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漫摇被沈榆的动静吓了一跳,一下站在原地捂着心口看了儿子一会儿,才走过来沈榆手里那张纸抽走了。
“怎么了呀,囡囡。”
岑漫摇说话很软,江南女子的温婉。这点沈榆有些像她,轻易就给别人造成很好说话的假象,实际上这对母子一个比一个倔。
她伸手摸了摸沈榆的额头,凉的。
“没有不舒服吧,看来真的是昨晚没有睡好,都告诉你要早一点睡觉了呀,不然身体要搞坏掉的。”
黄历纸又被岑漫摇扔进废纸篓里,轻飘飘地铺在最上。
他记得自己是为温遇旬处理身后事的时候出了意外,沈榆站起来,低头审视自己的身体。
健全,白皙,修长,手掌摊开,十片指甲十只月牙。
桌上清汤长寿面的温度还很高,透过瓷碗烫在沈榆手心里。
虽然无法说服自己,但他的的确确站在了四年前他生活的方寸之地,呼吸和心跳都普通和寻常。
他还活着,那温遇旬呢?
岑漫摇站在他身边,穿着一身素雅的米色长裙,见沈榆面色无异了过来挽他的手臂。
“快去吃饭吧,傻站在这里做什么。”
她拉着沈榆在餐桌前又坐下来,说道:“今晚要和温叔叔吃饭的哦,不要忘记了。”
“到时候温叔叔家的那个哥哥会来接你的,”岑漫摇笑着,“要有礼貌,看到人要叫的。”
2021年3月18号,沈榆20岁生日,J大百年校庆。
太久没走回学校的路,沈榆什么都不适应,四年前的公交线路,四年前的校园布局,基本上忘了干净。
走到一半,手机响了。
“寿星,你人呢,等你半天,再晚就迟到了。”
沈榆用三秒钟消化出这是宁以桥的声音。
四年前,沈榆做主唱的乐队“长眠湾”还没有解散,他和乐队鼓手宁以桥是很好的朋友。
沈榆顿了顿,试探道:“邱风在你旁边?”
邱风是键盘手,玩合成器非常厉害。
宁以桥缺心眼,注意不到沈榆相较平时古怪的语调:“当然,不然他能在哪儿?”
果不其然,等沈榆跌跌撞撞颇为不顺利地找到两人,宁以桥和邱风并肩站在一起,看见他就迎过来。
“你好慢。”宁以桥伸手搭上了他的肩膀,邱风没什么话,沉默地递给沈榆一块用纸盒装好的奶油蛋糕。
这样的场景多久多久没有见到了。
沈榆眼底有些酸涩,努力压了压,说走吧。
J大是名校,百年校庆的典礼办得很大,宽阔的街道边摆了一溜的互动摊点。
大礼堂前排长队,里头有演讲,沈榆的班级组织了集体都要参加。
沈榆抱着盒子坐在半圆构造的场地角落,座位是阶梯走势,他位于最高点,看向台上的人变成不那么清晰的色彩块。
校长和优秀教师,讲完下台收获掌声雷鸣,沈榆看着主持人,心思隐秘。
就现在的情况来看,他虽然并不完全记得清楚,但事情的大致走向和上一世没有差别。
那么......
主持人请本届优秀毕业生代表上台致辞,话筒接交的短暂几秒,沈榆的目光灼热,完全黏在缓步走上演讲台的人。
抓着蛋糕盒子顶上提手的手都没那么用力了。
那场突如其来的死别意外给沈榆心里留下了不小的阴影,沈榆松一口气苦笑,恰好被低头玩手机玩累了抬头看看远处的宁以桥抓到。
“你对着前男友叹什么气呢?”他和温遇旬的关系宁以桥和邱风都知道,不过只知道一层,也不知道他俩为什么分的手。
沈榆不想承认:“没叹气,没对着他。”
“那你干嘛?”宁以桥又问。
“......我饿了,早饭没吃饱行不行?”沈榆随口找的理由,台上那人已经开始说话了。
声音有点沉,还是很好听,但沈榆敏感地捕捉到有些尾音沙哑,有疲意。
不知道是不是昨天没睡好。
睡眠问题在生死面前都算得上小事了,但以前他们住在一起的时候温遇旬就经常熬夜很猛,沈榆很多次想让他别那样不要命地熬,只是温遇旬都不理他。
沈榆倒没有太多难受,难受也受着。分手以后很难做成朋友,他知道的。
温遇旬这人的性格本来就又冷又淡,和沈榆谈恋爱之前对谁都这样,后来有个沈榆,那就只短暂地给了他一个人温柔和耐心。
沈榆是很知足的,他曾经获得过那人高不可攀的喜欢和爱。
宁以桥又低下头,他新开的一把游戏已经开始了,便头也不抬:“那你吃啊,不是给你买了蛋糕吗,寿星。”
沈榆是觉得这样的场合吃东西会不会有点不礼貌,说:“不好吧,多不尊重。”
宁以桥阴阳怪气:“是,前男友在台上讲话,是该尊重。”
他嘴贫起来没有正形的,邱风用腿碰了他一下,然后对着沈榆摇摇头:“没事,你吃。”
话说到这个程度,沈榆不吃也得吃。
芒果雪融蛋糕,奶油不甜,很醇厚的香味,是沈榆喜欢的西城区那家很难排到队的蛋糕店。
邱风和宁以桥当然不知道沈榆心里偷偷又在感动什么,因为除了吃蛋糕都认真一丝不苟的人,其余人的视线暂时全部转移到台上说话的温遇旬身上。
温遇旬的没有拿稿子,说话很简短,好像很随便地讲了几句勉励的话,就关了话筒走下来。
主持人都傻了,明明前两天彩排不这样的。
那个人对这种事从来就没有心理负担,双手放西裤口袋里,径直往礼堂角落的最后一排走。
第一排不是没有给温遇旬留位置,优秀毕业生代表桌前还有名牌。
也不是阴影覆盖到头顶上的时候才发觉温遇旬往这边过来了,宁以桥关上游戏的时候戳了沈榆一下。
沈榆拿着叉子,叉子上还盛了一块刚挖下来的蛋糕。
温遇旬居高临下,低着头,看着沈榆没有表情,眼神深刻,不知道在想什么。
还是没办法低调的容貌,眉骨立体,唇形优越,沈榆是新荷,他是松山的雪。
气场太强大了,尽管他本人并没有这个意思,但身边朋友不多想来也有这个原因。
不过雪化掉的时候沈榆是见过的。
沈榆手停在半空,走神的时候手腕没注意平衡,晃了一下,那块蛋糕掉在腿上。
温遇旬皱了皱眉,直接用手捡起那块由他始作俑的遗留物。
“吓成这样?”
沈榆旁边有个空位,温遇旬坐下来:“又没有不让你吃。”
作者有话说:
好的这章修完了!情节会有对不上,新来的朋友不要着急,最迟明天(10.31)我全部弄好!
第3章 该死的世界
虽然和见鬼没什么两样,但温遇旬确实是坐在沈榆旁边听完了接下来的整场演讲和演出节目。
沈榆简直坐立不安。
“吃不下别吃了。”温遇旬拿了纸巾擦手,偏头看到这人一副要噎住的表情,低声提醒。
或许因为前世有所亏欠,朋友的心意沈榆不可能辜负的,摇了摇头,还是将蛋糕一口一口吃掉了。
散场之前,温遇旬对沈榆说:“我一会儿还有事,下午五点半我来找你。”
沈榆惊异有余,反应慢是另一回事:“找我干什么?”
温遇旬眉目深深,看不出来心思。
“我以为岑阿姨已经和你说过了。”
“说过了吧,沈榆。”温遇旬看他一眼就往外走,脚步没停顿。
沈榆被留在后面,眼睁睁看他出了礼堂的门,消失在绰绰人影中。
是这一刻才意识到原来想念无声也重值千斤。
温遇旬外出作业五天,出意外的那天,是沈榆没见他的第六天。
前后算下来不过一个星期,他们分手后两年不见面,却怎么都觉得没有这瞬间想念。
沈榆跟着宁以桥邱风一起走出去,门外春光大亮,复苏和死亡形成亘古不变的轮回,上天垂怜,让他死亡都有机会反悔,再天赐一次复苏的生机。
最重要的是事情走向变化不同上一世,沈榆低头,眼眶红了。
失而复得是世间最美妙的奇遇,如果命运的弹道真的可以改变,重新活过也算是天降头彩,顶顶好事。
沈榆向来相信事在人为,温遇旬离开的方向有风吹到脸上。
这一次,他有不一样的想法。
傍晚五点半,温遇旬没用手机联系沈榆,直接到音乐学院门口堵人。
下午的时候导师拉他和校领导一起逛实验室和技术馆,忙了一天,现在原本在低头看着手机,眼睛不舒服,眉头皱得很紧。
沈榆走近他,温遇旬看过来的时候脸上的表情还没收拾好,那点犀利杂着疲惫一起向沈榆砸过来。
见是他,温遇旬直起身子,面色恢复如常,但隔阂还在,也不和沈榆说话,带他上了车。
温远的房子买在二环以内,首都的环路上向来很堵,约定好的时间是晚上七点,等车子开进小区,已经接近八点。
温远亲自下来接,这时他还没有四年后那么重的外派任务,看着年轻许多,至少白发少了半壁头顶。今晚只是简单的重组家庭聚会,他没穿和岑漫摇约会时的衬衫和西裤,穿了简约的一套休闲服。
“小榆,路上很堵吧?饿不饿?”
温远从前见过沈榆一面,匆匆地,那时候沈榆还要上课,只互相打了个招呼,因此现下表现出少许熟稔。
沈榆笑了笑,他对温远没什么坏印象:“不饿。”
“给你订的蛋糕刚刚到,”温远说,“待会儿多吃一点。”
温遇旬站在沈榆旁边,瞟了他一眼。
温远带着他们进了开着水晶吊灯的明亮大厅,进电梯后按了顶楼的25层楼。
这种级别的小区一般一层只有一户,电梯到达楼层,不明显地又弹了往上一段惯性力,“叮”一声,电梯门缓缓打开。
四五步的距离就是大门,开门后左手边餐厅,岑漫摇已经坐在席间。
温遇旬向来不大喜欢说话,只和岑漫摇问了好,四个人分别在长四方形的餐桌边坐下来。
“小榆,怎么样,今天校庆好伐?听说哥哥还上台致辞了呢。”岑漫摇问。
她是想活跃气氛,也想让沈榆和温遇旬尽快熟悉起来,好快快融入这个家庭。
沈榆心不在焉,这一天脑子转太多,有些不够用:“还可以。”
每人各坐一边,互相都碰不到对方,沈榆和温遇旬面对面,岑漫摇和温远面对面。
不知是为了庆祝什么,温远还开了一瓶他珍藏已久的红酒,沈榆喝不懂这些,好像那吃不惯细糠的山猪,尝了只觉得嘴里有些发苦,另有些好闻的香气而已。
沈榆比这桌上的其他三个人多活四年,多四年经历,和这三人有更坚实的相处积淀,因此在这顿饭的前半程,他是比较游刃有余的。
游刃有余地附和岑漫摇引到他身上的话题,游刃有余地回答温远问他的日常生活,游刃有余地应对温遇旬的沉默。
直到岑漫摇又和沈榆说起那个他想要逃避的话题。
“这也太凑巧了吧。”岑漫摇得知温遇旬在学校里主修植物科学与技术后,脸上露出又惊喜又惊讶的神情。
“我一直想让小榆转到这个专业呢,当初让他报这个专业的时候就觉得很好,没想到他居然在志愿提交的前一天背着我偷偷改掉了。”
沈榆的性格遗传亲生父亲沈珏的温润,在岑漫摇面前做了二十年的乖孩子,因此现下说起她认知中沈榆唯此一次的叛逆,岑漫摇也没有表现得太过气愤。
“改成了什么,艺术史论?”
她对于教育有自己的坚持:“文化分那么高,又是学的理科,跑去报这个专业做什么嘛,这个学出来都不知道去干什么好了,要妈妈说,现在时间还来得及,给你转个专业,就学小旬的专业怎么样呀?”
来了。沈榆咽下一口玉米排骨汤,抬起眼,恰好和温遇旬的眼睛对上。
温遇旬这次没有挪开目光,隔着空气中带着玉米的清香味的氤氲,视线一直落在沈榆脸上。
四年前沈榆没给岑漫摇回答,但还是被那为他好的妈妈想法设法地塞进了温遇旬所在的农学学院。
岑漫摇女士的说一不二在温远的宽容溺爱、沈珏的温吞慢热和父母的早逝早亡中肆意地蓬勃生长,反抗用处不大,她只会觉得沈榆是她科研衣钵的唯一继承人,最后感动于中国科研事业的跨时代发展趋势,真心实意地掉两滴为祖国建设事业而奋斗的眼泪。
不过就算是在四年前,沈榆的乐队也渐渐开始有了些起色,和公司签约后,专辑出了两张,虽然销量一般,但粉丝人数还是比较可观,作品不多,质量却很高。
只是缺一些走到大众面前的机遇和舞台。
然而岑漫摇没有看到,她心中梦想关乎江山社稷的百年传承,关乎人类与地球的和谐共生,这一切磅礴壮大,九天上下无可匹敌,沈榆一指琵琶弦拨得出神入化,贝斯律动心醉神迷又如何?
不务正业的耻辱钉钉在沈榆的录取通知书上两年时间,岑漫摇最想要拔除。
重来一次,是该自己去争取。
沈榆张了张嘴,刚要出声,温遇旬突然撂了汤勺,陶瓷两厢碰撞,发出不大不小的声响。
“岑阿姨,”他说话向来不急不缓,没什么情绪,说出来的话却能把沈榆吓死,“我认为,还是不要勉强学自己不喜欢的专业。”
“有热爱是好事,”温遇旬看着沈榆的眼睛,面前的酒杯不知道什么时候空了,“更何况,不敢保证人在被强迫以后会不会产生怠惰和排斥心理,甚至可能影响到做事的积极性和质量高低。”
“......”
上一次温遇旬有为他说过话么?
没有吧。
沈榆心惊胆颤,差点把花纹精致的镶银白瓷勺咬碎了咽下去,为压惊,又两三口将杯里红酒喝了个干净。
上次他分明不是这副明里为沈榆说话,却在暗处字字带刺讽刺他专业水平估计达不到预期的遣词造句,只未发一言,从鼻腔里哼出个嗤笑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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