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姊碧姯,当安心了。”
于是凤凰彻底消散,他们是早该在千年前逝去的古神,没人知道凤帝究竟用了什么手段,能让他们以生机全无的样子残存至今日。
栾青词有些发怔,她唤阿姊,她是碧姯的妹妹,亦是凤帝之女。
“这就是梧桐境的那两位?”妘自闲不知何时过来了,他适才离战场最近,于是蛮山被扯碎以后被浇了一身的血,看似比栾青词和玉奚生还要狼狈的多。
栾青词轻轻颔首。
妘自闲便叹道:“古凤一族最后的馈赠,就是再为后辈而战一回。”
古凤一族皆战死,凤帝却偷偷留下了最后的后手,他或许知晓碧姯之子流落世间,又或许期待能有其余族人能活下来,再次进入梧桐境的后辈,便能在生死危机时,得到先祖最后一次庇护。
“可师尊……”栾青词呐呐失神。
他亲眼看着两位先祖消散,师尊也为他做出抉择,目光有些空泛地散着,轻声问道:“我师尊他……”
妘自闲一身血污,皱眉片刻道,“死不了,带他回天机阁吧。”
栾青词想要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他知道师尊不会死。
可他想问,那个对他说爱的师尊还会不会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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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奚生永远不会伤害你,所以不必对我如此防备——尤其是你眼前的我。”
是啊,他爱之深切,心魔也愿自缚。
“不少,记得你。”
他忘了一切,守着只剩一人的记忆被压制,在沉睡。
“若有一日,你也有了豁出性命也要保护的人,也会这么做。”
——这句话的意思是,我愿意为你而死。
于是他宁愿再次沉睡。
他是玉奚生的另一半,他们本就共存共生,所以永不醒来于他而言,就是永恒的死亡。
栾青词回去天机阁的一路上浑浑噩噩,耳边都是心魔曾对他说过的话,他说他是劣性,是欲望,他说喜欢,他说得到。
——除非我死,否则你别想从我身边逃开。
亦或是他的质问。
——那么我呢?
——心魔就不是玉奚生了吗?
——你喜欢的玉奚生,至少也有些许是我。
他到底是怀着怎样的爱意说出这些话?那时他在想什么?他会心痛吗?他怀着满腔的纵容疼爱,从无尽的沉睡中醒来,却只得到了冷待与尖刻。
他是私欲,又是怎样让自己做下决定,换从前的怀素仙尊回来?
所以……他心痛么?会难过么?
栾青词不敢去想。
他好痛。
连他都觉得好痛。
像是硬从骨头里、从血肉里、从心里将什么东西剜出去了,于是满心都空落落的,只剩下绵密无尽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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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奚生被安置在天机阁内,栾青词和妘自闲都负了伤,那样大的动静自然也惊动了整个明水城的修士,尤其是明氏,于是明焉也在天机阁内。
“青鸾君,你应知,怀素仙尊元神不完整。”
妘自闲已经换了套衣服,面色依旧苍白,他虽然没受太重的伤势,但依旧耗损太多,也无力烹茶,有些虚弱地靠椅子上坐着。
栾青词坐在榻上,轻轻攥着玉奚生的指尖,垂眸道:“是。”
他当然知道了。
说到底,师尊将自己的部分元神剥离,大多都是因为他。
妘自闲慢吞吞地说:“怀素仙尊的本体不会为涅槃火所伤,但涅槃火却伤了他灵体,元神沉睡,三阴聚魂让你唤醒了他始终封印的自己,但这回,他又伤了元神。”
栾青词心尖抽痛,眼眶又红,声音却依旧平静:“怎样才能让师尊醒来?”
“唉。”妘自闲忽然叹了口气,“若是早知他将元神一分为二,当日也不会让你用三阴聚魂……分离元神简直太过妄为,将之灵体合而为一,人自然就能醒过来了。”
合而为一?
让心魔与怀素仙尊重新合为元神?
栾青词猛地抬眸,“怎么合而为一?”
“融魂。”妘自闲轻声说,随即声音又是一沉,“我也说了,若是早知如此,那时就该融魂,可眼下他原本完好的那一半元神也受了伤,恐怕融魂不会那么顺利。”
栾青词心又提起,张张嘴,哑然无声。
“就是胡来,简直是荒唐。”妘自闲自己也皱了皱眉,“要他这么自己恢复下去,睡个千八百年也不一定,青鸾君,人间等不起千年,他必须醒来。”
栾青词沉默片刻,垂下眼眸。
他想说我等得起。
可他最终什么都没多说,也没追问妘自闲那话的意思,只是轻轻道:“会有危险吗?”
“我若说不会,你也不会信。”妘自闲抚了抚额角,“但他若是愿意融魂,自然会安全许多,罢了,我这会儿也没力气,先让怀素仙尊睡两日。”
妘自闲觉得自己也摇摇欲坠,起身便走,还招呼上了一直没敢吭声的明焉。
两人走后,栾青词小心翼翼地上榻,躺在了玉奚生的身侧,背后青金羽翼骤然舒展开来,稍稍一笼,便将玉奚生同自己一起罩住。
片刻后,一声略带哭腔的低语响起。
“师尊。”
“…别不要我。”
第100章 .忘却
玉奚生沉睡了两日,天机阁幽静,只有栾青词侍奉在侧,他甚至期待师尊忽然睁开眼,戏谑且轻佻地瞧着他唤一句“小鸾”。
但是没有。
他睡得很沉。
无论栾青词怎样与他说话都毫无反应,直到第三日晨光初现时,妘自闲推开了门。
重明鸟一族擅引灵,西陵祝氏驭尸,那南海明氏便是驱魂,外界所传的引灵中亦有召魂之说,明氏凡人须得修炼,但于妘自闲而言,这就与魔族咒术、神族神术相同的天赋。
要将玉奚生亲自剥离的元神融魂,妘自闲得亲自来。
“放心。”妘自闲动手前说,“本就是同一道灵,总不会水火不容。”
栾青词勉强地笑了下,轻轻点头,从榻边让开。
心魔被压制数年,彼此性情又截然不同,何况心魔这个私欲中最多的便是自己,师尊当初就是因此才将之剥离封印……
但融魂势在必行。
妘自闲身上逸散出古老妖气,他掐出手诀的刹那,赤色的妖气化作古朴的符文漂浮,与此同时呢喃出晦涩音节,犹如古老吟唱般模糊空灵,但妖气波动却极为温和,似能清心静气一般。
连栾青词都不知不觉放松许多。
赤色符文依次没入玉奚生的眉心,但过程极为缓慢,上百枚符文足足用了将近六个时辰,从羲和初升,直到日暮残阳。
吟唱蓦地终止,妘自闲松了口气,指尖颤抖地抹去额心的汗珠子,笑说:“成了,就说他们本为一体,彼此也并不相斥。”
“那就好。”栾青词也跟着放松些许,心中依旧踌躇。
并不排斥吗?就是说师尊是愿意融魂的。
可栾青词还是拿捏不准师尊醒来后,会如此看待这段时日他们所行之事。
难以宣之于口,栾青词也只得压在心底,轻声对妘自闲道谢:“有劳阁主。”
妘自闲摆摆手,说:“长生天搅弄风云,仙门将要大乱,怀素仙尊是重中之重,唯有融魂才能令其灵体伤势恢复,你且看着些,过会儿怀素仙尊应当就能醒来。”
栾青词轻“嗯”。
妘自闲干完活就走,走的时候步子虚浮,摇摇晃晃的,他也没彻底恢复,何况还是为玉奚生这样强大的元神融魂,开门的时候险些磕门框上。
栾青词坐在榻边怔怔发呆,指尖不住地轻捻,心乱如麻。
夜悄然而至,屋中昏暗不见光,栾青词忽闻原本平稳的吐息声一顿,便垂眸瞧去,恰好对上一双寒星似的眸子。
没有轻浮形态,亦无狂妄潇洒,那双眸中淡如云月,了无尘埃。
栾青词愣住了。
这才是他熟悉的师尊,但如今一见,却好似隔了许久的时光,恍如隔世。
“青词。”清冽低沉的声音响起。
不是往日亲昵的小鸾,而是一声清冷冷的青词。
栾青词面颊刹那苍白,即使早有准备,却还是觉得心尖钝痛,算不上撕心裂肺,但好似钝刀研磨似的,绵密的痛意让他半晌无言。
而玉溪生已经坐起身了,他望向周围,察觉陈设陌生,当即皱眉。
“青词……”玉奚生欲言又止地抿住了唇。
“师尊。”栾青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有些勉强地笑了笑,“你醒来就好。”
玉奚生似有疑惑地蹙眉,但目光却温和下来,他轻声说:“青词,这是哪?”
栾青词一愣。
不等他说话,玉奚生便又温温和和地问:“你不是在外历练?为师许久未见你了。”
栾青词:“……”
栾青词彻底懵了。
他知道融魂以后师尊可能会有什么反应,但眼下这是什么情况?
“师尊你……”栾青词斟酌了片刻,小心翼翼问道:“不记得了?”
玉奚生见他如此,心中似有所明,但他依旧平静沉稳,也觉得思绪之中似有混沌,有许多模糊之处,分明好似记得些片影,但怎么都瞧不清。
他忘了什么事。
“西檎岭。”玉奚生忽然抬头,“他们可有为难你?”
栾青词沉默须臾。
看来师尊还记得西檎岭的事,只不过那之后自己曾死过一回似乎就不记得了,记忆断层的节点应当就是此处了。
见栾青词不吭声,苍白小脸上神情委屈又复杂,玉奚生下意识伸出手去,轻轻抚了下小徒弟的脸颊。
“怎么了?”
话出口,玉奚生自己也愣了愣,像是没料到会有这样自然而然地举止。
怀素仙尊陷入迷茫中。
他为何会做出这样亲昵的动作?
他不是早就将心魔压制封印了吗?
于是两人就维持着这个姿势足足沉默了好一会儿,玉奚生轻轻捏了下小徒儿白皙柔嫩的脸颊,才不动声色地收回手。
“师,师尊。”栾青词耳尖蓦地红了。
也不知为何,他方才分明从师尊平静的神色中瞧见些许熟悉的波澜,尽管只是一闪而过。
只不过事情还是要解决。
栾青词有些无奈。
这简直和之前状况一样。
好消息,师尊醒了。
坏消息,醒得是心魔。
现在也是。
好消息,师尊醒了。
坏消息,师尊失忆了。
融魂过程很顺利,师尊甚至没有推拒,残损的元神也想要变得完整。但元神一分为二后,各自守着自己的记忆可还行,心魔对重要些的事一概不知,醒来的师尊对心魔做的事也半点儿不知情。
……这就离谱!
栾青词无奈在屋中点燃了油灯,将灯罩放回去,柔和的光驱尽昏暗。
听栾青词将仙门近况事无巨细地说了一遍后,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情,听到有关栾青词的血脉,以及他在西檎岭死后涅槃,加之三重雪宫变故与师弟楚朔风之死。
玉奚生的脸色愈发沉冷,犹如霜刃,眼瞧着杀意汹汹。
“长生天。”玉奚生轻缓地咬字,神色冷得骇人,“魔族余孽竟也敢造次。”
栾青词不语。
这语气就很师尊,心魔可不会如此含蓄。
栾青词很有礼数地搬了个小凳子坐着,没再坐在玉奚生的榻上,他也未曾与师尊讲他们的情定——那时与他欢好的是心魔。
即使是同一个人,但栾青词着实不知怎么与师尊提起,你封印的那个心魔出来了,我没经得住诱惑同心魔定了情,我们还双修了。
这怎么说得出口。
……他不知如今师尊的想法。
此刻说出两人双修过的事,岂不是在逼着师尊认下来?
“好在蛮山已死。”栾青词轻声说,“关于长生天,师尊知道多少?”
玉奚生沉吟道:“我也只知长生天乃魔族余孽,尚未建成三重雪宫时,你师祖便与长生天交手,从他们手中夺走被他们称为圣物的碎骨。他失踪后,天机阁阁主与我暗中联手,不过长生天行事谨慎,甚少露出风声,纵是师尊也只与两位殿主交过手,其一便是已伏诛的蛮山,其二便是绯夜。”
栾青词一怔,“绯夜?”
玉奚生颔首,“不错,师尊与蛮山之战虽败退,但在那之前,他诛杀了殿主绯夜。”
栾青词微顿,这些殿主也都是服下幽弥成半魔的,想来如今这位,正是服下了上一位“绯夜”的幽弥。
而且师祖败给蛮山,竟是因为他已经先与绯夜打了一架,甚至直接将其诛杀。
同样都是神族后裔,栾青词想起自己面对蛮山时的无力,微微垂眸叹了口气。
温热的指尖却忽然抵上下颌,栾青词当即脑子空空,茫然地被挑着下巴抬起头来,对上玉奚生温和的注视。
“小家伙。”玉奚生轻笑,“叹什么气?”
栾青词怔住,眼眶禁不住有些发红。
这动作已然有些轻佻意味在其中了,寻常师尊哪有挑弟子下颌的,可栾青词吃不准师尊究竟怎么想的,便只瞧着他发愣。
玉奚生也顿住,即使他不记得这段时日同栾青词如何同行,却知晓自己此刻因融魂而对小徒儿情难自禁,只不过这动作却莫名地熟稔。
伸手的刹那全然不需多想。
好似他已经做过许多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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