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晚事务繁忙,不能总陪在玉珍珍身边,早饭过后便要离开,临行前又是一番千叮咛万嘱咐。他安排了好些下人专门侍奉玉珍珍,却不给玉珍珍单独准备房间,玉珍珍就宿在沈晚的床榻,夜晚到来时他和沈晚肩并肩躺在一起,玉珍珍睡不着,想来沈晚也好不到哪里去。
沈晚握着玉珍珍的手,除轻轻捏着那玉质冰雕的指节外,其余规规矩矩,没有太多冒犯之举,头一夜还好,到了第二夜第三夜,沈晚就有些不老实了起来,玉珍珍半夜醒来时总会发现自己整个人被沈晚缠着,两条胳膊搂着,腿也压着,沈晚阖目,与玉珍珍相依相偎贴在一起,交融的气息制造出情深意笃的假象。
如此作态,他是真想与玉珍珍重新开始。
玉珍珍由得他做梦,他是不耐烦应付沈晚的,连些缓和气氛的好听话都懒得说,沈晚心高气傲,在玉珍珍这里频频吃瘪,可他不因此而动怒发火,玉珍珍不理他,他要么笑着换话题,要么就撑着侧脸,用一种很莫名,很复杂的目光长久注视着玉珍珍。
“你本来就是不听话的。”一次,沈晚道。
他回忆着,“你本来就看不起我们,也从来都不是什么温顺的性子,薛重涛硬生生把你教转了过来,我倒是……倒是好长时间,没看见你这样发脾气了。”
玉珍珍不语,沈晚笑意平和,语气里却渐渐染上某种狂热的色彩:“是因为楼外月回来了吗,有人给你撑腰,你就不用再装模作样了,是这样吗?你之前那么怕我,我一碰你你就要哭,你哭了多少回,你现在不怕我了?是这样吗?”
说着,沈晚控制不住本性,一把抓住了玉珍珍的手腕,紧紧攥在掌心,这二位都是稀世美人,放在江湖上皆能引起风波动荡,屋里的下人纷纷避开视线,不去看这荒唐扭曲,又诡丽迷乱的一幕了。
“我不知道。”
听见玉珍珍的回答后,沈晚怔怔松手,喜怒荣辱加身,玉珍珍都只是垂着眼,即便他看向沈晚,沈晚也知道自己并没有被他放在眼里。
玉珍珍道:“我只是想再试一次。”
“试一次?试什么,你想要试探谁?”
于是那个没有悬念的答案就出来了:“楼外月。”
沈晚又愣了许久,道:“楼外月不在这里……楼外月来不了这里,他很快就会死了。”
“那样也很好。”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玉珍珍,你想做什么?”
被一再焦急追问,玉珍珍终于给了沈晚一个正眼,他脸色憔悴,唯唇心笑意是桃花一样的红,月色一样的柔,他每个字都说得那么珍重,如果不去分辨话里的含义,那和床笫间倾吐爱语没有太大得差别。
玉珍珍笑道:“我什么也做不了,所以楼外月活着很好,死了很好,他能来这里找我很好,他来不了……也很好。”
沈晚根本不能理解玉珍珍的想法,他只觉得玉珍珍是放不下过去,无法接受自己,一股与生俱来的戾气令沈晚这几日的伪装尽数耗费,他一把挥下桌上摆着的茶具花瓶,站起身,对着那幻影般的青年怒道:“你是一定要这样和我对着干吗?现在外面人人都要我交出你,你以为我是为了谁才夜以继日操劳,我为你做了多少,你是半点看不见吗?”
他话音未落,便被一阵笑声打断,玉珍珍扶着桌角,笑得情难自禁,那根沈晚亲自为他梳妆簪上的步摇,也在他乌云般的发间碰撞出珠玉伶当声。
“为我做了多少,沈晚,你知道过去楼外月为好好养大我,又做了多少么?”玉珍珍道,“还是不要在我跟前说这种话了,你如何能跟楼外月做比。”
下人都给听得心底一片发凉,遑论在财力上富可敌国的沈氏家主,尽管玉珍珍语调间并无讥嘲,可沈晚依旧被羞辱得快原地自焚!
关键是他没法否认!
全天下都知道,楼外月对他这个独子可谓要星星不给月亮,极尽呵护宠爱,那是真的在拿世间一切珠宝财富山川大河给楼桦当垫脚石,甚至楼外月本人也心甘情愿匍匐在爱子足下,和传统奉行的那套爱之深责之切完全不是一回事!
有楼外月在前,玉珍珍再看不上后来者也是理所当然。
可是——
“楼外月是你的父亲啊。”沈晚颤道,“你拿你父亲的标准,去要求爱人么?楼外月……是你爹啊……”
玉珍珍微笑。
沈晚猝然后退一步!
“你疯了,你们都疯了,你和楼外月……你们竟然……你们好大的胆子,你怎么能……玉珍珍,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楼外月是你爹,你怎么能和他——”
不顾满屋下人异样惊骇的神情,沈晚呼哧呼哧喘个不停,他一张脸涨得通红,忽而想到什么,沈晚忙跌跌撞撞重新上前,抓着玉珍珍一截袖角,结结巴巴,混乱又期待地道:“是楼外月强迫你的,对吗,所以楼外月也一样,他还不如我,他可是你爹,他竟然这么对你……你是被逼的,对,你当然是被逼的,你谁都不喜欢,玉珍珍你从一开始就不喜欢我们中任何一个人,楼外月也是,这就都说得通了,怎么会有做父亲的时时刻刻把儿子带在身边,不去争名夺利,只想着陪伴自己的儿子,怎么会有这种父亲……我以前就觉得他不对劲了!玉珍珍,楼外月肯定早就起了那种歪心思,哈哈哈,他也一样,他才是最恶心,最无耻的那个!”
越说越快,越说越激动,直到青年拢住了他激动得兀自发抖的手指,沈晚也还是没缓过劲,他嘴角咧开,似哭似笑,似怒更似喜,见玉珍珍温柔地俯下身,沈晚本能就要仰头,去接住这个比雨雾还要虚无的触碰。
“是我主动的。”玉珍珍淡淡道,“是我诱惑的楼外月,诱惑人,是淫具的本分,不对吗。”
他目送沈晚在狂叫一声后拼命逃走,家主崩溃绝望,竟无人敢上前宽慰,许久,下人们的视线陆陆续续集中回仍安坐着的青年身上。
稍微知晓内情的人,明白家主与玉珍珍之间的复杂关系,但按照过往表现来说,只有玉珍珍因沈晚痛苦,因沈晚无助的份,究竟是何时起,他们的地位,相处方式,完完全全颠倒了过来呢?
屋中极静。
下人们不约而同意识到了一个事实。
这名被监视,被囚禁的青年……可是那个楼外月的儿子啊。
不管下人们心里对自己的看法有了什么变化,玉珍珍很清楚,今夜恐怕不会善了。
果不其然,到了半夜,房门就被从外狠狠推开,一身酒气的沈晚闯进来,玉珍珍根本就没睡,他靠在床头,在黑暗中等待命运最后的定夺。
沈晚心胸狭隘,又好妒,他本就见不得玉珍珍与其他男人结合,过去玉珍珍尚且平等地排斥着他们每个人,如今楼氏父子乱伦的事实却跟一记闷棍敲在沈晚头上似的,他接受不了,他嫉恨至极!
沈晚这些心思,玉珍珍大概也猜得到。毕竟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长年和这帮渣滓相处,玉珍珍自认也不算好货了。
他准备好死在今夜,但没料到来的不止沈晚一人。
“夫君,那楼桦就是个祸水,外面多少风言风语我都不在乎,可您再将他这么藏在府里,迟早会生出是非!”
“爹!爹,您回头看看我和我娘吧,爹,你已经有一个月没来看过我们了,为什么,我们才是您的家人啊!”
沈晚在前,妇人与孩童在后,沈晚醉酒路走得不稳当,甩开妻儿时的动作却利落干脆,妇人尚且惊呼,那三四岁大小的男孩怎么经得住成年男子的暴力,直接就给推搡到门槛边,摔了个结实。
沈晚回头,指着哭泣的妻儿怒道:“滚开!别跟着我!我、我的事,我跟玉珍珍的事……谁都插不了手!”
夜太深,仅凭庭院里亮着的灯笼,也看得出妇人有着秋水芙蓉的美貌,她哀哀戚戚,跪倒在地抱起幼子,唤不回铁石心肠的丈夫,那浸泡在泪水里的双目便凝着无限愁绪,望向了床边的玉珍珍。
她刚要开口,怀里的男孩又大哭着道:“狐狸精!祸水!不三不四的烂货!都怪你,都是你的错,你还我爹,你还我爹啊!”
一听就知道这不是他这个年龄说得出的话,教他的可能是他的母亲,也可能是这府里每一位替主母不公的下人,是谁都无所谓了。
玉珍珍起身,道:“沈晚,原来你已有妻儿,你孩子都这么大了。”
沈晚摇摇晃晃,那扑面的酒气熏得在场的人喘不过气,他糊里糊涂,顺着玉珍珍的话看了眼那对母子,便是浑不在意地一摆手,他大着舌头道:“楼桦,你这不知羞耻,淫荡下贱的东西……你竟然同自己的亲生父亲苟合,你不怕死后不得超生吗?!”
他又痴痴笑:“不过没关系,我不嫌弃你,哪怕你是个贱货,江湖上是个人都肏过你,我也不在乎……我不嫌弃你,好不好,别再想着楼外月了,我——和我在一起吧,我对你好,我会、会——”
“夫君!”
妻子变了调的崩溃呼唤得不到丈夫的心软慈悲,相反,沈晚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哈哈,我懂了,你是担心这个啊玉珍珍……没关系的,你不用在乎他们,她,真真是我的正妻,但所有人都会知道,你才是我沈晚认定的爱人,她有的你都有,你、你什么都不用担心,你才是沈晚的爱人……不要再和我闹脾气了,玉珍珍,我们,我们还有以后……”
就算醉到神智不清,不分东西南北,沈晚也看得出青年眼底深切不加遮掩的厌恶。
沈晚顿了顿,他打了个酒嗝,咚咚咚跑到门边,竟是从妇人怀里强行抢走了男孩,他拎着自己儿子的衣领,高高举在空中,沈晚疯狂地笑道:“你看,玉珍珍,沈晚甚至愿意为了你抛妻弃子,你看不见吗,为了你我什么都能做,我不比楼外月差!你要什么我都能给,我才是最爱,最爱你的人……!”
那男孩无力掰扯着父亲的手腕,妇人更是直接瘫在地上动不了了,玉珍珍想都没想疾步上前,要从沈晚手里抢回孩子:“你疯了吗!这是你儿子!这是你自己的亲生儿子,你疯了吗!”
“对,我疯了,都是因为你,如果你老老实实留在我身边,哪里也别去就好了……死了那么多人,楼外月都是在为你杀人,那些人都是因为你死的,还有我!楼外月也迟早会找到这里来,事情变成这样都是因为你!”
说着话,沈晚还不忘将孩子提得更高,眼看着那孩子要闭过气去,玉珍珍咬紧牙关,终于将孩子从沈晚手中抢下,紧紧抱到了怀里,他朝门外退去,不忘顺手拉了把那失神的妇人,玉珍珍道:“关我什么事!这些年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我逼你们做的吗!抛妻弃子丧尽天良,也是我逼你做的吗!”
孩子轻飘飘一团,没几斤几两,可玉珍珍身体实在不好,只得将他先放在花丛里,放到妇人身边,他谨慎地往院门方向后退,道:“你但凡还是个人,今夜就该罢休……生死有命敢作敢当,当初既然做了那样的畜生事,又来同我哭天抢地做什么!”
这么大的阵仗,死人也该被吵醒了,沈府巡逻的队伍很快就提着剑带着灯,将院子团团包围,但他们谁都不敢与家主对着干,一时天地间只剩下那孩子的哭声,从尖锐到沙哑,仿佛要将小小的心肝震碎了。
半晌,沈晚道:“对,生死有命敢作敢当,你也一样,玉珍珍,你所经历所蒙受的种种都是命,怪不得旁人,落到我手里……今日你落到我手里,也是你命不好!怪不得我!”
原形毕露,沈晚发狠揪住了玉珍珍的头发,被修剪过的头发还未养长,那根簪子顿时滚落在地,让男人一脚踩断,沈晚捏着玉珍珍的下颔,逼迫他抬起头:“我告诉你,你这辈子都没法从这里出去,知道吗?你一辈子都是我沈晚的所有物,就是天老爷也改变不了这一点,你是我沈晚的——”
虎口处被青年用尽全力一口咬下,险些连皮带肉血淋淋地撕下来,沈晚猝然推开了玉珍珍,随即他恼羞成怒,又要再次逼上前去,这次沈晚想好了,他要打一副金做的银做的镣铐,他要亲手给玉珍珍戴上,他要从此把玉珍珍关在卧房里,再不允许玉珍珍踏出一步……玉珍珍一步也别想离开沈晚!
但玉珍珍确实是远去了。
一柄毫无预兆出现的寒剑,当胸贯穿了沈晚,去势不减,竟带着沈晚穿过半个院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钉在了柱子上,裂痕成蛛网延伸至长廊顶部,沈晚尚来不及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就狼狈地咳出一大口血!
不止是沈晚,护卫侍从,谁都不知道这把剑从何而来……是怎样可怕的力道与精湛的技术,才能在重伤沈晚的同时,还能不伤及与沈晚近在咫尺的玉珍珍分毫!
玉珍珍也愣住了。
“不可能,消息明明前日才暴露,武当离这里千里之距,就是长了翅膀,也不可能这么快赶到……不可能,不可能!”
沈晚的诅咒谩骂,玉珍珍已听不见了,他心有所觉,转身就朝着院门跑去,他不顾一切推开那些还愣在原地的侍卫,烛火缭乱,映出四面八方的鬼影,这样狂奔就像回到了那无数个十五的宴会,玉珍珍从虎狼环伺中逃走,他知道前方是断崖,未来没有出路,他还是会一次次在雨夜里独自出逃。
沈晚笑他愚蠢,方壁山嘲他懦弱,薛重涛叹他不知长进,不知悔改。
他无需悔改。
他从未做错过任何事。
楼桦扑到院门下,叫道:“爹!”
院门被一把推开了。
第117章 107
沈晚惊骇至此情有可原,全江湖的眼线如今都在楼外月一人身上,探子带来了最新的消息,楼外月独身入武当山,连杀数十名弟子,最终惊动了武当派长年闭关的长老,一战过后长老落败,楼外月则生死不知,下落不明。
在短短三四日的光景从武当山赶到沈家,这已经不是人力可以企及的地步了,除非话本里那些缩地成寸日行千里的神仙,肉体凡胎断无可能创下这等奇迹!
但院门外立着的来人,横看竖看都是楼外月无误。
光是一张撼动人心的脸,就足以证明来者的身份!
更何况楼桦已经奔上前去……旁人会错认楼外月,那楼桦这个儿子总不能认错自己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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