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兵们短暂沉默,随即达成一致,快步登上战车。
他们被阮氏豢养,忠诚的是氏族,而非郑侯。如今阮力已死,三军无大将,岭州城被破是早晚的事。
“出城向西,去戎人的地盘。杀几个犬戎首领,我等也能称雄!”
私兵们不能留在郑国,也无意投靠晋国,干脆北行去掠夺戎人,未必不能有一番作为。
打定主意,十几辆战车直扑城门。
由于晋军来得太快,守城工事完成不到一半,正好给了他们机会。
“杀!”
城门处堆积大量石头,战车难以通过。私兵下车步战,利落解决搬运石料的军仆,喝令奴隶移开堵门的石块和木头。
“打开城门!”
面对滴血的刀锋,奴隶不敢违命,合力移动石木。在城门开启的一瞬间,他们做出惊人的举动,先私兵一步逃出城外。
朔风涌入城内,卷动滚滚热浪。
古老的城门向内开启,裹着麻布的奴隶冲出来,手脚并用逃出城外。他们宁肯被晋军射死,在冰天雪地里冻死,也不想被活活烧死。
奴隶之后是十余辆战车。
驾车的私兵没有点燃火把,仍被晋骑发现。同时看到他们的还有城头守军。
“城门开了?!”
守军难以置信,认定是城内有人投晋,纷纷开弓射箭,可惜未能拦下他们。
智陵和费廉察觉异状,两人配合默契,同时策马冲上前,率骑兵拦住这些可疑的战车。
私兵还想再逃,一波箭雨当头罩下,当场射死数人。紧接着,套索从天而降,套住还活着的两人,将他们拖拽向地面。
战马失去操控,竟然先后挣脱缰绳,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晋骑来不及捕捉,很是感到惋惜。
“带走。”
两名私兵被拖过雪地,一路拖到林珩马前。
火光映照下,一身黑服的公子居高临下,容貌俊逸,气质凛若冰霜。
私兵被拖拽一路,全身剧痛,变得气息奄奄。
他们刚想要动一动,两杆长矛就叉过脖颈,锋利的边缘抵近皮肤,使他们再不敢轻举妄动。
“城门为何打开?”
林珩拍了拍战马的脖颈,黑马踏前一步,坚硬的马蹄恰好踩到私兵的手臂上。清脆的骨裂声响起,伴随着私兵的惨叫,融入呼啸的夜风中,令人悚然不已。
被踩碎手臂的私兵不断哀嚎,另一名私兵早就吓破了胆,撞上林珩的视线,立刻竹筒倒豆子一般,将前因后果和盘托出。
“军将已死?”
饶是林珩足智多谋,在战前想过多种情况,唯独没想过这一种。
堂堂阮氏家主,郑国上卿,竟死在一名军仆手下?
“该人曾为甲长,向军将献策水泼城头。军将斥其鸡鸣狗盗,命剥掉甲胄夺走佩剑,降为军仆。”
私兵不敢有丝毫隐瞒,道出知晓的一切。
“水泼城头?”林珩咀嚼四个字,看向火光笼罩的岭州城,“确是良策。”
就在这时,城门处又生变化。
守军发现阮力的尸体,登时大乱。有人主张关闭城门,也有人认为该禀报郑侯,还有人认定城内混入了晋国人,他们断无可能守住。
甲士们吵嚷不休,城门一直洞开。
城民们发现异样,瞧见出城的通道,竟然一股脑冲了过来。
“火扑不灭,快逃!”
人群中传出鼓噪声,由于环境太乱,很难确定声音来源。
众人也无暇去找出声的是谁,眼见火舌追了过来,合力搬开剩余的石头,顺着开启的城门涌了出去。
逃出城的人越来越多。
等守军意识到必须阻拦,人群已变成洪流,谁敢拦截就会被碾得粉碎。
“败局已定。”
几名甲长跌坐在地,面色惨然。
发现有甲士混入人群之中,他们也没有出面阻拦,而是转身登上城头,环顾空空荡荡的女墙,再看火光下军容森严的晋军,只觉遍体生寒。
“那是公子珩。”
一匹黑马出现在火光下,马上之人黑袍玉冠,除了公子珩不做他想。
甲长心生狠意,几人搬来守城的巨弓。
“仅此一箭。”
箭矢架上弓身,几人同时爆发力量,需牛马牵引的机关被转动,弓弦拉满。
甲长咬牙盯准林珩,双臂用力,虎口勒到出血。
“公子珩!”
吼声随风送出,林珩似有所感,立即收紧缰绳。黑马奔出数步,破风声擦身而过,未能击中目标。
林珩转过头,就见一枚巨箭斜钉在地,箭头完全没入雪中。
“公子小心!”黑骑迅速聚集上来,护卫在林珩四周。
“无事。”林珩仰望城头,捕捉到孤立的身影,未因袭击愤怒,反而道,“郑有英雄,可惜。”
几名甲长并肩而立,血沿着手指流淌,淅淅沥沥落在脚下,冻结成一团团暗红。
望向骑兵簇拥的公子珩,想到他年少亲征,一路摧枯拉朽,今日兵临城下,再观至今躲在宫内不肯露面的郑侯,几人都感到心灰意冷。
“当日猎场,晋侯言公子珩继承国祚,晋必蒸蒸日上。君上诸子无才,郑将衰微。”
一名甲长拔出佩剑,俯瞰逃出城的郑人,剑锋横过脖颈。
“君上损英勇,再无豪迈,郑将亡。”
剑锋划过,血光飞溅。
几名甲长心怀忧愤,自绝于城头之上。
郑侯宫内,侍人婢女惊慌逃窜,再无人看守珍夫人和蛊医。
一道身影逆人流而行。
他做侍人打扮,衣袍却不怎么合身。混乱的人群中,他身形灵活,三两下绕过回廊,来到珍夫人所在的偏殿。
和嘈杂的殿外相比,室内显得异常安静。
来人扫一眼空旷的前厅,立即绕过屏风去往后室。
果不其然,珍夫人和蛊医都在。
一人手中捧着毒药,另一人拿着引火的工具,分明是要将宫乱再推进一步。
“见过夫人。仆名庸,奉公子珩之命护夫人安全。”不待珍夫人讯问,来人取出一张绢,主动亮明身份。
珍夫人接过绢布,看到上面的印章,知晓不能作假。
她认真打量着庸,沉声道:“你不是晋人。”
“仆乃越人,受公子珩调遣。”庸实话实说。他潜伏在岭州城近半生,除了传递消息,都快忘记自己是一名甲士,曾经刀刃染血。
“公子如何吩咐?”
“公子命仆护卫夫人,送夫人出城。”
“仅凭你一人?”珍夫人皱眉。
“仆有死士十人。”
珍夫人考虑片刻,摇头道:“暂不出城。公子要收郑土,郑侯不能留,郑国氏族也该杀。但人言可畏,此事不能沾染公子。”
“夫人的意思是?”庸心头一动,看向珍夫人目光闪烁。
“召你的死士进来,我来动手。”珍夫人手执陶瓶,瓶中是蛊医配制的毒,见血封喉。
惊慌的人声和杂乱的脚步声传入殿内,她却面带微笑,仿佛乐见这种混乱。
“君侯薨,郑侯难辞其咎。我为君侯妾,为君侯报仇天经地义,理所应当。”
第六十四章
烈焰滔天,半座岭州城被付之一炬。
房屋建筑成片坍塌,道路两旁尽是残垣断壁,昔日繁华的都城变得满目疮痍。
清晨时分,寒风骤然凛冽,一场大雪如约而至。
火光熄灭,城内腾起大片黑烟,一道道烟柱扭曲上升。
伴随着轰然巨响,矗立四百年的太庙轰然倒塌。建筑塌陷的一瞬间,尘土夹着碎雪漫天飞扬。
逃出城的郑人驻足原地,望向遭遇火焚的岭州城,泪水滑出眼眶,冲淡了熏满脸颊的黑灰。
号角声响起,继而是隆隆的马蹄声。
郑人失魂落魄,明知来的是晋军却无一人逃跑,都颓丧地站在原地,神情麻木,一动也不动。
寒风呼啸,雪花落在身上,刺骨一般地冷。
号角声持续不断,苍凉豪迈,直透云层。
马蹄声犹如雷鸣,大地为之震颤。
玄鸟旗迎风招展,一面又一面图腾旗闯入眼帘,刺痛了郑人的双眼。
一匹黑马越众而出,马上是一名不及弱冠的少年。姿容俊逸,气质凛若冰霜。周身笼罩着彻骨寒意,近乎压过风雪。
一人一马经过时,人群下意识退避,自行让开一条通道。
人群背后,一名裹着斗篷的老人连声咳嗽。望向马上的林珩,独眼中短暂浮现亮光,又迅速沉寂下去。
斗篷遮挡下,老人胸前挂着骨链,手握一把铜匕。匕首仅有巴掌长,却是锋利无比,削铁如泥。
“真像啊。”老人喃喃自语,记忆缓慢流淌,走马灯一般转过脑海。
他想起了晋烈公。
战场上惊鸿一面,那位勇武非凡有霸道之名的晋国君主,同眼前的少年意外重合。
“晋出英主,莫非是天意?”
老人短暂陷入恍惚,匕首当啷落地。
待他回过神来,林珩已经策马行远,径直走向城门。
黑色大军似潮水铺开。骑兵们跟随不同的图腾旗分成数股,搜寻散落城外的郑人,将他们围拢到一起。
郑人没有反抗。
岭州城已破,郑侯至今没有露面,氏族们也不见踪影,他们早就失望透顶心如死灰。
郑国引以为傲的战车大多在烈火中烧毁。守军难觅踪影,不是被晋军杀死,而是主动放弃守城和城民一起逃出火海。
城头残留上百具尸体,身边散落佩剑和短刀,分明都是自尽而亡。
一架巨弩孤立在女墙后。绞弦断裂,弩身遭到破坏,无法再次使用。丛痕迹推断,应是守军自尽前所为。
城内不见火光,仍有零星烟柱腾起。
黑烟短暂弥漫,很快又被风吹散,飘飘渺渺不见踪影。
咔嚓一声,是马蹄踩上焦木,木身断为两截发出的轻响。
晋国的玄鸟旗和图腾旗出现在岭州城内,自郑侯受封建国以来,这还是第一次。
大军分头行事。
林原及氏族家主们随林珩入城,策马前往郑侯宫。
智陵和费廉等人率军清查城内。骑兵穿梭在大街小巷,找出躲藏的城民,点明数量后送出城外。
东城损毁最为严重。这里是氏族的聚集地,豪华的府邸毁于大火,多数屋顶坍塌,大门和墙壁破损,随处可见碎裂的石阶和熔断的门环。
骑兵们逐次入内搜查,零星发现活人,都是躲藏的奴隶和仆役。他们吓破了胆,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唯一找到的氏族在粟氏府内。
粟名病重而死,粟成自尽身亡。父子俩的尸体停放在前厅,由忠诚的仆人看守。粟亮和粟黑不知所踪,连仆人也不知他们的去向。
骑士了解过情况,没有入内打扰,而是全部退出来,继续搜寻下一座府邸。
智陵听人禀报,马上察觉到不对,当即询问道:“粟氏之外未见他人,一个都没有?”
“确无。”骑兵如实回道。
智陵眉心深锁,举目环顾四周,神情若有所思。
昨夜大火,未见郑国氏族逃出城外。他们没有混在城民中,必然还留在城内。如今街巷皆空,屋舍俱被焚毁,没有发现暗道,他们能躲藏的只有一处。
郑侯宫。
智陵打马前行,遇上从街尾行来的费廉。经过一番交流,他更加肯定自己的猜测。
“继续搜索城内,派人追上公子,当面禀报此事。”
两人达成一致,召骑士飞报林珩。其后再次分头行动,搜查情况稍好一些的北城和南城。
骑士打马飞奔,追上前往郑侯宫的队伍。他说明来意之后,立即被带到林珩面前。
“公子,东城不见郑国氏族,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郎君猜测群聚郑侯宫,恐有阴谋,请公子务必小心。”
“在宫内?”
林珩单手握着马鞭,抬眸看向半开的宫门。
在昨夜的混乱中,宫内侍婢四下逃散,不少逃出城外。
宫内变得空旷,透过半开的门扉能看到宫道上散落的器皿、布匹和饰物,想是有人趁混乱抢夺,中途不小心遗落。
“公子,小心为上。”智渊和费毅同时开口。
话音落地,两人对视一眼,又同时移开目光,心下发出冷哼。
“推门。”林珩对两人颔首,旋即向黑骑下令。
“诺。”
数名黑骑翻身下马,掌心覆上门板,用力向内一推。
吱嘎声传来,继而是砰地一声。
宫门虚掩,门轴断裂,本就岌岌可危。此番遭遇外力,瞬时间轰然倒塌。
两扇门板落在地上,陷入堆积的雪中。
“走。”
踏着倒塌的门板,林珩策马走入宫内。战马踏上宫道,身后留下清晰的蹄印。
氏族们正要下马,见状改变主意,打马跟在林珩身后。
看着脚下的宫道,眺望晨光中的郑国宫殿,众人目光闪烁,心中似有快意,也涌起诸多感慨。
大火未波及宫内,殿阁保存完整,屋顶堆满积雪。
郑侯宫同晋侯宫布局相似,林珩轻易找到正殿,在丹陛前下马。
殿外空空荡荡,异常地冷清。
殿门雕窗紧闭,廊下倒伏数人,尸体被雪覆盖,仅能看到隆起的轮廓。
黑骑上前查看,发现死者都是私兵,各个脸色青黑死状可怖,应该是中毒而亡。仅有两人是死于刀下,伤口在脖颈处,一刀毙命。
黑骑查看过伤口,对比刀痕,彼此交换目光。
“死士。”
死士?
林珩听到结论,想到潜伏城内的庸,当即提步登上台阶。
“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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