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的师尊也是如此,栾青词不在乎这世人,可师尊在乎,所以他才学着去在乎。
有朝一日,师尊若是也心甘情愿地舍生取义,他也不能阻止,可只要想到,便已对还未到来的别离而恐惧痛苦。
谢庭兰也望着残缺的山,轻叹着道:“他刚才说,化山为阵,也就是说这十座山,曾经都是活生生的十个人啊。不过也是,若是他们不这么做,就凭那一小块骨头片,不知得要了多少人的命。”
玉奚生却在一旁说道:“天下不见得,但这天下间定有他们想保护的东西,算是死得其所。若有一日,你也有了豁出性命也要保护的人,也会这么做。”
他说得坦然,眼神却瞧着栾青词。
栾青词沉默着说不出话。
他听懂了,那句话的意思是:“我愿意为你而死”
第011章 .旖念
那块遍布黑纹的碎骨被封印后,山中的煞气也与结界一同消散,栾青词一剑劈落山石,将那条地道彻底堵死,一同被掩埋的,还有即便被遗忘在岁月中,也真切存在过的故事。
回到三重雪宫时已经天光大亮,栾青词自己保管那块诡异碎骨,并未交给任何人,还特意提醒谢庭兰,不要提及这块骨头的事,刚回宫便急匆匆地往明经堂去,才走两步,又回过头瞧向玉奚生,“你也来。”
玉奚生眉梢微挑,低声吩咐谢庭兰,“你去向大长老回话,记得交代你的事。”
谢庭兰连连点头。
说完,玉奚生走到栾青词身边,趁两人并肩而行时,用只有彼此能听清的声音问:“你见过那东西,是吗?”
栾青词没说话,只顾往前走,带着玉奚生就进了巫塔,但这次没往上走,而是打开了书架后的暗门,里面是通往巫塔下的台阶,两侧都是铜壁灯座,栾青词踏入的刹那,青金色的火光从灯座内亮起。
巫塔之下的一层,只有石台一座,上头安置着一个木匣,栾青词先是取出那块被自己封印的碎骨,又打开木匣。
玉奚生神情倏尔凝滞。
木匣之中,是另外两块遍布黑纹的碎骨,形状虽然各不相同,但显然是同一种东西,都被封印着。
栾青词将自己封印那块也摆进去,抬眸瞧玉奚生,说:“这个地方连大长老都不知,另外两块上头的灵力波不同,一个出自师尊,另外一个不知,灵封术眼下三重雪宫只有你我会,所以另一个,或许……是师祖。”
玉奚生伸手轻触那块碎骨,紧蹙着眉,绷着脸半晌,才叹道:“我不记得。”
“那就算了。”
栾青词也不意外。
若他记得,早在瞧见这块碎骨时,便有反应了。
“三重雪宫将它们藏了这么多年,暂且不要走漏风声为好。”栾青词将装着三块碎骨的匣子合上,犹豫片刻,轻声问:“你说,记得有关我的事?”
玉奚生先是“嗯”,随即明白了什么,无奈道:“小鸾,那年在桐山捡到你时,你还是只小鸟,但气息绝非妖物,我见你模样颇似传说中的鸾鸟,便唤你小鸾。古凤血脉……我并不知情。”
栾青词曾听玉奚生提起过,桐山有妖伤人,还伤及了三重雪宫弟子,玉奚生亲自与之大战一日一夜,才将其斩杀,准备走时,发现了在山间啾啾鸣叫的青色小鸟。
见栾青词沉默,玉奚生便问:“你想要知道身世?”
栾青词摇了摇头,他活了这些年,还是头回听说自己的血脉可能源自上古神鸟,可那与生俱来的、与碎骨如出一辙的咒术,让他心里有些不安。
仅仅是一块碎骨,若无结界阻拦,不知要掀起怎样的狂澜,那……活生生的自己呢?
“露出这种忧心忡忡的神情。”玉奚生轻轻问,“你在想什么?守护苍生么?”
他语气带着玩味的戏谑,只需一眼,栾青词就能瞧出他与师尊的不同。
余下便无话可说,栾青词转身便想走,还没迈出步子,肩头便被人一把摁住。
“小鸾,不要将自己与不知死了多少年的骨头相较。”玉奚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这一次他的语气很温和,温和到栾青词有片刻的恍惚,一时间觉得师尊从未变过。
但很快他就接上下一句,“何况,你我是一样的人,何必为旁人的死活为难自己?”
栾青词的动容顷刻间散的干干净净。
但玉奚生说得不错,师尊从前教导他以天下为先,然而天性就是天性,栾青词骄傲又淡漠,除了对玉奚生依赖,其他的人都很难入眼,至于死活就更不重要了。
但……
“不。”栾青词将肩上那只手拂开,转过头来,清秀的眉眼间尽是平和,“我在学着在乎,那些孱弱、易碎的人族,师尊说过,人力虽弱,然心坚也。从前我不懂,人弱则为蝼蚁,强则为禽兽,心之多变,叫人作呕。可总有……不一样的人。”
死在宫门前的楚朔风,酉氏村守阵人,还有舍身赴慷慨的石神山神灵。
见得越多,栾青词便越能明白师尊。
“他还真是将你教得……”玉奚生话音越来越低,最后化作一声轻叹,眼神也愈发无奈,像是面对晚辈任性时无可奈何的长辈一样,“罢了,也不妨事。”
“只要在我身边,想做什么都可以。”
说着,他伸手要抚栾青词的脸颊,这动作便格外僭越,还有丝毫不加遮掩的纵容,都全然超过了师徒之情。
栾青词猛地退后一步想要躲开,反倒被玉奚生攥住手腕,而那只原该执剑拂雪的手也落在他脸颊,轻抚的力道温温柔柔,与腕上桎梏截然不同。
人怎能这般矛盾?
栾青词从来无法抗拒玉奚生,就如他的性子,依赖与仰慕仿佛也与生俱来。而且玉奚生丝毫不顾忌自己,栾青词若是真想挣开,就势必要动真格的伤到他。
简直狡猾。
栾青词咬了咬牙,沉声道:“别用他的身体乱来!”
“乱来?”玉奚生捧着他的脸,眼神肆无忌惮,又好似胜券在握似的从容,慢声道:“你太高看他了,小鸾,若是他没曾动过乱来的念头,又怎会有我?真当他是清心寡欲的圣人吗?我今日做的,他早想过千万次了,还有更多的,要为师一一说给你听,还是要做给你看——?”
哪怕明知是真的,栾青词还是难以忍受,偏开脸就要挣脱,“够了!我说够了!”
那人却倏尔放开了他。
栾青词一怔,抬眸瞧去,却见玉奚生正轻轻捻着手指——那只摸过他脸的手指,还兴味盎然地吻在了那只手的指尖上,暧昧到让人耳热。
栾青词觉得脸颊烧起来了似的烫,一时间又瞠目,一个字都说不上来。
他对玉奚生并非没有过妄想,但更多的是纯粹的倾慕与爱,甚至不允许自己去玷污那块玉。可此刻玉奚生的放荡行径落在眼中,即便再如何克制,还是忍不住心猿意马了片刻。
随即便对上玉奚生颇为惊奇的眼神,他意味深长地露出个笑,轻声说:“小鸾,你也会有这样的表情啊。”
落尽下风的栾青词又羞又恼,清艳秀绝的面上浮着层浅浅薄红,眼神却凶得很,一句话没说,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
玉奚生没追,从容地站在原地欣赏栾青词的背影,脑子里蓦地浮现一只气得尾巴毛都炸开的漂亮小鸟,喃喃自语。
“这么可爱……小鸾,可逃不了了。”
.
栾青词脚步仓皇地从明经堂出来,脸颊热度还没消下去,于是低着头从一众正做课业的弟子中匆匆走过,仿佛一阵风似的。
结果刚出院子,就遇见迎面过来的谢庭兰。
“师兄!”谢庭兰正正好好挡住他的路,说:“石神山的事大长老知道了,这回同行的有三重雪宫弟子,外边的脏水泼不到你身上来。”
栾青词心慌意乱,只听了个大概,便胡乱点了点头,很敷衍地“嗯”了一声,随即便要绕开他。
谢庭兰见他这般张惶失措,还以为出了什么事,连忙问道:“师兄,你怎么了?”
“没事。”栾青词哪里说得出口,但好歹是冷静了些,只是面上薄红仍未褪去。
谢庭兰瞧出了些许端倪,狐疑片刻,但很快便收敛神情,权当什么都不知道,笑说:“那就好,大长老让我转告师兄,西檎岭的事先不急,玄都镇守仙门是咱们三重雪宫,季氏在西陵郡再怎么呼风唤雨,也休想在玄都放肆。至于玄都附近——应当也没什么人敢置喙。”
毕竟当日宫门之战一个月后,栾青词便对当日出手的世家疯狂报复,依次找过去屠尽嫡系一脉,如今玉奚生一回来,连九幽谷这等从前与三重雪宫持平的宗门都成了散沙,哪里还敢有人同三重雪宫对着干?
栾青词倒是很平静地点了点头,仿佛对此漠不关心。
谢庭兰沉默了一下,试探说:“师兄,你是不是……还怨之前的事?”
“没有。”栾青词说得实话,哪怕自小在三重雪宫长大,但人族于栾青词而言都是不比亲近的存在,所以也就谈不上怨怼与否。
但他这副不冷不热的姿态让谢庭兰有点无奈,他轻声说:“那师兄,你历练多年,这次……总不会再走了吧?”
栾青词一时间也答不上来。
之前离开,便是为了躲玉奚生,他深知自己那离经叛道的念想,只怕自己不能自控,叫师尊发现,到时连师徒都做不得。可如今师尊的壳子里还装着个心魔,因由偏偏又是自己,他又如何能安心离开。
正思量着,便听谢庭兰说:“师兄离宫时,我入门不久,只是这些年来……师尊一直很挂念您,常常提起你。”
栾青词心念微动,垂下眸,“是吗?”
“是啊。”谢庭兰露出微妙的神情,“师尊平日性子冷,也不常开口,与我说的十句话里,九句都要带上师兄。”
栾青词:“……”
第012章 .同源
栾青词又问及了楚朔风。
提到他,谢庭兰的笑便散了,寂然片刻后,他低低的声音才响起。
“朔风入门晚,但天赋上佳,又知上进。”
说到这谢庭兰顿了顿,勉强地笑了笑说:“他一直听着有关于师兄的传闻,还说有朝一日,必要与师兄一般,行走天下,救济苍生,扬名立万,叫师门也面上有光。”
光是听着,就能想到是个怎样意气风发的少年了。
谢庭兰与楚朔风相处得久,整整五年,哪怕谢庭兰从未因楚朔风的死而表现出痛不欲生、肝肠寸断来,可栾青词听得出,每一次提起这个名字,谢庭兰都在沉默的歇斯底里。
“师兄,人死后会有轮回么?”谢庭兰忽然问。
栾青词静默片刻,随即摇了摇头,说:“我不知,宫门之变因我而起……”
“师兄。”谢庭兰夺过话,没让栾青词说下去,苦笑道:“我也曾怨过、怀疑过师兄,真要说对不住,该是我与宫中同门对不住你。九幽谷想作天作地也不是一日,早晚有此一战。如今宫中上下无人敢与师兄说,但大家都知晓师兄蒙冤,觉着对不住你呢,你别怪罪我们才是。”
栾青词如今方知,世间最重的债,非是那些悱恻故事中的情债,而是命。
人若是死了,无论怎么做都是徒劳,死人不会怪罪任何人,也不会原谅任何人。
楚朔风青春年少,豪言壮志都还未及去实现,何其可惜,可哪怕是石神山中那十位手段通天的神灵,最终也被磨灭在时光中,无人知晓。
栾青词想,千万年之后,他又是什么呢?他来不及说出口的爱慕,是否也会在时光中化为齑粉,从此湮灭?
.
巫塔内灯火明亮,映着栾青词一身天青袍,绣样在光下如辉映河山,衬得他如霜枝上的红梅,看似纤弱,却也能傲立枝头。
“心魔者,同源同魂,因欲而生。”
栾青词低声喃喃,垂眸看似瞧着古籍,可思绪却已经飘远。
同源同魂,因欲而生。
连灵体都还是原本的他,偏偏性情南辕北辙,心魔是人的劣根性,即便出尘如师尊,也免不了有七情六欲,从而催生了心魔。
“师兄走后第一年,师尊闭关时就出了事,险些断了经脉,连大长老都被惊动了,休养了一年才恢复。我侍疾时,师尊意识不清,一直在喊你的名字。”
整整两日。
他口中念的、心里念的,都是“小鸾”。
被他念念不忘的栾青词却满心的茫茫然,心魔是玉奚生,但不是完整的玉奚生,甚至……那是被师尊刻意回避的、压制的自己。
心魔说得没错,那是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自己。
栾青词缓缓捂上心口,出神地望着跃动的灯火,满目平静之下,是已经心痛如催的自己,灯花映在他眸中,依旧死寂,犹如深不见底的黑暗。满室昏暗,门窗紧闭,连一丝月光也无,玉奚生坐在屋中,神色与屋子一样暗沉,竭力压抑隐藏的种种心事欲求,都在不可见人的角落疯狂地翻涌叫嚣着。
他是心魔。
他是劣根。
他是本不该存于世的存在。
可他没错,醒来的这些天,他总是会想到那日西檎岭下的小鸾。他一直被压制着,这么多年浑浑噩噩,最近的一次记忆,竟然是小鸾毫无生机的脸,还有冰冷刺骨的体温。
他这辈子都不愿再回忆,可是那一天的情形一幕一幕,梦魇似的缠着他,叫人片刻都难得安宁。
“吱呀。”
门被突然推开。
玉奚生猛地抬头,透过月色与雪色映进来的光,他眉宇间阴鸷而森冷,从前若是一块清冷冷的白玉,如今这块玉上便被打磨出了冷冽的锋芒。
视线相对的刹那,栾青词都被震慑住了片刻,怔忡的须臾,那人却已经走到自己身前来。
“小鸾。”他轻轻唤,嗓音微哑,“怎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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