殆尽的趋势。
没一会儿,他便觉得头脑发沉,脸颊泛着酡红,平日素淡的嘴唇不仅有了血色,还愈发的娇艳丰润起来。
燕南叙用力地闭了闭眼,自知酒意开始上脸了,心想着去附近先洗把脸清醒一下,但突然不告而别又不礼貌,于是他左顾右盼了一会儿,本想着让祁北穆转告村长一声再离去,可看了半天也没找着这家伙的人影,无奈,他只好随手抓住路过的五音,吩咐了几句便走了。
离篝火堆越远,周遭便越静,只闻草丛间有飞蝉振翅低鸣。
小溪离得不远,燕南叙没走多久便到了,正想蹲下来捧水洗脸,却听到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窸窣的动静声。
燕南叙脸色唰地沉了下来,警惕地回转起身,冷斥道:“谁?”
这时,大树后的黑影动了动,紧接着,一个竖着用红丝带系着高马尾的脑袋从后边冒了出来。
“红拂?”燕南叙脸色稍缓,很快就认出了来人。
听到燕南叙喊出了自己的名字,红拂也不再躲藏,乐呵呵地便从树后走了出来,醉眼迷离,两颊红得厉害,明显是喝多了。
燕南叙皱了皱眉。
红拂虽是他与谢云川先前设在凉州的一枚暗桩,但七年来并非直线联系,因而鲜少见面,他对此人也并不太熟悉。可不熟悉归不熟悉,对方眼中的炙热情愫他却是再熟悉不过的了。
燕南叙条件反射地往后走了一步,有意拉开距离,冷沉下声音,试图唤回她的理智,让她清醒些,“红拂,你喝多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我没喝多!”话音刚落,红拂便委屈又蛮横地扁起嘴,攥着拳头朝前走了几步,但由于酒醉上头,她迈步时的身姿都是歪扭的,“我一定要今天说。倘若到明天,我就该清醒了,我就,我就不敢说了……”
说到后半句,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最后,都快与蚊蚋媲美了。
燕南叙内心叫苦不迭。
虽说自打小,他就生活在燕府这个大染缸里,什么形形色色的人都见过,可不管再如何类型迥异,他们大多是有分寸识眼色的人。但像此刻的红拂这般难缠的,他还是头一回碰见。
虽说是手下,但到底也是女儿身,燕南叙面上虽冷酷无情,但内心却是比棉花还柔软的,总归想顾忌红拂酒醒后的脸面。
就在燕南叙正斟酌纠结着该如何全身而退之际,红拂趁机一步上前,一把抓住燕南叙的手臂,开门见山道:“我喜欢你,你,你觉得我怎么样!”
燕南叙:……
燕南叙没想到酒醉的红拂这么直接生猛,陡然被口水呛到,尴尬地重咳几声,想要将红拂的手甩开,可那平日里瞧着还有些瘦弱的姑娘,如今却像是将一生的力气都耗在他身上了,他愣是甩了几下都没能将她甩掉。
“红拂,你……”
“可我真的很喜欢你!”红拂像是知道对方要说什么,便连忙出声截断了他的话,吸了吸鼻子,脸颊与眼眶都红了,“从第一次见面就喜欢了,我也知道你心有大义,有更蓬勃的野心,不会给我留半点位置……你不需要有什么负担,我,我不奢求你能给我回应,我,我只是想说,想告诉你而已。”
红拂的声音已染上了几丝啜泣,听起来楚楚可怜,任世间哪个正常男子听了,都会徒生几分怜香惜玉之情。可偏偏在她面前站着的却不是什么寻常人,听完前半句话,燕南叙的思绪便莫名其妙地飘去了某个奇怪的点上。
红拂第一次见面便喜欢自己了?不能吧。他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是谢云川引见的,可他那时不过九岁,红拂也刚及笄不久……他实在是想不通,这怎么还能动情呢?
“从那次初见后,你顾盼生姿的笑靥便烙在了我的脑海里,叫我没齿难忘。”红拂完全没察觉到燕南叙的走神,微敛着眸,深陷于情感中欲罢不能。
燕南叙蹙紧的眉头更深了。
他年幼便是个美人胚子不假,可他年幼时总把深沉当成熟,除了跟燕鹤山等人应酬时的假笑,便是一天到晚板着个脸,不苟言笑……哪来的顾盼生姿的笑靥?
红拂的眼神也不至于不好使到这地步吧,把敷衍的假笑当白月光?就是情人眼中出西施,也……何至于斯?
“倒不是说我真用情有多深,也不是说我默默喜欢了你很久。我平素也是极冷静极理智的人,向来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红拂垂着手,自嘲一笑,“你的出现,把我积攒了一生的理智与清醒轰然终结。所以,我愿意为此疯一次,哪怕我会因此受到牵连……不重要了,我还能疯多少次?”
闻言,燕南叙忽地愣了愣,心脏像是被鼓槌狠狠地敲了一下,震遍全身的酥麻感像过电似的,不停地在他的血脉骨骼上跳下窜。
他像是忽然就明白了祁北穆那日的冲动,这些天的回忆碎片,也如潮水般向他涌来,小巷里的暧昧,竹林边的火热,雨夜时的相拥……逐渐拼凑构成一幅幅完整的画面。
与其说我有多喜欢你,倒不如说,你的出现,终结了我的清醒,将我的理智也一并,付之一炬。
燕南叙攥紧了拳头,腕上青紫的筋脉一阵隐跳,强呼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将汹涌的情感压下。他看着深情凝着自己的、恨不得将满天星辰摘下赠他的红拂,只能缓缓地叹了口气,说道:“抱歉。”
闻言,红拂也不觉意外,弯了弯唇,露出苦涩自嘲的一笑,“我就知道。”说到这,她顿了顿,忽地松开了燕南叙的手,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是燕公子吧?”
?
燕南叙的表情在这一瞬间忽然凝固了,前一刻还复杂无比的情愫一扫而空。他僵硬着表情,神情扭曲古怪,“燕公子?”
红拂认真地点了点头,丝毫没发现自己认错人的局面,“二殿下,你心里装着的那个人,是燕公子吧?我其实那日便看出来了,可我却还是趁着酒劲跟你说了这么多废话,二殿下,抱歉。”
燕南叙磨了磨牙,饶他见过无数大风大浪,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皮笑肉不笑道:“没事。”
亏他还为红拂左思右想了那么多,敢情这一见钟情的对象根本不是自己?
燕南叙又是一阵磨牙,难怪他这些日子看红拂对向祁北穆的眼神总是有些不对。
“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红拂仍旧沉浸于自己的世界,继续说道,“起初,因为爱而不得的情感,我还有些不平,燕公子不过是有副迷惑人的漂亮皮囊,可藏在这副皮囊下的,却是截然相反的,是冷漠,是凌厉,是危险,是虚伪,是算计,他不苟言笑,从不真情待人、真面示人……这样的人,有什么值得痴迷的?”
燕南叙:……
燕南叙捏了捏自己的脸,不禁疑惑郁闷了起来。
他有这么一无是处,这么遭人嫌吗?
“可世间情爱,哪来那么多原因?爱便爱了,何需缘由?我羡慕燕公子,能拥有这么真挚炙热的感情,更羡慕殿下,能将感情这般坦然地表露出来,燕公子在时,入目无他人,满目皆是他。燕公子不在,便垂眸低头,谁也不见。”红拂忽然仰头,望向繁星点缀的夜空,“不像我,表个白都得借着酒劲。”
燕南叙语塞,晕染在红拂脸上的醺红仿佛长了翅膀,扑腾一下便飞到了他的脸上。
有他,入目无他人,满目皆是他。无他,便垂眸低头,无人入他眼。
燕南叙被这过于真挚外放的情感惊了一下,嘴唇张了张,却说不出只言片语。
他是局中人,自然没有红拂看得透彻,看得清晰。
第四十章 祁玄晔,你是不是不行
他是局中人,自然没有红拂看得透彻,看得清晰。
“殿下,我能最后再抱抱你么?”红拂揉了揉泛红的眼睛,冷不丁地说道,“我知道,这请求有些不合情理,你拒绝也是情有可原……可我好不容易才等到一次燕公子不在您身边的时候,机会属实难得,我……”
“抱吧。”燕南叙冷哼一声,打断了红拂的话。
红拂一怔,受宠若惊地抬起还泛着泪光的眼,像是唯恐他改变主意似的,连忙扑进他的怀里,双手环住他的腰,头深深地埋进他的衣服,闷声道:“谢谢。”
被红拂紧紧抱住的燕南叙不知还能说些什么,无奈地叹了口气,像是待女儿似的,伸手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发顶。
“哎哎哎,好了好了,可以了啊,抱得差不多了啊。”
就在这时,一抹黑影飞掠过来,像是拎鸡崽似的扯着红拂的后衣领,强行终止了这个深情拥抱。
燕南叙挑眉看向这位不速之客,“帘窥壁听好玩吗?”
“不好玩。”祁北穆松开红拂,拍了拍手,“连本殿下万分之一的深情都没有说出来,一点意思都没有。”
燕南西冷哼一声,懒得理睬这只满嘴骚话的花蝴蝶。
“嗯?”红拂这下才稍稍反应过来,她扶着脑袋,定定地看了燕南叙几秒,又回过头盯了祁北穆几秒,眼底冉冉升起几丝困惑,“怎么有两个二殿……”
话没说完,她猛地闭上了嘴,忽然反应了过来,方才还逗留着的酒醉之意顷刻间烟消云散。她瞪大了眼睛,惊悚地看着正皮笑肉不笑地睨着自己的燕南叙,鸡皮疙瘩攀着她的皮肤起了一身,倒吸一口凉气,“公,公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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