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的。”栾青词望向湖面飘荡的画舫,眼神骤然一凝,沉声道:“看那。”
顺着栾青词的眼神看过去,玉奚生的神情也倏尔有了变化,谢庭兰更是直接“操”一声,又想起是在师尊师兄面前,连忙噤声,只难以置信地瞧着湖面。
与画舫擦肩而过的一艘小画舫上,倒是没有别的,只有一个熟悉的人坐在桥头,正是昨夜上画舫的微云道人,他盘膝而坐,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口中念念有词:“贫道终于得偿所愿……成神了,仙境,此乃仙境……”
谢庭兰听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对那微云道人扬声道:“那道士,别嘀嘀咕咕的了,你在那干什么? ”
微云不似那个烂醉的游人,他仿佛听见了谢庭兰的话,猛地抬头,神情不屑,又含几分陶醉,说道:“区区凡人,何敢多嘴,贫道……不,本仙,本仙已登神位!‘’
谢庭兰茫然地回头说:“这,他疯了?”
其他人自然也瞧见了微云,只是他们听不见,自然也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栾青词神情稍显凝重,说了句:“我去看看。”
说完,他足尖一点,轻飘飘地跃下画舫,落到了那只小画舫上后,栾青词一脚踹在微云肩头,微云被这一脚踹得歪倒下去,脸上却没有怒容,仍是那副陶醉模样,念叨着:“我成神了,哈哈……我是神了……”
栾青词眉头一皱,踹着像个真人,可这模样不太对劲,犹豫须臾后,栾青词忽然抬手劈下,呼啸灵力化作刀刃,斩去了那微云的一只手,而后栾青词微微眯眸,呢喃道:“果然如此。”
伤口处没有血。
栾青词不再理会他,而是纵身回到了画舫上,说道:“假的,我试探过了,他……”他顿了顿,神色有几分晦暗,“没有灵体,肉身也是假的,此地也绝非真实。”
谢庭兰也看得真切,“那真正的微云……”
虽然没说下去,但意思已很明显。
“路佋。”路松忽然惊声,“那是路佋。”
说完才想起他们都自封了听觉,但跟他一起来的两个路氏人也露出了震惊的神色,顺着他们的目光,栾青词瞧见了不远处的另一艘画舫,在船舱外的船板上,一个年轻男子衣衫不整,正同一女子幕天席地苟合,忘情至极。
众人脸色都变了。
栾青词也愣了下,还没等他反应,眼前蓦地一黑,有只手挡住了他的眼睛,耳边还传来声近乎气急败坏的斥骂:“简直不知羞耻!”
哪怕心魔比师尊行事更张扬,也更容易动怒,但这还是栾青词初次瞧见他这副赌气似的模样,几乎笑出声来。
但栾青词还是强行忍住了,耳尖有些红,勉强淡声道:“你这是干什么,捂住眼睛我还是能听见。”
那画舫应当是越飘越近,声音也越来越大,栾青词从前只对师尊有亲近的念想,但从未想过这等事,瞧见尚可气定神闲,可偏偏心魔这时候碰了他,哪怕栾青词再心境稳固,此刻也不由得想多了些。
……原来,还能这样亲密。
片刻后,那声音突然就没了。
玉奚生也将手收了回去,栾青词一瞧,顿时无言。那画舫还在,画舫上的人却不见了,只有湖面上荡漾着涟漪,想也知道玉奚生做了什么好事。
路松神色变幻,瞧了瞧那师徒三人,他身后的两个路氏人脸色都不太好,片刻后,路松摆了摆手。
这地方诡异得很,真真假假分不清,何况适才青鸾君砍了微云的手众人都有目共睹,那画舫上的人恐怕根本不是人。
“应当是路氏的人。”栾青词说,“看来这些小画舫上的,都是被引诱上不系舟的人,为何他们要以这种形式存留此处。”
“极乐。”玉奚生淡淡吐出两个字,双眼眯起,“这就是她说得极乐。微云想成神,那路氏人重欲,这是他们的极乐。”
踏入不系舟以后,周遭一切便真假难辨,只剩荒诞。
那一艘艘夜中星辰似的画舫上,都是人之欲,被引诱上画舫之人的欲,尽管那些人不知生死,他们的欲却以虚幻存留下来,成为幻术中的一部分。
“走吧,看看布局者还在不在局中。”玉溪生神情莫测,扫了眼后续上画舫的众人,随即转头对画舫的楼阁中走去。
栾青词和谢庭兰自然跟了上去,进入楼阁后,依旧是灯火通明,处处奢华,桌椅上有金箔,玉屏铜炉,舞姬曼妙而舞,有人三三两两地坐在一起,尚且算是正常,但楼阁之后,是通往下面的船舱。
栾青词随玉奚生走下去,船舱被分成一个一个的小房间,门都开着,比起楼上的雅致,这里就彻底变了模样,无数嘈杂声混合在一起。
第一个房间便摆着无数珍馐美食,有三个人正在屋里胡吃海喝,他们双眼中满是不正常的兴奋,一把一把地抓着食物往嘴里塞,腹部已然高高隆起,仍旧不知饥饱地吃着东西。
“这……”谢庭兰嘴角微抽,忍不住恶心,“看他们吃的我都想吐了。”
玉奚生和栾青词还算面色如常,只是各自沉思,到了第二个房间,满屋子的金银珠宝,光辉耀目,同样有人在里面对着财宝如痴如醉。而第三个则是如方才画舫上一般,赤条条的男女纠缠在一起,靡靡之音不绝。
栾青词耳根又浮红,当即就想偏头,结果视线又被挡住了。
于是又听见玉奚生忍无可忍的狠声:“不堪入目!不许看!”
栾青词:“……哦。”
第022章 .湖底
接连走过几间船舱后,栾青词大致也摸清了,这画舫之上所谓的极乐,无非便是人心中之欲。
权利,金钱,美色,甚至是赌瘾,奢靡又荒诞。
路松和赵玉竹等人自然也寻到了此处,纷纷愕然不已,连始终面无表情的赵玉竹额角都跳了跳。
栾青词已被玉奚生拉着远离了那间屋子,正准备离开船舱时,突然有人惊声喊道:“你干什么!”
栾青词循声看过去,发现是个修为不高的年轻男人,护体灵力稀薄,此刻正站在一间船舱外,神情恍惚中又有些挣扎。
“那间屋子……似乎是,赌桌。”栾青词喃喃低语。
男人的同伴想将之拉回来,他神情却涌上诡谲的兴奋,振振有词:“小赌而已,我去看看,一局就好,一局……”
他状态俨然不对,像个已经失去理智的赌徒,挣开同伴后直接闯入那开设赌局的船舱内。
众人一时间都猝不及防,没拉住同伴的修士茫然地站在原地,神情中已经出现惧色:“我们,我们都已经自封听窍,怎么,怎么还会这样!”
“是孟家的人。”谢庭兰眼尖,瞧见那人就是跟随孟钰而来的。
果然,孟钰就站在不远处,也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愣在原地。
“不好。”
栾青词神色猛地一沉,他与玉奚生对视一眼,见玉奚生也微微眯眸,看似是想到了什么。
二人对视片刻后,栾青词说:“这不止是幻术,他们在被这个地方同化,自封听觉也无用,此地似真非真,亦与幻境有所差别。”
低级幻境也就是障眼法,高级一些的便是在结界中编织而出,如今的皖湖更像第二个,这幻境栾青词也从未见过,只是本能地觉着危险。
唯一还能冷静自若的就是玉奚生,就如昨夜在皖湖边一样,丝毫没被影响,忖量片刻后说道:“这画舫必然是虚,要找的是造出此虚境的东西。”
“皖湖也不见得是真。”栾青词想起虚境之外的皖湖,生气死气皆无,蹙眉道:“湖底,我去湖底看看。”
“不可。”玉奚生伸手将他拦住,“你在水中不方便,我去瞧瞧。”
栾青词体内灵气火盛,在水底与他而言处处克制。
“师尊。”栾青词将拦在自己面前的手推开,并不相让,“我会避水咒,湖水奈何不得我,而且……你得留在这儿。”
他深深地看了玉奚生一眼,意有所指。
虽然不知为何,但栾青词瞧得出玉奚生在这里分毫不受影响,也许……因他是心魔,毕竟他本身便是欲。
玉奚生见状也只得轻叹口气,将手收回来,不放心地嘱咐:“量力而行,若是危险就尽快回来,小鸾,记得我的话。”
这话从前玉奚生便常对他说,栾青词每听一次,便无措一分,根本不知该如何面对心魔,便暗暗咬牙,轻轻说了句:“瞧不起谁呢。”
眼见栾青词忽然快步走出船舱,谢庭兰眉心紧皱,忍不住说道:“师兄一人去……师尊,不如弟子也去相助。”
“你以为他为何让我留下?”玉奚生反问。
谢庭兰微怔,随即猛地反应过来,指了指自己:“……因为我。”
适才冲进赌局那人已经忘生忘死,加上栾青词适才说得同化,谢庭兰便明白,留师尊在这儿便是为了防止自己被这诡异的虚境同化。
玉奚生默认,负着手往外走,“去外面等你师兄吧。”
谢庭兰抿了抿唇,暗暗叹气,背着刀跟了上去。
而其后的路松也给身后弟子使了眼色,还清醒的众人都纷纷跟着走了出去,生怕被那房间里的东西引诱。
另一边栾青词来到船板上,轻轻松松给自己弄了个避水咒,随即毫无犹豫纵身跃入湖面。
而在他之后,又有几道身影追着入湖去。
谢庭兰站在船板上神情复杂,又有些挫败。
“好好看着。”玉奚生瞥了眼谢庭兰,说:“路须得一步一步走,小鸾执意带上你,是想让你学着些,待日后也好独当一面。”
谢庭兰一怔,“我……”
“别你了,天赋是不错,修炼也算刻苦,可你如今才多大?”玉奚生对除了栾青词之外的人都没什么耐性,直来直去地说,“你是人族,不比小鸾,但这守护人族的事最终还是要靠人族自己来做,这世上也并非人人都如小鸾一般。”
谢庭兰迟迟地反应过来,眼神复杂地轻声说:“弟子明白。”
栾师兄并非人族,如今却为人族斩除邪祟,三重雪宫上下也都是人族,当日师尊下落不明,也倚靠师兄庇护才免遭灭门之祸,虽不知师兄本体是什么,可他的确强大到一人便是千军万马的地步。
但谢庭兰明白,百姓也好,玄都也好,甚至三重雪宫也好,不能指望着一个栾青词或是一个玉奚生去守护。
.
皖湖水冷得渗骨,避水咒可令栾青词入水犹如无水,他闭气直接沉入湖底,本就是夜里,皖湖又深,潜入水底后便什么都瞧不清,水底又不能用火照明,便只得依靠其他感官。
栾青词走在湖底的细沙之上,一身衣袍看似随波浮动,实际上并未沾湿。
直到下入湖底,沉沉的死气混杂着妖气浓郁至极,其中还夹杂着极其特殊的阴冷邪气,与当日在西檎岭所遇的简直一模一样。
栾青词伸手轻轻拨动眼前的湖水,指尖触及一抹冰冷,刚欲继续往前走,忽然感觉湖水中泛起波澜,不由缓缓抬眸,瞧向湖面的方向。
黑暗中有几团阴影靠近,身上是活人的气息。
栾青词皱眉,低声喃喃:“谁又下来了。”
犹豫片刻后,栾青词还是在原地等了片刻,直到那几团阴影也降落到湖底,他也瞧不清什么,却听得心音传来。
“青鸾君,可有什么发现?”
心音便是以灵力传音,不必张口,也不靠耳朵去听,栾青词听出这声音是那号称灵缈君的赵玉竹,不由反问:“谁还一起下来了?”
“是路氏的两个弟子。”
栾青词静默须臾,说:“在你们上画舫之前,我便想说,皖湖的邪祟不是你们能应对的。”
赵玉竹皱起眉,她平静回道:“现在说这些还为时尚早,何况路氏是坐镇禹城的世家。”
栾青词神情讥诮,话已至此,便不再多说。
赵玉竹下湖或许是她自己的意愿,但那两个路氏弟子修为算不得高,跟下来也不过是些在外人面前保留路氏的颜面,否则路松为何不亲自下湖?无非是路家丢不起那个脸。
这两人是死是活恐怕路松都不会在意。
但这与栾青词自然是无关。
“诸位随意。”栾青词用心音回一句后便不再说话。
有护体灵气隔绝,栾青词只能仔细辨别湖中混杂的气,相比于子时前的皖湖,还有此刻湖面的诸多繁华景象,这湖底才是虚中的实。
栾青词无需法器便能辨别妖气,但跟在他身后的赵玉竹不行,她手中剑出窍,那剑似有寻邪物之能力,在为赵玉竹引路。
栾青词听说过这把名为灵缈的剑,也是赵玉竹名号由来,是由一柄残缺的灵器铸造的。
不过靠剑寻邪物,栾青词也是头回见着。
走着走着,栾青词忽然一顿,他蹲下身,指尖轻轻触及湖底冰冷的细沙,仔细描摹须臾,轻声道:“阵法……找到了。”
细沙之下,有阵法遗留的痕迹,而且是已经被破坏的阵法。
想起路松言之凿凿的水妖,还有路氏族志中模糊不清的水妖,栾青词不由沉思。
难不成还真有个水妖被那位路远家主封印在这儿?可封印水妖的阵法又是怎么破的?
倘若是那水妖自己冲破封印,怎么可能还安安分分地留在这儿,总该去寻路氏子嗣报个仇。
实在是违和。
“罢了。”
栾青词站起身,也没管身后跟着的那几个人,自顾自地往前走,他已经踏入这座被毁掉的阵法范围内,再往前没走多远,脚下便突兀一空。
顷刻间栾青词便陷入细沙之中,待他反应过来后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没挣扎,任由自己深陷下去,细沙之下是一条湖底暗道,栾青词任由水流带着自己不知去何处,良久良久,他开始发现周围都是堆积的尸骸,摞得很高,此地阴气也极盛,直到浮出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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