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无法离开鬼界太久,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多,他必须在不被楚问怀疑的前提下,尽可能迅速地查明真相。
他翻开账本上的第一页,几个字龙飞凤舞、跃然纸上——
华山脚。
-
阵眼果真在洞穴内,就在残破神像的眼中,宿回渊找了好久,无论如何没想到布阵者会把阵眼放置在那种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方。
解开阵眼后,浓雾迅速散去,宿回渊走出洞穴,却发现楚问已然在洞穴外。
他步子倏然停住。
就在不久之前的旖`旎倏然浮现在眼前,纵使仅仅是幻象,他在楚问面前依旧有些不自在。
就好像自己一切阴暗隐秘的想法都在对方眼中尽数展现,无所遁形,羞愧难当。
尽是满怀欲`念,觊觎风光霁月、高高在上的心间神邸。
他下意识低头看向自己,发现衣裳已经换了回来,自己也不再是年少的样子,易容也在,这才略微放下心来。
幻境已经结束了。
现在的楚问才是真正的楚问。
似乎还有些略微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他心绪莫名,抬步向楚问走过去。
楚问循声回头,淡色的眸子浅浅看着他,没什么感情。
宿回渊的目光顺着那长眸下移,很自然一般,到了对方紧抿的薄唇。
他刚刚才品尝过那甘甜清冽的香气。
那地方亦是很软的,和冷冽搭不上半分关系。
他们都尚未开口,宿回渊忽听见宁云志的声音从身侧传来——
“你是谁?”
宿回渊悬着的心瞬间紧绷到极致,他再次低头看向自己的衣装,并未发现任何异常。
可宁云志为何这样问。
他在浓雾中看见了什么。
宿回渊将内力凝结到掌中,瞳孔微缩。但凡宁云志接下来打算说出暴露他身份的话,他就会毫不犹豫地一击中对方肩侧。
可就在运力的当中,身体却僵了一瞬。
——他发现自己的内力竟然不知何时消失了。
“你又是谁啊?”
宁云志冲着楚问,竟也说了相同的话。随即他展袖一挥,手中长剑倏然窜出,他御剑朝两个人飞过来。
只是不过数米,就从剑上摔折下来,脖子朝下重重砸在地上。
“哎呦痛痛痛死了。”宁云志歪着脖子站起身,“我御剑飞行这么差吗?”
他看向两人道:“见过两位公子,在下是……哎,我叫什么来着?”
……
宿回渊轻蹙了蹙眉,已在袖中按按攒成拳的手指逐渐松开。
很是奇怪。
宁云志像是失去了记忆,看样子不像是伪装出来的,但他至少还能御剑,证明灵力还在。
这与上次所遇的结界并不相同,结界毫无差别地封住所有人的灵力,但如今却只有自己灵力尽失。
“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宿回渊问。
“好像是。”宁云志挠挠头,“但我看你们面善得很,我们之前认识吗?”
“……”
“你本为清衍宗弟子,我们此行前往华山,之后的事情慢慢跟你解释。”楚问淡声开口,“此地不宜久留,先出去再说。”
几人向华山方向前进,一路上宿回渊将洞穴中所发现两份账本的事情讲与楚问听,宁云志虽然记忆全失半句话听不懂,但也很识相地全程沉默。
楚问听完,轻声道:“夺人修为之事并不常见,这附近除了华山医修并无其他门派,想必这账本上绝大多数的名字,都能与华山派弟子对得上。”
“有道理,既然如此到华山派一问便知,只是他们未必会与我们讲实话。”
华山医修世代以悬壶济世为主,所居高山极寒之地,一来酷寒有助于修行,二来雪原宜产珍惜灵药,三来山路错综复杂,不被人打扰。
华山派与清衍宗不同,虽修医术,却很少出世。毕竟若山上山下不设结界,每天都将有数不清的人踏进华山派的门槛,请求帮忙医治自己或家人。
为了避免嘈杂,华山派位于高山之巅,若想上山,需越过层层结界屏障,攀得数千层石阶,方能登顶。
这些障碍多是为心意不诚的寻常人所设,若是修士之间急事相询,并不会造成太多困扰。
但现在问题就在于,宿回渊现在灵力全失,与寻常人也并无大差异。
一眼看不到尽头的陡峭石阶,楚问和宁云志走在前面,宿回渊艰难跟在他们身后,不一会就腰酸背痛起来,浑身已经被薄汗沾透。
灵力尚在的时候完全没觉得爬台阶是什么乏力之事,如今却真真切切地将寻常人体力差的痛体会了彻底。
不知道已经走了多久,越往上走空气愈发稀薄,温度逐渐降低,一冷一热的感觉让他十分难受。脚底似乎已经被磨出了水泡,每走一步都带着针扎般的痛。
楚问忽然停下步子,宁云志不明所以,也跟着停了下来。
“把手给我。”楚问说。
宿回渊把汗湿的手心在衣袖处擦了擦,随后将手伸了过去。
楚问指尖轻搭上他的掌心,微凉,却很舒服。
他顿时感受到温和的灵力顺着经脉传过全身,周身的酸`软都好转了不少。
楚问长眉轻蹙,“你的灵力怎么回事。”
宿回渊本没打算主动说出自己灵力消失的事情,毕竟浓雾中情况难测,怕引起怀疑。
千算万算,唯独没想到华山医修的山路设计得如此激进。
只能承认道:“刚刚从迷雾中出来就这样了,我也不知为何。”
楚问沉默片刻,并未追究细问,却是在宿回渊面前慢慢俯下.身来。
额间的长发顺着动作披垂下来,在石阶上映下隽长的投影。
宿回渊一时呆楞住,怔道:“你这是做什么?”
“上来。”
不咸不淡的两个字,依旧没夹杂什么情绪一般,听上去却恍若雷击。
楚问这是……要背他?
“不不不,我还是……嘶……”
宿回渊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后脚不小心踩空,又牵扯到不知道哪里的伤口,一时痛极。
“上来。”
楚问身子没动,又重复了一遍完全一致的话。
宿回渊刚想答话,却敏锐地察觉到侧方传来的一阵细微风声,垂眸间,只见楚问的垂发已经随那阵风偏移几寸,有清淡木香随之飞来。
变故发生在毫瞬之间,他偏头一看,只见一只巨大的……正朝着他们飞奔而来。
很难具体描述那东西的长相,但一.股浓郁的恶臭先于庞然大物到来,宿回渊脸色发青,几乎下一秒就要吐出来。
那东西足足有三人高,外表像是一只巨大的飞虫,翅膀在阳光下几近透明,周身鳞克闪烁着油腻的彩光。眼睛占据了半个头部的大小,是诡异的深蓝色,眼下长着巨口和尖齿,口部开合间,还有粘.腻的稠黄色液体缓缓低垂下来。
很难想象华山医修的看门魔物竟是如此……猥琐的家伙。
宿回渊实在想不到更加合适的词语,偏过目光不想再看。他现在并无灵力,若是站在这里等死,恐怕会成为这恶臭怪物的第一份食物。
他无法接受。
电光石火之间,他一手环住楚问的脖颈,身体一提,双.腿夹`紧了楚问的腰。情急之间慌乱且手足无措,双.腿乱踢,也不确定踢到了哪。
“快走。”他捂着鼻子艰难道。
话音未尽,只感受到一阵劲风裹挟着恶臭气味扑面而来,长虫挥出大翅,直冲两人面门,速度极快,仅仅捕捉到残影。
长翅脆弱且薄,但在足够快的情况下便像一把锋利的刀刃,把空气都破成了尖锐的形状。
楚问一手托着身后之人,另一只手拔.出腰间尘霜剑,只闻轻微剑鸣。楚问长靴轻点,整个人倏然飘然御风而起。
宿回渊本是闭着眼,只觉得身体骤然腾空,抬眼向下,只见虫翅堪堪从两人足下闪过,仅差一寸,便能割破自己的鞋履。
下一瞬,只有剑影纷飞,铿然作响。
宿回渊还未看清楚问是何动作,便听到长剑刺入肉.体的闷响。
随即,忽地眼前一黑。
眼睛被楚问单手轻遮,有湿润微凉的触感从眼眶处传来。
宿回渊虽然眼睛被遮住,但嗅觉与听觉还是让他将发生的场面猜出了七八成。
——噗呲。
是血液喷射的声音,铺天盖地像雨点一般砸下来,宿回渊咬牙,浑身已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楚问旋身,背对着那魔物,长袖微抬,替他尽数遮下全部的脏污。透白无暇的长衣被污血沾染,乍看上去竟有种神迹蒙尘般的触目惊心。
“别看。”
楚问的声音从耳侧传来,热气尚存,顺着耳骨绵延不尽。
“很脏。”
心脏都随着这句话的起伏,怦然一动。
可他能敏锐地感觉到,楚问刚刚的状态有一些奇怪。
对方速度很快,下手一如既往地果断狠厉,看上去完美到挑不出错来。
但他与楚问自小相识,对彼此的一招一式都熟悉得很,因此便能清楚地感受到楚问刚刚的动作中,那一丝丝极其细微、细微到难以辨别的凝滞感。
楚问的动作本可以更快。
但他在犹豫。
一个猜测忽然冒出来,从走出洞穴见到楚问那一刻的轻微奇妙感为始,似乎一切都顺理成章地有了解释——
他从浓雾中出来后灵力尽失,宁云志看上去……大概是失去了脑子。
这浓雾怪异得很,与灵力、行为都无明显关系,一视同仁。
所以,楚问出来后,也应该暂时失去什么才对。
宿回渊呼吸微滞,抬头看见楚问近在咫尺的瞳孔,颜色极淡,微垂着注视地面,无悲无喜。
长眉鬓侧,清雪般的皮肤上溅上了一滴浓稠的血,楚问对此却仿若未觉。
他伸手,替楚问抹去眉间血痕,可指尖微颤,并抹不干净。直至一小片眉骨都染上了淡红,像是无暇白玉中生出的朱红纹理。
他开口,发现自己的声线都是不稳的。
“你从浓雾出来后,一直都看不见,对不对。”
宛如石子坠入湖底,刹那间沉寂,连轻微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无妨,我能听见声音。”
楚问侧过目光,与身后之人对视,浅色的瞳孔此刻却厚重得深不见底,明知那双眼看不见,但视线相交之时,仍有无法抗拒的心悸。
那略微失焦的目光,却给人一种无限温柔的错觉。
“而且,我也知道你在看我。”楚问淡声道,“我看不到,不代表我感受不到。”
宿回渊仿若做贼心虚般错开目光。
“那你放我下来。”宿回渊着实不太好意思让楚问就这样背着他一路上山,“你总不能一直这样。”
“为何不可?”楚问轻声问道。
“……”
竟一时语塞,没有借口。
“无需过度担心,华向奕为医修掌门,这世间没有他治不了的病。”楚问轻声道,片刻后又忽然想起什么般改口道,“极少。”
宿回渊自然懂得对方指的是什么。
是当时自己的病。
楚问背着他拾阶而上,他忽然有些好奇,回头看去——
只见刚刚三人高的长虫如今半死不活躺在地面上,一动不动,它的一侧长翅被齐根斩下,鲜血源源不断地顺着断口处涌出,周遭的泥土都变成了血红色。
“没死。”楚问似是注意到了他的动作,开口解释道,“华山派事医,阵法屏障只是想伤人,令人知难而退,并无杀意,需留它活路。”
宿回渊干巴巴笑道:“华山派拦人的方式还真是恶心,恶心至极。”
楚问并未回话,沉默片刻,只是点了点头。
石阶颠簸,楚问的身体却很稳,宿回渊趴在对方背上,竟不知何时睡熟过去,等再睁眼之时,华山派几个镀金大字已跃然眼前。
门口值夜的弟子听闻他们的来意之后,便请他们入住到了几间客房,明日一早便带他们见华掌门。
宁云志和楚问身上皆是血污,三人各自回房,值夜弟子为他们送来治伤的草药。
宿回渊简单清理了身上伤口,换了一身衣服,又拿出那两份账本翻了翻。
修士们为了追求所谓的长生和羽化飞仙,从未停止过寻找传说中神丹的下落,从清衍宗,松山真人,鬼魂,地宫,华山派,一切都与神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前几日,在他与鬼界飞鸽传信中,他让鬼界散布消息,说鬼主不日之前已然得到神丹。
若无足够诱人的饵,如何引得众人争相抢夺,引其入瓮。
可还有另一件恼人的事,秦娘提醒他,本月阴七马上又要到了。
上次姑且假装受伤蒙混过关,但若每月阴七都是相同状态,岂能不令人生疑。
看来过几日,免不了要回去一趟。
夜已深,却是半分睡意也无。他推门走到室外门廊透风,才觉夜过三更,明月高悬。
华山的山顶与清衍宗不同,更为清冷潮湿,似乎离那天边湿漉漉的明月也要更近上一些。
夜半的空气沁凉,吸进肺里,只觉整个人都被寒冰浸过一般。
裹紧了衣服,正想回房,路过楚问屋子时却不禁停滞住了步子。
无他,楚问房间的灯还点着。
透过朦胧昏黄的窗纸,却不见楚问的人影。
鬼使神差般,他叩响了楚问的房门。
并无人应声。
理性告诉他应该立刻转身回房,半夜登门拜访本就不是理所应当的行为。
但在仔细思索之前,房门便已经被他推开。
大抵是室外太冷,急需贪恋那一份温度。
室内潮湿、温暖、有浓重的水雾从屏风后面飘过来,在门口遇上寒风,倏然化作水珠,凝结在木门之上。依稀之间,能嗅到沐浴皂角的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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