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想起来,当时敢那么肆无忌惮地放任自己涉险,正是因为玉奚生在他身边,就像从前无数次那样,他可以将自己的性命完全交付给师尊。
哪怕这个师尊是心魔。
爱是真的,温柔是真的,执着是真的。
他抬眸,恰好撞入玉奚生的视线,再熟悉不过的眉眼,关切与温和都丝毫不作伪。
“小鸾。”玉奚生像是有些无奈,说出的话却满是纵容,“随你吧,有为师在。”
这不是他第一次这样说,但栾青词再一次因这直白的话慌了阵脚,耳根通红。
他发现每一次玉奚生在看着他的时候,眼神都很专注,仿佛眼中只能容得下他一人。
栾青词垂下眼无声地叹。
……曾渴求的近在咫尺,却不能碰,简直是折磨,偏偏又让人不舍。
谢庭兰从这话里听出了什么,不动声色地摸了摸鼻尖,没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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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玉奚生便命弟子去路氏送拜贴,三重雪宫宫主亲自拜访,路松哪里敢怠慢,当即派人来直接接回路府。
虽说禹城不大,路氏也没有气派的宗门,但路氏宅邸也足够庄严,
路松亲自等在门口,见玉奚生和栾青词从马车下来,立即上前来迎,笑说:“玉宫主,青鸾君,二位莅临寒舍,实乃路氏宗族之幸!”
路松是家主,与玉奚生的本该是平辈,可路松会做人,始终将姿态放得低,他深知自己得罪不起三重雪宫,何况两家之前就有恩怨。
但栾青词不太在意这个,当初参与过的人他都精准报复了,自然也不会迁怒于路松,于是刚进路府,便开门见山:“路家主,皖湖情势不明,我想看一看贵府族志。”
路松一愣,明白了什么,苦笑道:“看来青鸾君当真是不信在下,也罢,二位肯来相助,在下感激不尽,这族志……二位且随我来。”
栾青词一愣,默不作声地瞧了眼——这么容易?
玉奚生气定神闲,轻轻颔首,对路松道:“有劳路家主带路。”
路松说带他们去祠堂,便当真带着人去了祠堂,不过没让玉奚生和栾青词进去,而是让他们等在前厅,自己亲自去取族志。
族志这东西就如同村志县志,大家族都有族谱,自然也有记载族中大事的族志,轻易不会给人瞧。
没过一会儿,路松便双手捧着一本有些老旧的书本出来,将之放在桌面上,说道:“这便是了。”
栾青词一瞧,这纸的确上了年头,上头写着一个“路”字。
路松说:“路氏原本是西陵郡的名门,我们这一脉的嫡系其实便是当年西陵郡路氏的分支,不过西陵郡如今已经没有路氏,而我们这一脉离开西陵郡的原因族志也没提及,从六百年前,路氏便在禹城扎根了。”
他将族志轻轻翻开,翻了两页后便停下,做了个“请”的手势。
“在下想,二位想看的应当是这个了。”
栾青词看了一眼那页,随后便明白路松为什么这么痛快了。
有关皖湖水妖的只有寥寥数语的记载:“路氏至禹,皖湖有妖,食人作恶。路氏子远降水妖,护佑一方安宁。”
“路远,便是六百年前带路氏迁居的家主。”路松解释道,无奈笑了笑,“此事路氏子弟皆知晓,路远家主曾降伏水妖,护佑禹城黎民。皖湖刚出事时,在下便有所怀疑,特意翻出族志来查,结果无功而返。不过依在下看,皖湖之下作恶的,十有八九就是当年先祖降伏的水妖。”
栾青词沉吟道:“降伏,而非诛杀,可若是湖底妖孽活了六百年……必然成了气候,何必只在皖湖兴风作浪,甚至只出现一个时辰。”
若真是记载中的食人水妖,倒还怪有原则的,定时定点地闹腾,甚至连窝都不愿意挪一下。
“那就有意思了。”玉奚生垂眸笑了声,随意翻动几下族志,像是不甚在意地说,“今夜再去瞧瞧这东西有何本事。”
目的达成,玉奚生与栾青词便要告辞,路松却挽留道:“二位不如留下一道吃个便饭再走也不迟。”
“不必了。”
玉奚生回绝得干脆,路松也就不再留,亲自将二人送出了府去,跟随在侧的侍从低声问道:“家主,他们是不是……”
“无碍。”路松摆摆手,适才的精气神都没了,脸色有些发白,摆了摆手:“左右我们说得都是实话,皖湖的事……就交给他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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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路府后,栾青词蹙眉道:“路松说得是真的。”
“也许吧。”玉奚生淡淡地笑了声,“他说的真假且不论,那族志可有点意思。”
“什么意思?”
“族志,记得都是家族大事。”玉奚生慢条斯理地说,“我适才见那族志后几页,路氏为禹城的功绩记得清清楚楚,毫不吝啬笔墨,洋洋洒洒尽是溢美之词。但那位路远家主却只有几句话,降伏妖邪本是功绩,何以会这般潦草?还有……”
栾青词似有所感,下意识问道:“还有什么?”
玉奚生眼神倏尔微冷,淡淡道:“若真是皖湖下被降伏的水妖,既然六百多年都相安无事,怎么突然就闹起来了?路松始终笃定必然是当年路远降伏的水妖,其中必有猫腻。”
栾青词觉得有理,“嗯”一声回应,又恍然觉得熟悉,随即又垂眸掩去复杂神色。
心魔此刻……倒还有点做师尊的样子。
第019章 .逆鳞
栾青词和玉奚生回到客栈时,发现客栈已经被人围得水泄不通,这些人都是这段时日以来,聚集在禹城的各个世家宗门,谢庭兰带着三重雪宫的弟子正与他们对峙。
禹城也算在玄都域内,如同整个西陵郡也有不少世家宗门一般,没了九幽谷后,三重雪宫便是玄都当之无愧的第一宗,栾青词多少有些诧异,他们竟然还敢来挑事儿。
“可……他确实是死了,昨日青鸾君亲口说过……”
“那又怎样?”谢庭兰冷笑,“诸位这是来登门问罪了?”
众人一静,有人轻轻说道::“三重雪宫乃玄都名门,若在玄都肆意伤人性命,同邪门歪道有何区别?”
与栾青词一起站在不远处的玉奚生微微眯眸,嗤了声:“又是老生常谈的废话。”
而栾青词却轻叹了口气,他大概知道这是闹得哪一出了。
昨日那徐真人,他暗自下了咒术,既然说让他活不过今日,那自然得兑现。
“邪门歪道啊。”
争执中一道清淡如水云的声音忽然想起,众人纷纷转头,便瞧见慢步而来的青衣公子,哪怕他看上去文弱清瘦,但无人敢轻视三重雪宫的青鸾君。
谢庭兰面露喜色,高声道:“师尊,师兄,你们回来了!”
“嗯。”栾青词从容自若地往前走,围在客栈的人便自觉地让出了一条路,但栾青词的眼神落在了一个少年身上,瞧上去还很年轻的少年,淡淡道:“我是邪门歪道?”
那少年见自己被盯上,立刻咬了咬牙,说道:“徐,徐真人今日死了!死的……死的很惨,是你下的手吧!”
“是啊。”栾青词点头。
不仅那说话的少年,周围人也都安静下来了,毕竟谁也没想到栾青词会这么坦荡地承认了。
那开口的少年也结结巴巴地“你”了半天,说不出话。
栾青词上下打量一番,见他穿着精致,瞧不出是谁家的,但在看见那柄佩剑的时候,露出了恍然的神色,说:“孟家的人。你这把剑我见过,他上一任主人,就死在我手里。”
孟家,同九幽谷一起参与宫门之变的世家,栾青词第一个找上的就是孟家 。
“你,你!”孟钰眼眶都红了,恶狠狠地咬牙。
栾青词回忆了片刻,便看向谢庭兰,问道:“我记得孟家嫡系应当死光了。”
谢庭兰也懵了,他身边的师弟解释道:“栾师兄,这位道友名为孟钰,他们孟家的大长老选出来的继承人,听说是嫡系。”
孟钰的身份不少人都晓得,大庭广众地被说出来,与在他脸上扇巴掌无异,很快孟钰的脸色就沉了下去。
栾青词仿佛没瞧见似的,轻轻点头,“漏网之鱼,私生子。”
说得很平淡。
要说刚才三重雪宫弟子都话是扇巴掌,那栾青词这句话就是把孟钰的脸搁地上踩。
孟钰气得狠狠道:“我是孟家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栾青词接着点头,好似赞同似的说:“因为其他的我都杀了。”
孟钰:“……”
而栾青词甚至没再多看他一眼,眼神淡淡扫过在场的众人,又问了一句:“听说我是邪门歪道?”
一时间没人敢应声。
“可你,可你,你杀了徐真人!”孟钰鼓足勇气高声喊道,“如你这般,仗着自己修为高深便胡乱杀人,玄都岂非要成你们三重雪宫的一言堂了?”
有那么一瞬间,栾青词对这个蝼蚁也生出了杀心,杀念一闪而过,但周围人的眼神已经都还是犹豫不定起来,栾青词到底还是没动手,而是慢声说道:“如果你不想同那个徐真人一样,最好慎言。还有诸位,是想替那徐真人讨个说法?”
他眼神陡然锐利,像雪亮的剑锋。
“他出言不逊,污蔑我在先,怎么不见诸位仗义执言?”
“可他罪不至死。”有人低声道,“怎能因几句口角便伤人性命……”
“这若是口角……”栾青词静静望着他们,轻声吐字:“半年前,有人因这几句口角而杀上三重雪宫,杀我同门,又怎么说?”
众人哽住了,谁都清楚,这其中的恩怨并非是“口角”二字便能抹消的,三重雪宫的确是没伤及根基,可弟子死了不少,连怀素仙尊的三弟子也因那场变故而死。
这根本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孟钰牙齿打颤,反驳道:“你……你不是已经报复了吗?何必还要提这些!”
不等栾青词说话,谢庭兰就已经忍不住沉声冷笑:“真有意思啊,这事儿可不是我们先提起的吧,那姓徐的自己嘴欠,倒是你们,这就像替天行道路见不平了?当日可不见你们对我同门有丝毫怜悯,怎么这会儿善心大发了?”
片刻后,孟钰冷冷道:“少装模作样了,谁不知道你们三重雪宫包庇那个修炼邪术的妖孽?若是三重雪宫将妖孽正法,也不会——”
“啊!!!”
话音骤然变成了惨叫,变故来得猝不及防,孟钰已经被掀翻在地后,众人才发现锦袍玉冠的玉奚生已经走了过来,孟钰脸上已经红肿,在地上爬不起来。
出手的是谁不言而喻。
玉奚生冷冷盯着满脸惊恐屈辱的孟钰,神情冷峻,一字一顿地问:“你说,要将谁正法?!”
他浑身的杀意汹涌澎湃,丝毫也不加掩饰,任谁都能瞧得出,怀素仙尊动怒了。
直面杀意的孟钰更是哆哆嗦嗦,他毫不怀疑这人是真的想杀了他。
他蓦地想起来,昨日怀素仙尊突然动怒,也是为了他那个弟子。
孟钰开始有点后悔说这些,可他从一个私生子蓦地成为了掌权人候选,这都是因为栾青词,他也就更厌恶栾青词,又怎能容忍他当众戳自己痛处?!
就在玉奚生想要下杀手时,灵剑门的赵玉竹忽然带人过来,瞧见这场面,也不由得诧异,但还是主动上前对玉奚生行礼,“晚辈赵玉竹,见过怀素仙尊。”
心魔是玉奚生的欲与劣根,这其中包括杀欲,他已经动了杀念,神情阴鸷,仅用余光扫了眼赵玉竹,问道:“你想求情?”
“……那倒没有。”赵玉竹诚恳道,“晚辈听闻怀素仙尊与青鸾君去过路家,想来是去查皖湖作恶的邪祟一事,故而想来请教,可有到什么线索?”
她看都没看孟钰一眼。
如今九幽谷没了,玄都内能与三重雪宫齐名的便只剩灵剑门,孟钰刚燃起灵缈军来行侠仗义的希望,便熄灭了。
“没有。”玉奚生冷淡回绝,微微眯眸,神色透着点危险的意思。
栾青词觉着这眼神有点熟悉,随即想起来,当日心魔苏醒,把莫观削成人棍时,也露出过这种神情。
孟钰自然也胆战心惊,拉下脸面对赵玉竹说道:“灵缈君!三重雪宫如此肆意妄为,灵剑门要坐视不管吗?”
赵玉竹不甚在意玉奚生的态度,刚想退下,就听见这么一句,一板一眼地道:“听闻徐真人是孟家请来的外援,孟公子,若真想给自己留些脸面,就不要再自取其辱,连累家门了。”
孟钰气得想吐血,脸色扭曲。
栾青词这会儿明白了,孟钰为何在这儿跳脚,看来他这个继承人的位置不大稳当,请了那徐真人来帮忙,结果不系舟还没上去,他就先用咒术把徐真人给杀了。
玉奚生难得听见这么句顺耳的话,讥诮道:“原是一丘之貉,凭你们,也配对我们家小鸾指手画脚?”
栾青词自己倒是没怎么动怒,正忖量着如何让心魔冷静些。
心魔行事无所顾忌,他今日真想杀孟钰,谁都拦不住,但眼下还有个皖湖在那摆着,栾青词可没什么好心去救孟钰,倒不如物尽其用了。
何况昨日杀徐真人是立威,若真这么一直杀下去,于三重雪宫也无益处,说不定会坏了怀素仙尊在外的美誉,还没想出个头绪,就被这一句“我们家小鸾”给咋得头晕目眩,耳根连着后颈都红透了。
明知心魔对自己的心思,这话入耳,尽是暧昧。
“师尊。”
栾青词神情微妙,扯了扯玉奚生的衣袖,低声道:“不系舟上境况不明,留他一命,尚有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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