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厅内角落的位置,正摆着一处状似用金子打造的小房子,屋檐门楣处甚至还镶了好些珍珠宝石。而在这小房子里,正窝着一只雪白的、毛茸茸的小狗,伸着舌头舔着碗里的红烧肉。
果然不出他所料,包括乐姬在内,偌大一个主厅,不过他们两人,加上自己与祁北穆,也不过四人。可也就是四人,这宴席规模竟生生打造成了百人宴的既视感,红木桌案、金盏银筷、山珍海味一应俱全,好不奢华。
祁北穆也皱了皱眉,但很快便恢复如常,在仆从与师怀仁的问候声中坐了下来。
府外百姓灾荒加深,无水无粮,日夜处于水深火热,良民被逼成匪贼,为了活命,甚至饥民相食。可府内,夜明珠照光,尊罍溢九酝,水陆罗八珍[唐·白居易 《轻肥》],绮罗筵不停,纸醉金迷,荒淫无度。
燕南西冷哼一声,唇角勾起几抹嘲讽的笑。
有人金屋贮狗,肥鱼大肉,有人却不堪其忧,惨死街头。
真是讽刺。
“二殿下大驾光临,怎地也不跟我说一声?”见人已落座,师怀仁立刻谄笑连连,俯身给祁北穆与燕南叙各斟了杯酒,但在面向后者时,他的动作却微微一滞,老狐狸似的眼眸中露出几丝狡黠,眼珠子转了圈,打量似的目光随即落了下来,“这位是……”
“燕南叙。”燕南叙端起酒盏,冲师怀仁示意了一下,仰头一饮而尽。
师怀仁表以了然的眼神,将自己面前的酒盏满上,随即起杯,也喝了个滴酒不剩,酣畅淋漓地长叹了一声,夸赞道:“南叙南叙,南风过熙,畅叙幽情,好名字,好名字。”
燕南叙轻轻颔首,放下酒盏,正想为自己再添些酒水,就在这时,一只大手横空而来,将酒杯推远了些,另一只手将他面前的碗夺来,舀了几大勺热汤,又拣了几块肉多的骨头,这才放了回去。
“有我在,你逞什么能?”祁北穆哑着嗓子,沉声道,“自己的身体,自己心里没点数么?病才好,少喝点酒。”
燕南叙挑了挑眉,也没推脱,弯了弯唇角,执起银筷,往碗里的大肉骨头上戳了几下,几块泛着油光的肉便落了下来。
旁边的师怀仁不动声色地将这一幕收入眼中,眸底一闪而逝过几丝嫌色,但不足须臾,他便再次换上了那副和颜悦色的模样,试探道:“那个,二殿下,您还没跟卑职讲呢,此次一声不响便来了凉州,是……上边的指示么?”
祁北穆眼底藏笑,也没回答是不是,给燕南叙夹了一筷子菜,让人摸不着头脑,“你猜。”
闻言,师怀仁嘴角搐动几下,欲言又止地看了祁北穆,一咬牙,眼神一阵飘忽,在忽然瞟到端坐于前的乐姬时,眼底倏地闪过灵光,冲旁边使了个眼色。
候在旁边的仆从顿时明了,互相交换了个眼神,立刻走到了那绝色乐姬身边,低头说了几句。在初听到来意时,那乐姬的脸色先是忽变,但随后,那仆从似乎又扭曲着五官说了什么,乐姬咬了咬唇,这才放下手中的琵琶,将满脸的不情不愿褪下,淡笑着朝三人走来。
“既然二殿下来了,那卑职自然是不敢怠慢的。我们凉州不比京都,珍奇宝贝虽不多,但钟灵毓秀,美女也是一等一的。来,给两位大人介绍一下。”师怀仁伸手便在乐姬裸露在外的腰上拍了拍,将她往两人的方向轻轻一推,“这是卑职重金挖来的乐姬,名为红拂。”
闻言,红拂攥紧了拳头,内心挣扎了半刻,便一咬下唇,往祁北穆旁边的空位坐去。
燕南叙笑意不减,余光随着红拂走动的路线落座,唇角不着痕迹地轻轻一勾,顺势不咸不淡地瞥了祁北穆一眼,“艳福不浅嘛。”
也没等祁北穆解释,他便转过了头,自顾自地继续吃饭了。
祁北穆一阵磨牙,在心底骂了师怀仁百八十遍,正打算出声退掉这份“艳福”,但他还来不及发话,那红拂便主动起身,拿过酒盏,俯身将空杯斟满,重落座位时又不着痕迹地往旁边坐近了几分。
“早闻二殿下英名,红拂……”红拂举起酒杯,声音微颤,似乎要给祁北穆敬酒。
但这次,祁北穆反应极快,在她仰头喝酒前便打断了她的话,疏离一笑,“敬酒就不必了,你有所不知,本殿下戒酒了。”
燕南叙嘴角一抽。
戒酒?
某人刚才不还一口气闷了几杯么?
祁北穆像是深谙读心术,燕南叙半句话都没说出口,他却已然看透了他的心思,弯着唇角,不假思索地补充了一句,“刚才决定戒的。”
说罢,他将酒盏往前轻轻一推,脸对着红拂,但摊开的手掌却是对向了燕南叙,“怀瑾,借你汤碗一用。”
燕南叙正兀自嚼着嘴里的米粒,听到这话,无声地在心底翻了个白眼,但面上却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面无表情地将自己面前的汤碗往他的方向推了推。
红拂愕然地看着两人的互动,樱唇微张,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汤是祁北穆起初给燕南叙盛的,如今还剩半碗,碗里的大骨头也尚在,就是上边的肉都消失不见了。
祁北穆忍俊不禁,也不介怀,豪气地捧着碗,仰头将半碗汤干完,舔了舔唇角,随后又碗口朝下地晃了几下碗,只见几块骨头啪嗒一声掉在了桌上,示意汤已净,这才转身看朝向师怀仁,“以汤代酒,还请知府大人别介意。”
第三十六章 倥偬一世
祁北穆忍俊不禁,也不介怀,豪气地捧着碗,仰头将半碗汤干完,舔了舔唇角,随后又碗口朝下地晃了几下碗,只见几块骨头啪嗒一声掉在了桌上,示意汤已净,这才转身看朝向师怀仁,“以汤代酒,还请知府大人别介意。”
师怀仁哪敢介意,连连受宠若惊地摆摆手,说道:“卑职怎敢介意?二殿下承圣恩来凉州视察,乃凉州的福分,卑职欣喜都来不及呢,唯恐招待不周,怠慢了二殿下……”
说到这,他又顿了一会,目光在他与低头只管吃饭的燕南叙身上游移了一会,最后犹豫地看向祁北穆,又道:“要不,卑职从南风馆给您叫几个人儿过来?”
闻言,燕南叙吃饭的动作这才缓了些,似笑非笑的余光又往祁北穆身上一瞥,旋即趁着咀嚼轻哼了一声。
还真是艳福不浅。
他在发声时已注意控制了力道,师怀仁和红拂都没有觉察。但祁北穆就坐在他身边,且时刻关注着他,别说哼声了,就是心跳忽然乱了几拍,怕是都能在第一时间察觉。
祁北穆假笑几声,自是不可能应下师怀仁的,便婉拒道,“知府大人特意设宴款待,已经够隆重了,怎会怠慢呢?这先人常说礼尚往来,知府大人给我和怀瑾摆了这么大的阵势,本殿下寻思,这不回点礼,怎么也不应该。”
说话间,祁北穆放在桌下、被桌布掩住的脚也不安分,边说着话,那脚就边往燕南叙的方向靠。
燕南叙也非愚钝之人,在陌生的地方,感官更是异常灵敏,没等祁北穆与他发生什么肢体接触,他便感觉到了桌下的异动。于是,祁北穆往他方向近一点,他便往反方向去一点。
祁北穆也察觉到了不对,嘴角还流连着笑意,嘴里却是咬牙切齿的。
燕南叙倒是淡定,仿佛没事人,吃饱了,便风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摩挲着自己的手指甲玩。
师怀仁并非习武之人,自然很难发现桌下的暧昧,一听祁北穆这话,当即两眼发光,但思索再三后,嘴上依旧不忘说着客套的官话,笑容压抑不下,“二殿下客气了,卑职怎么好意思让殿下破费回礼呢,卑职……”
“不破费,不破费……”祁北穆面上敷衍着师怀仁,幽深的瞳孔射出两道目光,如蜻蜓点水,有一下没一下地往燕南叙方向瞟。
燕南叙视若罔闻,只稍稍地抬眸扫了祁北穆一眼,便继续垂下眸悠闲地翻看着自己的手指了。
虽只是一眼,但万千纷繁复杂的思绪,悉堆在眼角。微微上挑的狐狸眼状似含着三分玩味,三分挑衅,四分好整以暇的情,仿佛在说:你不是很厉害么?你不是都要救么?我倒要看看,你能闹出什么名堂。
燕南叙这一瞥,本无半点其他心思,殊不知奈何祁北穆想象力,想法发散,一眼便认定了对方是暗送秋波,顿时欲从心来,趁其不备,立即抬腿顶上对方的腿肚子,想强行让燕南叙的腿架上自己。
燕南叙全然没有料到祁北穆会突发奇招,条件反射地随着他的动作往上躲。殊不知,桌子本就不大,根本容不下他们的小动作,于是,下一刻,脆弱的桌子被他精准踢中,猛地发出轰响。
“什,什么声音!”师怀仁一个激灵,惊愕地瞪大了眼睛,起身就想往桌下查看。
燕南叙狠狠地瞪了仍旧笑着的祁北穆,正想着该怎么解释这个意外,就在这时,红拂淡淡地瞥了两人一眼,弯腰从桌边抱起一只兔子,解释道:“没什么。是师大人前些日子养的兔子,估摸着是到发情期了,不安分,我把它抱走便是。”
说完,红拂便抱着兔子站起身,眼神有意无意地瞟向燕南叙与祁北穆两人,微弯的唇角带着几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听到这话,师怀仁嫌弃地皱了皱眉,嫌晦气似的,连忙冲红拂摆了摆手,“赶紧抱走,赶紧抱走。”
红拂微微颔首,转身离开。
“真是晦气,小畜生就是小畜生,不分时间地点地发情……”师怀仁嘟囔着发了几句牢骚,旋即才像是想起在场还有两人,连忙一改嘴脸,满面堆笑道,“两位大人受惊了,别介意,卑职回头定当严加管教。来,多吃点,多吃点。”
燕南叙倒是乖巧,又重新拿起筷子,敷衍地夹了几粒米饭进嘴里嚼。
反观祁北穆,连动作都没有,只抱着手臂,一副嚣张跋扈的地头霸王似的,挑了挑眉,说道:“受惊都没有。刚刚说到哪了?回礼,对,回礼,正好,我在来贵府前就把回礼捎上了……”
说着,祁北穆便低头从衣服里掏起什么。
师怀仁睁着眼睛,翘首以盼,满眼的精光怎么都掩饰不下,“那个二殿下,您来便来,还回礼,这让卑职怎么好意思呢?其实啊,您回头在圣上面前,替卑职美言几句,卑职便已很满……”
那声足字还没说出来,师怀仁的声音便戛然而止,他怔怔地看着祁北穆手中的物什,嘴角微微一抽,“殿,殿下,这是什么?”
燕南叙斜眼一瞧,只见祁北穆摊平的手上正摆着几只歪歪扭扭的纸飞机。
“呐,给大人介绍一下。”祁北穆满意地看着师怀仁的表情,微笑着将纸飞机往他面前一搁,一本正经地介绍道,“这是我家小世孙叠的纸飞机,在京都啊,一只,我们一般都卖六十银子的。如今到了大人这,本殿下自然要给个友情价的,这样,三十银子一只,您看如何?”
师怀仁身形一抖,战术性地抬手,用宽袖往额上擦了擦莫须有的冷汗,讪笑道:“那个,二殿下,世子妃不是刚怀孕不足五月么?这世子孙……”
“对,嫂子刚怀上四个月。”祁北穆笑意盈盈地伸出四根手指,又道,“此乃夜半三更,我家小世孙托梦世子妃叠的。虽不是亲手叠,但四舍五入,也算是他的第一件作品了。大人说是吧?”
师怀仁嘴角又是一抖,藏在袖内的拳头攥成一团,“是,是……可殿下,这么贵重之物,给卑职,卑职怕是消受不起啊。”
“此话差矣,差矣。”祁北穆摇了摇头,“我说你受得起你就受得起,谁敢说半句不是?怀瑾,你说是吧?”
燕南叙正看着热闹,闻言,便抬了抬眼皮子,似笑非笑地瞥了眼祁北穆,闷笑一声,应道:“是。”
他算是知道,祁北穆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了。他怕是要将师怀仁这些年昧着良心强吞入腹的钱财,一并给打出来了。
祁北穆笑了笑,忽然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似的,小声地咦了一下,故作不解地看向面色铁青的师怀仁,“知府大人这副表情,不会是觉得我家小世孙的作品拿不出手吧?”
师怀仁猛地睁大了眼睛,慌忙摆手,旋即像是决定了什么,咬牙道:“不,当然不是……别说三十银子了,能得小世孙作品,百两银子都值,值得!”
祁北穆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惊讶与意外,将纸飞机往师怀仁面前推过去后,又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张纸,拍在桌上,“知府大人果然独具慧眼。这样的缘分实属难得,这样,我便破例,再给您几样宝贝。”
师怀仁右眼皮一跳,强力忍下两眼翻白当即昏厥过去的反射欲,干笑声颤如鹌鹑,“二,二殿下,这,这又是何物?”
“你说这个啊。”祁北穆眯眼一笑,拖长了尾音,“这个,表面看着是张普通的纸,实际上……”
师怀仁咽了咽口水,问道:“实,实际?”
“实际就是张纸。”祁北穆重重地一拍白纸,又一本正经地解释道,“不过也不是普通纸。此乃我父亲一生中,唯一一次吃败仗后,新生怒火,徒手打破的一张宣纸。在京都,有出价一百银子的。但我觉得,那些人流于表面,只为了我父亲的名头来,未免肤浅,便不愿卖予他们。如今碰到师大人,我真是相见恨晚,这样,这纸,我便便宜给你了,如何?”
师怀仁倒吸一口凉气,双手微颤,眼前一花,呼吸的气都虚了大半,“那,那真是甚,甚好啊……”
几个来回、几番推拉下来,祁北穆竟用一沓废纸,强换来了一箱真金白银。若不是师怀仁中途气血不顺晕过去了,他怕是还能再赚个几箱子。
“这就是你打的算盘?”送走师怀仁后,燕南叙抱着手臂打量着那一小箱白银,眯着眼,梢染讽意,手伸向银两堆里捞了一把,手心捧起时却是空空如也,“世人倥偬一世,不过是贪图这些银两。可话说回来,却也偏偏是这些银两……”
说到这,他话音一顿,手同时转了方向,执起几枚白银在手掌心转动,“能化解世间万种倥偬。”
闻言,祁北穆走近几步,随之将目光落在那一箱白银上,微微一笑,“这再如何倥偬,不也都是自找的么?谁也没拿刀逼着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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