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桦……?”
“嗯,我是楼桦,欣儿,你会记住我吗?”
她不住呜咽,眼睛肿得看不清事物,想拉住贵人,又不敢,怕他只是个勉强拼凑成型的人偶,经年的损耗已让他无力支撑,一碰,那全身的零件就会稀里哗啦地四散开。
泪涟涟,泪涟涟,人世为何总有这样多的苦楚得一一尝,总有这样多的眼泪要往下咽?
终于,侍女崩溃地出声道:“我不要这样!我听不懂你说的话!我不要!”
“你听懂了。”
“我没有!我是聋子!我还瞎!我听不见,呜呜,我,我什么都听不见……”
玉珍珍不和她争辩,侍女哭得头疼,又困又伤心,玉珍珍不想她受着伤还没法好好休息,便淡淡道:“不是今日,没这么快,我还想做点事再走。”
“嗝,什么,什么事?”
“杀人。”
玉珍珍面无表情,语调毫无起伏:“我要试着杀了他们。”
侍女:“…………”
今夜太过跌宕,侍女觉得自己没法好了。
玉珍珍杀得了薛重涛方璧山他们吗?
一言以蔽之,做梦。
楼桦幼时太得楼外月溺爱,做父亲的根本舍不得逼他不分寒暑去习修武术,只让独子学了基本自保的几招功夫,正因此,在楼外月失踪后,入侵者们闯进天涯阁,面对那抖抖索索提着刀试图反抗的少阁主,有人不禁这么感慨道:“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啊。”
楼桦武功平平,各方面都不甚出色,父亲的天赋在他身上一丝半毫都没有显现,过去没人觉得这是个问题,可楼外月失踪后,这个问题就足以致命。
又熬过这么漫长的囚笼岁月,即便楼桦本有机会重塑筋骨,男人们也不会允许淫具有这样冒犯的想法。
他早就废了。
他说要杀人,其实是自杀。
是夜,侍女捂着重伤未愈的胸口,狼狈地奔出薛府,薛重涛只囚禁了玉珍珍,对那卑贱下人却连开口提一句都懒得,故谁都没打算阻拦这个少女,一切举动都是徒劳,看门人望着她那踉跄的背影,冷冷啐了一口就不再多理了。
快点……得再快点!
她要去求救,她要救自己贵人!
现在她已经明白了,贵人就是天涯阁少主,那失踪多年霸主所留下的独子,他本应如高天明月,站在这个江湖的最顶点——可那些人将他生生从云端拽了下来,让他沉进泥沼遍身污渍,让他痛苦挣扎不得解脱——让他一步步地,走上末路。
那不应该是玉珍珍的结局。
谁都可以,谁都行,谁来救救他们?谁来救救楼桦!
她什么都愿意去做,再脏再累的活,哪怕拿她这条不值一提的命去做交换也可以,只要有人愿意伸出援手,将楼桦从那泥沼一样的命运中拉出来——她万欣,死不足惜!
她不知道自己摔了多少跤,在惊慌失措中敲响了多少扇门,长街漫漫,长夜冷清,她赤足独自跑过街角巷落,沙哑的嘶鸣惊走了枯枝上栖息的黑鸦,她已筋疲力竭,可那四面八方源源不断涌来的寒凉不通人情,无人应答,无人倾听那泣血的呼救。
诸天神佛!
侍女重重吐出一口血,受了武林盟主盛怒下的一踢,岂能这般好过,她沾满尘土的手指勉力撑着瓦墙,屋里隐隐传来不满的呵斥,似乎是被吵醒的居民在怪罪她不适时的疯狂——疯狂,是的,贵人被逼疯了,而她也该疯了。
尘土满面,发丝散乱,她跪倒在地面积水的低洼里,脊背抽搐着,痛哭出声。
没有人会帮他们,这江湖曾冷眼旁观薛重涛等人瓜分楼外月的遗产,楼桦被囚禁的这些年,不会没有人注意到一个小少年的绝望处境。
注意到了,那又能怎样呢?
锦绣窟,锁着这人间至美!
何人不想沾染,何人不会玷污!
连楼桦苦苦守护的天涯阁,也早在各大势力围剿过后偃旗息鼓,他父亲的旧部难道不清楚自己是托了谁的福苟且偷生?都知道,他们全都知道,他们目睹了暴行的全过程,他们心如明镜,他们一清二楚!
众口铄金,本可积毁销骨。
而楼桦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寸寸被打断了骨头。
没有人,没有人,没有人没有人没有人没有人,没有人会帮他们!!!
诸天神佛从不开眼,凡人的冤屈,只能由凡人自己来报。
楼桦会死去,但一切都不会有任何变化。
刀光剑影,江月年年,江湖依然举办着一场永不散会的宴席。
歌舞歌舞,歌舞升平。
第27章 27
万欣小时候曾被自己的姑妈抱在怀里,姑妈是村里祠堂的尼姑,终生不婚,可正因她如此虔诚,老人们对她格外尊敬。
那信奉神佛一生的女人,带着小小的万欣慢慢念:“……犹如虚空,无有边畔,亦无方圆大小,亦非青黄赤白……”
“亦无上下长短,亦无嗔无喜,无是无非,无善无恶,无有头尾……”
“诸佛刹土,尽同虚空。”
姑妈擦拭着香灰炉,道:“所以他们无处不在,咱们凡人受的这些罪,他们都看在眼里,自有计量,福报与罪业,其实没什么区别。”
既然他们看在眼里,既然他们觉得这样的苦楚没什么大不了,那凡人为何要信神?
“……往后,我万欣会成为最被神灵厌弃的那种人,我会杀人,杀很多人,我要这世间所有冷漠无情者身死……”
足以让刽子手胆寒的誓言就这样从少女那嫣红双唇间道出,她跪倒在地,仍直起上身,望着那轮旁观的明月,少女如蛇类嘶嘶喘息,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道:“我要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好。”
万欣突兀一顿,月亮下,坐在枯枝间喝酒的人随意地拨正那张斜戴的无脸面具,他不在乎万欣讶异的视线,将酒壶不轻不重往地上一摔,便道:“说的不错,这才有个人样。”
“你,你怎么……”
“那就去杀吧。”身后就是硕大的银月,无脸人浸在那光辉中,他漫不经心地道,“别留活口哦。”
万欣手无寸铁,无脸人就把自己的佩剑解下来扔给她,从来娇柔的少女别别扭扭捧着那长剑,还没回过神:“你没有去找儿子吗?”
“找了,没找到,担心是路上错过,回来看看。”
说着无脸人歪了歪头,道:“要我教你几招吗?”
他言出必行,当真跳下来教了万欣最简单实用的几招,全是攻击手段,一招防御的都没有,面具下,无脸人的笑声也是漫不经心:“你会怕痛吗?像你这样的初学者,只能做到杀人一千自损八百,怕不怕,要不要学学怎么从别人的剑下闪躲?”
万欣尽力抓住那斤逾的剑,她额头上全是汗珠,闻言狠狠摇头,无脸人顿了顿,略带赞赏道:“也是,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御,不算笨——去吧,让我看看在你死之前,你能杀多少人。”
“如果,如果我死了……”
“不用说如果,你肯定会死,薛重涛虽算不上什么角色,可要杀你简直不用动动手指,你最多也就砍两个护卫吧。”
他说得轻描淡写,这世间最为珍贵的生命在他口里不值一提,正因此显出透骨的薄情。东方已露鱼肚白,一夜过去,万欣能做到的只有在挥舞这柄剑时不伤到自己,她一手紧紧攥着剑柄,忽想起什么,另一手胡乱向自己衣襟内摸去,无脸人饶有兴致地打量这个在他看来并无任何特别的少女,心下猜测她能拿出来做交易的究竟是何物……总归无论是何物,都不能入他眼。
只见她摸索了一会儿,最后递出来的是一块玉坠。
通体莹白,打磨光润,形状上只是普通的空心圆,可材质……乃绝品。
那握着稀世珍宝的手指些微发着颤,万欣闭了闭眼,哑声道:“我会想尽办法去杀了他,但我若死了……能拜托您,救出贵人吗?”
“……”
半晌,无脸人掀开面具,定定看着她手里这块玉坠,像是陷入了什么缥缈思绪中,就那样出了很久的神,方轻飘飘地道:“贵人,我想起来了,那个口味很古怪的东西。”
“……”
无脸人接过玉坠,摆弄了两下,他安静片刻,忽十分诡异地笑了声:“行啊,假若你真能伤到薛重涛,我就帮你把他救出来。”
“我既然这么说了,就不会食言,尽管去杀吧。”
玉珍珍醒来时,床榻上已经没人了。
侍女并不愚笨,在他将话说得那样清楚后,她会明白好歹,做出取舍……这样再好不过,她是自己生命的最后,最为牵挂的人,哪怕去了另一个世界,玉珍珍也会祝福她生活平顺,万事如意。
他稳住心神,却又无端笑了笑,那笑影里透着自嘲。玉珍珍检查了一番,侍女拿走了自己为她准备的盘缠,里面东西不多,最贵重的当属楼外月在他十岁生辰那日送的一块玉坠,自然不能拿去典当,勉强也可做个传家宝,叫下一辈的孩子们戴着护身。
楼外月送他的何止一块玉坠,那些年,奇珍瑰宝,金山银海,哪怕是一座山,一片湖泊,楼外月都能想办法为他圈起来,在群山之巅修高塔,湖心深处建六角亭,楼桦摊开两手掌心,过剩的爱意就一刻不停往外溢,直到孩子开始抱怨,自己拿不下了。
一块玉坠而已,对天涯阁少主而言,实在是……实在是,无足轻重。
可那却是玉珍珍在命运前所能留下的,唯一的礼物。
现在也都没了。
他已斩断自己和人世全部的牵绊,如今要做的,就是和命运算总账了。
玉珍珍推开房门,往外走去。
一出房门,他就察觉不对。
黎明,太阳还未彻底升起,而天空已然大亮,光芒瑰丽热情——那是火!有人在薛府放了一把大火!
因玉珍珍的庭院藏得太深,竟是直到此刻才意识到异动,他立在原地睁大眼睛看着天边的火光,怔忡失语,紧接着他脸色刷的变得惨白,一丝血色都不剩。玉珍珍嘴唇微动,喃喃道:“欣儿……”
一定是万欣做的!
没有来由,他无比笃定地认定了这一点,而认定的同时,深切的哀戚就涌上心头——侍女这样做,毫无疑问是为了他,但他本来就是将死之人,如何值得她牺牲至此?
薛重涛不会因这点火势便死去,而等他查出幕后真凶,他必然会杀了万欣!
不行……不能这样!他得去和万欣做交换,该放这把火的人是自己!
“最好不要去。”
声音在头顶的屋檐响起,悠然自得地:“难得世间有如此忠仆,何不成全这番气节?”
玉珍珍如遭雷击,从头顶到脚趾,全身上下,无一处能动弹。
无脸人抱着头,舒舒服服地靠在瓦片上,清晨寒露未散,那片火海光是看着就让人心觉慰贴。无脸人手里仍在摆弄在块万欣交给他的玉坠,对着火光照了照,白玉里云雾缭绕,犹如天边烟霞。
他视线总是无法从玉坠上移开,看着看着就会发呆,斜斜推起的面具下沿硌到他眉骨,无脸人懒洋洋地推了推它,随口问屋檐下傻站着的人:“你猜她要做什么?”
“……”
“她要杀人哦,她亲口说的,要杀人,杀很多人,不论能不能成功,总归志向是不错。”
无脸人笑道:“一会儿我要去看看,左右是个乐子,你呢,你要去,我就带你一程,毕竟我收了贿赂呢。”
“……为什么……”
“嗯?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她会杀人吗,你这不是明知故问?”
他戴好面具,利索翻身从屋顶滑下,来到庭院里,无脸人对柔弱无助的小贵人没什么兴趣,他背对着玉珍珍,依然在观赏越烧越盛的大火。
“她是为了你啊。”无脸人淡淡道,“主人无能,做仆人的除了去死又能如何,你从没想过自己会拖累人吗?”
身后,那青年一动不动,只是莫名其妙就开始站着喘息,无脸人不想搭理他,自顾自仰头看着映亮的天空,在心里数着数,数到一千下时,就去瞧一眼战况,顺便替那倒霉少女收尸。
除了离散的独子,他对世间一切都很不耐烦,可他笑侍女是一回事,他其实并不讨厌她。
他欣赏这种能为某人赴汤蹈火的做派。不过就算是这样,也不至于就真要答应她的请求。
无脸人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要帮她这一把。
“你……是鬼吗?”
无脸人收回思绪,微笑着说:“不,是人哦。”
“……”
“为什么会觉得我是鬼?哦,我懂了,对你来说,人和鬼本来就没有区别,说不定鬼还要比人好得多,至少鬼没兴趣花心思在欺负一个窝囊废身上。”
无脸人越说话越多,收不住场,许是被火海与鲜血撩动了杀戮的情绪,让他无比兴奋。他手一拍,笑道:“那就当我是鬼吧,我答应你那个侍女会带你出去,你离开后,就当在这里发生的种种都是一场梦,我——”
他听见那青年脚步声正在向这边靠近,却根本不当回事,还要高高兴兴继续说下去,就在这时,青年冷声道:“你去死吧。”
“……?”
狠狠一脚,就这样踹在无脸人的膝弯,简直给无脸人踹懵了。
“鬼?既然当了鬼,又何必来活人的世界放肆!”
青年声音嘶哑极了,隐约还有些哽咽,他像是不解气,趁着无脸人没回过神,又在他小腿上发力来了一脚,正正好印上去两个交叉的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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