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一个庞大的家族来说,这份清醒弥足珍贵。
“后日大军开拔,此战非小,各家不会吝惜实力,定会精锐尽出。智氏领上军,统率半数下军,绝不容有差,定要全力以赴。”
几人来至正室,智渊挥退家仆,仅留智弘三人在身侧,出言再三叮嘱,态度无比郑重。
“智氏得君上重用,竭尽忠智才有今日。然花时有期,欲取而代之者遍布朝堂。雍氏长于才,田氏长于战,费氏长于政,鹿氏长于人心。更有赖氏、娄氏、冯氏、吕氏以及后起的壬氏,皆不容小觑。观今日朝会,陶氏亦能复起。智氏绝非安枕无忧,反立足山巅,群强环伺,不容踏错半步。”
智渊这番话不可谓不重,却是振聋发聩,及时敲打智弘三人,使他们不再飘飘然,瞬间脚踏实地。
回想之前的得意,叔侄三人面现羞惭。
“幸父亲提醒,否则定会犯错。”
“大父高瞻远瞩,陵羞愧。”
“泽不见危急,仍沾沾自喜,实是无地自容。”
三人深刻反省,意识到朝会之上太过得意,不知被多少人看去,都不免感到羞愧。
智氏蒸蒸日上,他们的表现不算太过。但以国君的性情,定然不会乐见。想到可能的后果,三人不约而同脊背生寒。
“能醒悟最好,若不然,这次东出将是我最后一次任军将,智氏也将止步于此,再无法寸进。”
智渊并非杞人忧天,而是喜欢未雨绸缪。
事情未必严峻到如此地步,但要压下儿子和孙子的傲气,必得下重药。
尤其是智陵,年少领军,立下赫赫战功,不能及时认清现实,必将骄矜狂傲。一旦犯下大错,注定无法挽回。
“今日之言,尔等牢记于心。智氏为君上股肱,此战需尽智竭力,阵斩敌首。东出攻城更要争先登之功。”智渊目光灼灼,加重语气,“君上最恶摇摆,不喜夸夸其谈。家族要长盛不衰,必须沙场立功,以战功得爵!”
“诺!”
智弘三人肃然神情,齐声应诺。
当日,氏族各家关起门来,商讨的皆是出兵之事。
话题一致,做出的决断也是大同小异。
无论勋旧还是新氏族都决意竭尽所能,务求沙场建功。
这次出征非比寻常,对手是楚,四大诸侯之一,与晋同为万乘之国。双方势均力敌,战场形势又是瞬息万变,一个微小的疏忽都可能导致败局,绝不能有丝毫懈怠。
“大军之外有扈从,胡骑内附,为争功必奋勇厮杀。”
“西境诸侯全部派兵,蕲君更率军参战,我等绝不能落于人后。”
随着话题加深,晋国氏族突然发现他们不仅要对战强敌,还要面对激烈的内部竞争。
“陷阵,先登,夺旗。”
想要立下大功,各家都要拼尽全力,派出最精锐的子弟。
“同为晋人,何曾弱!”
上自九卿,下至小氏族,各家都在精心准备,决心在战场上一分高下。
参战的国人、庶人乃至军仆皆枕戈待旦,未因即将到来的战争感到惊惧,反而跃跃欲试,为阵斩敌军摩拳擦掌。
晋侯宫内,林珩翻阅过大军簿册,再一次审阅军队辎重,没发现任何疏漏,方才安下心来。
彼时天色渐暗,他端起杯盏,发现茶汤已冷,盘中的糕点也不再可口。
“来人。”
林珩合拢竹简推到一旁,放下咬下半块的糕饼,命人备膳。
马桂和马塘守在门后,闻听召唤,立即做出安排。
两人熟悉林珩的作息,提前吩咐厨下准备,林珩刚下命令,热腾腾的膳食就送入殿内。
肉汤盛在小鼎内,汩汩冒着热气。
炙肉的火候恰到好处,切片后撒了香料,香味诱人。
水煮的菜铺在盘中,一旁有多种酱,都是厨精心酿造,咸、鲜、甜等应有尽有。
主食是粟饭和麦饼,还有一碗稻饭。
晋人不种稻,稻米是越国送来,一同送来的还有舂米的器具和奴隶。
国太夫人喜用稻饭,之前碍于路途遥远不能每岁运输。如今两国大开商路,建成驰道,运输比早年便利,越国的稻和绢源源不断进入晋国,晋的各种商品也输入越国,双方都能得利。
位于商道附近的小国也借到东风,参与到两国的贸易之中。
有两个小国独辟蹊径,国内物资不丰,就在沿途开设馆舍,专门作往来商队的生意。
馆舍最初只提供食水,逐渐发展到住宿,部分还有了乐人和女闾,吸引来多国商旅,赚得盆满钵满。
日复一日,馆舍附近人员聚集,开始出现村庄。村庄合并组建小城,繁华程度不亚于小国城池。
为继续从商贸中得益,也为获得庇护,这些小国主动向两国入贡。
送出的粮绢虽多,赚到的更多,甚至超出半年税收,国内的埋怨很快销声匿迹。
林珩用饭时,想起昨日送来的国书,夹菜的手突然一顿。
他以为蕲君足够特立独行,不会再有第二个。哪承想奇葩成双,更有第三个、第四个。
“迁都边境,亏能想得出。”
昨日多国递送国书,问候林珩,入贡钱绢,末尾写下国都搬迁,如同提前商量好,内容出奇一致。
林珩看过之后,觉得很不可思议。
他特地挂起舆图,对照几国所在。发现这几个国家面积不大,满打满算不过晋国一个大县。
新都的位置都很好找,靠近晋越两国的驰道,目的为何不言而喻。
“附庸,入贡,迁都。”
林珩放下筷子,舀起一勺肉汤送入口中。他怀疑这些国君和蕲君熟识,否则举措怎会如此相似。
膳食用毕,侍人入殿撤走餐具。
婢女移近铜灯,点燃熏香。烟气袅袅上升,清香弥漫在殿内,沁人心脾。
马桂捧着两只木盒入内,里面装有田齐的来信以及上京送回的情报。
“君上,蜀侯书信,上京送回消息。”
“放下吧。”
“诺。”
马桂放下木盒,躬身退至一旁。
林珩先打开田齐的书信,看过其中内容,不由得笑了:“蜀地刚平,正该稳固国内,出什么兵。”
嘴里这样说,他铺开一卷空白的竹简,提笔写下回信,落印后交给马桂:“即刻派人送出,不得延误。”
“诺。”马桂捧起竹简退出殿外,身影消失在门后。
待殿门合拢,林珩打开雍檀送回的情报,凝视其中文字,脸上的笑容逐渐收起,神情变得严肃。
“千名盗匪,半数身份不明。”
在书信中,雍檀写明当夜诸事,包括他的怀疑,全部撰于笔下。
“王子还是贵族,亦或两者皆有?”
林珩陷入沉思,手指轻击桌面,声音由快变慢,某一刻忽然停住。
他想起楚煜提到的一件事,或者该说是一人,中山国国君后裔,喜烽。
会是他吗?
勾结盗匪袭城,确有不小的可能。
不过,嚷嚷着要驱逐天子,还把晋国拖下水,更像是为夺权所为。
“王子肥,王子害,还是王子典?”
想到几名王子,不免回忆起上京为质的日子。
林珩垂下眼帘,嘴角牵起一抹笑纹,全无半丝温度。
“蠢物。”
愚蠢偏要自作聪明,这是逼天子拿起屠刀,迫不及待要人头落地。
当年他和田齐落入冰湖,天子舍弃三个儿子,全无半点犹豫。以为他会顾念亲情,实属于大错特错。
雍檀有意追查背后之人,林珩却认为不必。
天子去伤脑筋,晋暂且做个看客,必要时推上一把,足矣。
目前紧要的是东出伐楚。
思及此,林珩又拿起雍檀的书信,看到天子承认不查,自认言行有过,嘴边笑意加深。
楚国上疏天子,想要扯大义。
天子在众目睽睽之下承认过失,之前的旨意再无权威,楚国的行为也变成笑话。
笑话归笑话,他不介意落井下石。
林珩铺开竹简,笔走龙蛇,又成一篇檄文。
“来人。”
“仆在。”马塘入殿领命。
“送往临桓城,悬挂城头。并派人宣扬各国,务必人人皆知。”
“遵旨。”马塘捧起竹简退下,脚步声逐渐远去。
林珩靠坐在屏风前,单手撑着下巴,很想看一看楚项读到这篇檄文的表情,应该会十分有趣。
第一百九十二章
冷风吹散薄雾,晨光透过云层洒落,为座落在平原腹地的雄城覆上一层赤金。
肃州城外,三座祭台拔地而起。
祭台四面雕凿台阶,由下至上逐层缩窄。
祭台顶部矗立铜鼎,鼎下四足,鼎身有双耳,表面浮凸花纹,专为祭祀铸造。
多座方形柴堆环绕在祭台下,干柴遇火既燃,烈焰迎风跳跃,热浪翻滚,火光炽烈。
城头响起鼓声。
赤膊的军仆交替挥动鼓槌,重重砸向鼓面,声音雄浑厚重,震耳欲聋。
城门大开,国君率百官出城,宣告祭祀正式开始。
玄车为首,林珩按剑站在车上。
百余驾战车紧随在后,车上氏族皆长袍高冠,腰佩宝剑。
车轮转动,战车一辆接一辆行过,碾压过铺展的晨光,径直驶向祭台。
三座祭台对面,数万大军队列严整,济济跄跄,旗鼓相望。
玄车抵达祭台下,林珩抬起右臂,氏族战车陆续停住。众人以官爵排列,九卿在前,次为中大夫,再次下大夫。
鼓声告一段落,号角声取而代之。
声音苍凉豪迈,随风传出,回荡在旷野之中。
多名晋巫出现在祭台下,全都腰缠长带,脖颈悬挂骨链。灰白的发披散,头顶兽首和鸟羽,围绕祭台大声祝祷。
“祝!”
伴随着唱喝声,用于祭祀的牺牲被牵至篝火前。
“君上执剑,敬天、祀地、祭鬼神!”
唱声陡然拔升,变得高亢尖锐。
林珩步下玄车,拔出腰间佩剑,凌空一挥,斩断牺牲的脖颈。
血光飞溅,刹那间染红视野。
羊首落入鼎内,羊身被投入烈焰。
火光吞噬羊身,眨眼间腾起数米。柴堆中心发出爆响,焰光膨胀碎裂,无数火星飞散。
燃烧的碎木划过半空,拖着焰尾坠向地面,如同降下一场红雨。
火星落到巫的身上,几人却浑然不觉,继续高声唱诵巫言,高举双臂祈愿上天。
林珩倒提着宝剑越过晋巫,袍角曳过地面,迈步登上祭台。
氏族们走下战车,目送国君登高,气氛肃穆,神情庄严。
“祭!”
十余名巫伏向大地,额头紧贴地面,起身时发出高喝。
林珩登至祭台顶端,恰遇空中流云飞散,阳光坠落,瀑布般流淌他全身。
冕冠反射金光,旒珠荡漾七彩。
衮服的袍袖被风鼓起,腰间佩饰轻击,声音清脆悦耳。肩扛的玄鸟浮现金辉,霎时变得鲜活,在光中振翅欲飞。
众人仰望高处,不自觉屏住呼吸。
晋巫完成祝祷,同时捧起骨甲,高高向上抛出。
雕刻文字的甲片短暂滞空,似被透明的线牵引,组成不规则的图案,同时落向地面。
落地的一瞬间,甲片边缘震颤,许久方才静止。
巫匍匐向前查看,得出占卜结果,表情变得激动,一起振臂高呼:“吉!”
声音穿透呼啸的冷风,震荡开来,回响在众人耳畔。
祭台之上,林珩立于鼎前,依礼祭祀天地鬼神。
巫的声音传来,他完成最后一礼,抬头仰望苍穹,双眼被阳光刺痛,脸上却扬起笑容。
天命,国运。
事在人为。
袖摆振动,高处的身影回转,正面祭台下的大军。
林珩抬起手臂,宝剑遥指向东。血线沿着剑身蜿蜒,至剑尖凝成血珠,缓慢坠向脚下,飞溅开一朵暗红。
“楚,晋之仇敌。”
“言无状,行不义,狂妄无礼。”
“先蔑晋室,又袭晋土,肆意猖狂,令人发指。”
“今集结大军,东出临桓,讨不义,伐楚!”
冷风掠过,撕扯战旗,猎猎作响。
林立的旗帜下,甲士以戈矛顿地,厚重的刀背敲击盾牌,声音由杂乱变得整齐,最终连成一片,山呼海啸一般。
“伐楚!”
数万人齐声呐喊,声音响彻云霄,震动苍茫大地。
鼓声又起,融合号角声,奏响战争的旋律。
林珩步下祭台,登上玄车,号令全军开拔:“东出!”
车轮滚滚,留下并排辙痕。
战车鱼尾雁行,中途分成不同阵列,在战旗的调度下归入三军。
新军以骑兵为主,机动性更强,一路护卫国君前行,马蹄声犹如奔雷。
步甲全副武装,戈矛如林,气势惊人。甲胄反射乌光,背负的盾牌凸起兽纹,狰狞可怖,望之遍体生寒。
甲士身后是大量军仆。他们专司护卫辎重,行进间分成两列,竖起铜墙铁壁,保护高高隆起的大车。
车辆分为不同规格,大部分由骡马牵引,奴隶在车旁推动。由蒙布下的形状以及车辙印推断,车上主要装载粮食和帐篷。
另有部分车辆出奇大,车板增宽加长,厚度是普通车辆的两倍。车轮高过人的头顶,蒙布遮挡下凸起一座座小山,需要强壮的雄鹿和青牛才能拖动。
青牛是晋地饲养,雄鹿则来自蕲国。
得知林珩要借鹿,蕲君乐得合不拢嘴,连夜调动国内,挑选最强壮的鹿送入肃州。一同送来的还有驯鹿的奴隶,个头不高,身板却相当厚实,四肢粗壮无比,力气大得惊人。
这些大车上装载的全是兵械,野战攻城都能发挥效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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