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骑策马出营,陆续与马车擦身而过。
马上骑士侧过头,视线锋利,在奔驰间扫过车厢。
王子岁力持镇定,随从却被吓得不轻。饶是肩负护卫职责的虎贲,此刻也全身僵硬,因骑士身上的血腥气遍体生寒。
“吾来拜访晋君。”王子岁开口,声音稍显紧绷。
骑士没有离开,而是绕着马车穿行。战马交错而过,骑士身上的铠甲反射乌光,手中的兵戈森寒慑人。
“拜访君上?”听到王子岁所言,为首的骑士抬起右臂,立即有一骑离开队伍,返回营内禀报。
不多时,一名侍人走出营门,径直来到王子岁车前,见礼后笑道:“君上请王子入营。”
话音落地,黑骑自动向两侧让开,动作行云流水,整齐划一。
战马打着响鼻,不时踏动前蹄。
马车从骑士中间穿过,车奴始终提心吊胆,唯恐哪处引来疑心,被刀剑加身,血溅当场。
马车距营门不远,眨眼时间即到。
对王子岁来说,这段路却显得格外漫长,于随行众人更是如此。
马桂在前引路,将这行人的表现尽收眼底。不去评价王子岁,单看侍人护卫,撕开虚伪的狂妄,实在是胆小如鼠,一个个上不得台面。难怪上京守备废弛,攻破城门不费吹灰之力。
马桂心思飞转,却无一丝一毫表现在脸上。
鉴于王子岁的身份,林珩特许他驾车入营。对此,王子岁甚是感激,避免了在营前下车的尴尬。
马车穿过营地,驶过的道路大多平整,扎下的帐篷井然有序。
中军大帐前,两队甲士相向而立,皆佩全甲,手持戈矛。
遇王子岁经过,众人的目光聚集过来,霎时让他手脚冰凉,如同被一群猛兽盯上。
“王子,请。”见王子岁停住,马桂开口催促。
王子岁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不安,继续迈步向前,随他进入中军大帐。
帐外寒风凛冽,帐内却是温暖如春。
立木撑起帐顶,一架屏风落地摆放。
屏风两侧排开多盏铜灯,坐姿人俑头顶灯盘,内藏机关,使得帐内火光明亮,却不闻一丝烟气。
王子岁不着痕迹打量,发现大帐内没有火盆,仅有两只晋国出产的铜炉。炉上有管道通向帐外,热意即从该处散发。
迅速扫过两眼,王子岁便不再多看。
他牢记此行的使命,捧着木盒上前两步,站定在林珩对面,有礼道:“贸然拜访,侯伯莫怪。”
和之前见面时不同,林珩换下衮服冕冠,身着一件宽袖长袍。
玄色为底,刺绣金纹。
随着他的动作,袖摆上的花纹如水波流淌,衣料隐隐反光,分明是价值千金的越绢。
“王子客气。”林珩抬起头,请王子岁落座。
就在这时,屏风后又转出一道身影,赤红耀眼,好似火云堆砌。乌黑的长发垂过腰际,耳下一枚玉玦,上刻的於菟栩栩如生,精致绝伦。
楚煜走出屏风,发尾轻轻摇曳。
青丝绯衣,极致地对比。
眼波流转间,心神为之所摄,神魂几要沉沦。
王子岁用力掐住掌心,勉强从惊艳中回神,心中暗暗纳罕:他不是初次见到越侯,却从未如今日一般失态,呼吸为之所夺。
不解刚刚压下,马上又有疑惑涌上心头,使他神经紧绷。
越侯为何会在晋侯帐中?
莫非两国有大事商量,是否关系上京?
疑问充斥脑海,再也无法压下。王子岁心乱如麻,勉强维持镇定,上前与楚煜见礼。
“见过越君。”
“王子有礼。”
楚煜来到林珩右下首,振袖落座。
他也是刚刚过营,事情说到一半,就听人禀报王子岁登门。
王子岁因何而来,两人都感到好奇。索性暂停议事,先请王子岁入帐,当面了解他的来意。
“王子此行所为何事?”待王子岁落座,林珩开门见山,直接问道。
“王兄移宫时发现此物。”王子岁也没有赘言,直接推出抱了一路的木盒,由侍人送到林珩面前。
木盒无锁,盒顶雕刻山川,盒身是缠绕的花枝。
盒盖掀开,里面放有一只陶瓶,瓶口密封,外层包裹蜡印。
“此物藏于王榻暗阁。”王子岁说明陶瓶来历。话无需太过直白,意思已足够明朗。
“原来如此。”林珩拿起陶瓶,指尖擦过瓶口的蜡封,能知是一件旧物,想是封存许久不曾打开。
“侯伯智略高远,武功盖世。今次入上京勤王,运筹帷幄,回天运斗。赫赫之功,足标青史。依礼,宫内设飨宴,以彰勤王之功,请侯伯务必移驾。”王子岁趁势开口,姿态谦逊,诚意十足。
林珩侧头看着他,沉吟片刻,突然扣上盒盖,发出一轻响。
王子岁登时一凛,下意识抬头望去,只见晋侯面无表情,难窥此刻情绪,越侯则是单手持盏,轻嗅着茶汤的香气,神情似笑非笑,眼底却是一片森冷。
王子岁喉咙发紧。帐内暖意融融,他却如置身冰窟,冷意侵袭全身,不禁打了个寒战。
“王子聪慧。”在王子岁陷入恐慌时,林珩终于开口。出乎对方预料,话中不提飨宴,竟是对他的夸奖。
“谢侯伯夸赞。”王子岁受到惊吓,竟也不敢随意谦虚,唯有顺着林珩的话去说,只求不出差错。
局促太过,声音都有些变调。
楚煜发出一声轻笑,眉眼舒展,霎时艳光四射,摄人心魄。
林珩斜睨他一眼,指尖划过木盒上的花纹,放缓了表情,重新看向王子岁,温和道:“王印易主,新王登位,诸王子或留京,或就封。王子才智不凡,在内必为良臣,就封也能有一番作为。进一步,诚可开国。”
此言入耳,王子岁瞪大双眼,呼吸不由得加重。
在内为臣,在外开国。
他对晋侯了解不深,但知其言出必行,绝不会信口开河。这番话既然出口,就绝非说说而已。
他的确聪慧,头脑胜过他的兄弟。奈何王宫颓靡成风,多数人不求上进,大环境使然,眼界难免受到局限。
正如现下,明知是晋侯给出选择,他却猜不出原因,对答案也是举棋不定。
“侯伯,岁尚未有封地。”考虑良久,王子岁终于找出借口,希望能延缓此事。
林珩微微一笑,随意道:“王子可以细想。”
“遵侯伯教诲。”王子岁的脑中一片混乱,身陷两难仍不忘使命,再次开口,“宫内飨宴,侯伯能否移驾?”
“寡人必至。”林珩没有拒绝,当场应允。同时点了点身前的木盒,“天子诚心,寡人自不能辜负,将与诸国国君一同出席。”
“侯伯大义。”王子岁连忙道。
诸侯愿意出席飨宴,至少能在表面消除隔阂,勉强维持上京体面。
事情办妥,王子岁起身告辞。
林珩没有留他,遣马桂送他出营。
待帐帘落下,楚煜不再正襟危坐,而是斜靠在桌前,单手撑着下巴,一下下拨动茶盏,轻笑道:“君侯要使王子岁离京?”
“确有这个打算。”林珩没有否认。
“留于上京,他仍是王族,就封亦然。开国便要另起宗庙,如姬伯一般脱离王族,自成一家。”楚煜停下动作,手指落下盏口,笑意缓慢加深。
“不错。”林珩倾身靠近,探手滑过楚煜肩头,挑起一缕青丝,笑意冰冷,“先王害我大父,废王欲置我于死地,不能开棺戮尸,但能使其血脉离心,形同陌路,绝其祭祀。”
一代不行,那便两代,三代。
绝王族有为之人,徒留庸碌无能之辈。上京人心涣散,不聚才德,终有一日不能维持正统。
“前朝殒灭,后裔离散。何言今朝就能千秋万代?”林珩挑拨青丝,一圈圈缠绕指上,忽然间用力,拉近两人的距离。指腹挑起楚煜的下巴,笑意印在对方唇角,呼吸交融间,低声道,“越君以为如何?”
楚煜笑了。
“君侯之谋,煜不及也。”
尾音落下,他顺势靠近林珩,单臂环过对方腰间,另一只手取下林珩发上的玉簪。长发垂落间,绯红与玄墨纠缠,极致的浓烈。
第二百二十六章
入夜,王宫内灯火通明。
大殿前点燃篝火,宫道两侧矗立火把,连成明亮的光带,直通敞开的宫门。
诸侯车驾鱼贯入城,依礼摆出全副仪仗。
国君在前,氏族行在左右,骑士策马,步甲持戈矛斧钺并有铜铸的长戟,在行进间闪烁寒光。
车队排成长龙,匀速穿过城内。
一改数日前的冷清,道路两旁聚满行人。人群驻足眺望,对诸侯的车驾翘首以待。
宫内派出虎贲,专司城内秩序。
人员精挑细选,各个身材高大,乍一看颇有几分威武。奈何有诸侯国兵在侧,哪怕是小国的甲士也勇猛强悍,俨然经历过战场厮杀。两相比较,曾是王师精锐的虎贲差距甚远,简直就是天上地下。
随着诸侯队伍入城,人群中传出阵阵惊呼。
遵照礼制,王宫设飨宴,与宴诸侯需盛装出席,衣冠有定制,佩饰无不华美。如越、楚、吴等国的君臣更是珠光宝气,衣襟前的玉钩都是价值连城。
“大诸侯豪富,传言果真非虚。”
与越楚等国相比,西境诸侯略显低调,服色大多单一。如晋国尚玄,林珩及氏族皆服黑袍,头戴高冠,腰束玉带或金带,华贵中彰显肃穆。
不同于南境的五彩斑斓,也迥异于西境的庄严持重,东境诸国大多喜好青蓝,临海的齐国还有紫绢,因染制材料特殊,产量稀少,价值千金,比越绢更加难得。
随着队伍入城,诸侯仪仗穿过长街,经过众人眼前。
不再是惊鸿一瞥,借助火光,上京城民切实领略各国风情,无异于一场视觉飨宴。
王宫前,虎贲持戈立在两侧,全部身佩金甲,夜色下格外醒目。
为表重视,王子盛和王子岁代表天子出面,亲自在宫门处迎接诸侯。
上京贵族先一步抵达,目睹两人此举,也不好先一步离开,四下环顾,干脆站到两人身后。
这一幕前所未见,自平王迁都还是首例。
新天子态度明确,放正位置,摆低姿态,务求不激怒诸侯,就算是装也要装出样子。掩耳盗铃也好,自欺欺人也罢,总之,今夜飨宴之上,天子与诸侯其乐融融,做傀儡的日子也能好过几分。
诸侯仪仗抵达宫门前,车马陆续停下。
玄车为首,林珩率先步出车厢。
“侯伯。”
墨色身影出现的一瞬间,上京众人相继叠手,包括两位王子在内,态度谦恭可见一斑。
“诸位有礼。”林珩的视线掠过众人,望向火光照亮的宫道。道路尽头是金碧辉煌的王宫大殿,也是王权所在。他的视线微顿,目光明灭,表情未见变化,无人能猜出他此时在想些什么。
智慧卓绝,运筹帷幄。行事暴戾,手段狠绝。
上京众人猜不透他的喜恶,下意识绷紧了神经,不敢有半点疏忽大意,唯恐触怒这位大诸侯引来杀身之祸。
继林珩之后,楚煜和楚项先后走出车厢,再之后是齐侯赵弼。
越、楚宗室同源,两国在风俗上存在类似。
今夜王宫赴宴,楚煜和楚项衣冠相近,只不过前者身着绯袍,头戴玉冠,冠两侧垂下长缨;后者衣丹朱。冠上佩长簪,簪首是一头狰狞的睚眦。
越楚相争百年,两国边境常见烽火,狼烟不断。
上京勤王之时,两国短暂罢兵,但不意味着握手言和。
正如此时此刻,两国国君现身宫门前,一样的风华绝代,昳丽无双,脸上浮现浅笑,笑意却不达眼底,反而寒意逼人。
这样的凶神恶煞,一次聚齐两尊,在宫门前对峙,仿佛下一刻就要拔剑喋血。
本就是寒冬腊月,又受到煞气波及,上京众人噤若寒蝉。除个别人外,都是脸色发白,一阵阵心底发慌,期望有人能解开危局。
林珩先一步进入王宫,没留意身后的情形。
赵弼走出青车,恰好遇见这一幕。在车前站定片刻,他果断选择无视,大步越过两人,追向前方的晋侯。行动间袖摆微振,衣领和腰间的珍珠温润夺目,愈显流光溢彩。
“晋君,且慢行一步。”不想牵涉进越楚之间,赵弼对求助的目光视若无睹,继续追向林珩,速度比先时更快。
在他之后,吴、许、宋等国的国君先后抵达。
看到宫门前的情形,众人的反应如出一辙,视若不见,大步远离,以免受到波及。
於菟睚眦相斗,凑上前是自寻死路。
不提远者,只观近期,邳城下一站,楚国略有损失,但不痛不痒。反倒是前去助战的吴、魏损失不小,带兵的公子峦和公子展还被请去两国都城做客,停留数月方才归国。
前车之鉴,诸侯们大多保持谨慎,集体仿效齐侯远离暴风眼。
见诸侯如此表现,上京众人更不敢出声,只能心中焦急。
王子盛和王子岁对视一眼,前者面带急色,几次欲言又止,后者向他摇摇头,未如往日一般出谋划策,而是始终保持沉默,样子有些心不在焉。
好在对峙没有持续太久。
两人到底顾及场合,各自冷哼一声收回目光,迈步穿过宫门,并肩踏上宫道。
彼时,正殿内流淌礼乐声。
曲谱创自开国之初,沿袭上古之风,演奏时加入石器,使得旋律粗犷豪迈,不乏厚重。各国礼乐皆源于此,蔡国的巫乐也不例外。
礼乐声中,与宴宾客陆续落座。
依照宫宴惯例,待宾客聚齐天子才会露面。王子典却不敢托大,早早出现在大殿内,见林珩现身更走下台阶相迎,态度谦和,满面含笑。
“伯舅来了,吾甚喜。”王子典口称伯舅,闻言者都感惊讶。
四百年前,初代天子分封诸侯,制定礼法,称同姓诸侯为叔父,异姓诸侯为伯舅。
四百年过去,礼制渐坏,上京与诸侯互相猜忌,冲突频发。废王时强索质子,君臣间势同水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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