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就这样互相依偎着,平日里的风光无限与杀伐果敢此时都不复存在——或许坚强的时间久了,一旦显露一点无助与悲伤,就无法抑制住情感汹涌彭拜而出。过了许久,梁玉璟的抽噎的声音似乎停止了——他应当是彻底醉了,靠在燕琼怀里口齿不清地嘟囔着什么,昏昏欲睡。燕琼便唤来杜若,一齐把人带回寝卧,给人收拾干净之后又让厨房煮了些醒酒汤。连哄带劝地喂下去小半碗,燕琼又给梁玉璟脱了鞋袜和外衣,盖好被子,而后坐在床边。
杜若小声说到:“燕将军,天也不早了,您也回去歇息吧。这有奴婢照看,您可放心。”
燕琼却是摇摇头,“我今日还是留下来吧,我守在王爷身边,杜中侍你去忙别的吧。”
听燕琼这么说,杜若也晓得对方是真心担心他家殿下。于是他点头应下,过了一会儿拿来一件大氅,“燕将军,夜里寒,您披上件衣服吧。”
“多谢。”结果大氅,燕琼却是又把那大氅盖在了梁玉璟身上。杜若见此也不说什么了,只是心中叹息,然后轻悄悄地退出房门。
撑着侧鬓,燕琼就这样静静看着梁玉璟的睡颜——如今的秦王,连眉眼都变得凛冽起来,如刀刻一般的五官称得这人越发英俊。他的目光滑过这人眉眼鼻梁,最终停留在嘴唇。他还记得当初他曾感叹薄唇无情,所以梁玉琨可以为了储君之位杀害兄长,陷害亲友。而梁玉璟虽是和梁玉琨一母所处,眉眼之间有几分相似,这嘴唇却是丰润。他想,那小九应该不会像他三哥那般铁石心肠。可现在,他的小九却是要被逼着做这薄情寡义之人。
他有点后悔了——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小九或许仍旧是个天真烂漫的少年郎。他自幼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不识得人间疾苦,也不必去识得。哪怕不能名留青史,只要开开心心地度过富足充裕的一生,对他来说便是好事。只是那样,自己也不会与他相知相守。
到头来,遇到彼此,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这样想着,脑海里浮现的是从两人相识之后的种种幕幕。自打他十五岁发配边关之后,他总觉得西北的风沙无情得很,将西口内外分割,也将他对帝京的感情一刀两断。纵使驰骋沙场,精忠报国,看似风光无限,是为忠臣,可是真正爱慕自己,关心的自己的人呢?或许这世上从来没有真心,于他父亲与陛下的君明臣贤也好,于他自己与梁玉璟的情深义重也罢,权力的争夺之中从来没有真心真意,有的只是痴傻的信任和刻意的伪装。先太子的死,梁玉琨的欺骗,陛下对他父亲的质疑,以及他的母亲对父亲所谓忠心的怨恨,还有他对自己的无能愚钝的自责愧疚……太多太多了,都是一刀刀刻在他的心上,而他面上的刺青,也时刻在警告他自己,不能忘怀。
直到遇到梁玉璟,或许上天还怜悯他有一颗赤子之心,所以让小九来到他的身边。即使他一开始真是保有报复的私心接近讨好对方,却是不知不觉之中被对方的热情与真挚所感染。他毕竟不是一个无情的人,又如何能拒绝心爱之人的悠悠之心呢?可前方道路并非是幻想之中那般平坦,他们的命运维系于皇城。他不能不报燕国公府和先太子的仇,而现下梁玉璟也无法逃脱皇子争储的命运。他们同陷入了无尽的漩涡,多少人如豺狼虎豹一般盯着他们,一旦疏忽就是万劫不复。
所以他只能陪着梁玉璟,哪怕前方布满荆棘,也要与他同行。
然而事情真的就如同你我所见那样吗?
燕琼是被风声吵醒的——后半夜起了风,吹得窗户猛然作响。燕琼本来靠着床边小憩,却被这一声响动被惊地睁开眼。他下意识看向床上,却见床上没人,而之前盖在梁玉璟身上的大氅也披在了他的身上。
他心下一惊,起身就往外去寻小九。而他刚走了两步,就见梁玉璟正在关窗户。
“……小九?”
听到声音,梁玉璟转过身,见是燕琼醒了,笑着说到:“这窗户被风刮开了,我就起来了。没想着,把你给吵醒了。”
“……没有吵到我。”走上前,燕琼把那大氅披在梁玉璟身上。梁玉璟皱了皱鼻子,笑道:“你别说,这风吹得还真是冷。”
“被窝里不冷,还不快回去。”
“被窝里也冷啊!”梁玉璟笑着说到,“不然你给我暖暖床铺,暖暖就不冷了。”
换做平时听着小九开这种荤话,燕琼肯定是要调笑教育他一番,可现在他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见燕琼绷着脸不说话,梁玉璟轻笑了一声。他伸手捧起燕琼的脸,故意佯装长者的姿态说到:“让本王看看是谁欺负我的小琼儿了,怎么惹得我小琼儿这么好看的眉眼都皱到一块儿了?快笑一个,好让本王开心开心。”
燕琼抬起头看他,迟疑了一下,露出一个笑容。
这一笑便却是像打开了某个开关,梁玉璟有些痴然地看着燕琼,那眼神如同缠绕而上的藤蔓将燕琼锁住。还未等燕琼反应,梁玉璟却是欺身上前,吻住的对方的唇瓣。对方吻的霸道又深情,像是带着一点点小心翼翼。燕琼感觉到梁玉璟企图撬开他的齿贝,他便温顺地张开口,仍由对方与他唇齿交缠。
直到两人都呼吸不稳,梁玉璟才微微退后。他看着燕琼,眼中既有坚定又有探求,“小琼儿,你不会离开我的对吧?”
如此询问倒是让燕琼有些吃惊,可他回答的却毫不迟疑,“不会。”
“真的吗?”
“真的。”
“……你一定不能弃我而去。”
燕琼笑了,温声说到:“我恨不得时时刻刻都守在你的身边,怎么会弃你而去呢?倒是你,不要因为我曾经的私心,就对我拒之千里才是。”
梁玉璟摇摇头,道:“我绝对不会放开你,你也不能推开我。”
“哈,不会的。”燕琼笑着亲了亲梁玉璟的唇角,说到:“我这一辈子都栽在秦王殿下手里了,只要你不放开,我就绝不离开。”
以后就算是刀山火海,悬崖万丈,我也与你共同面对,生死相依。
这世间还有什么比爱慕之人对自己的承诺更能打动人心吗?刹那间,梁玉璟觉得心中被爱意充满,却又隐隐生出一丝歉疚。燕琼见他面露悲伤,以为他又想起来八皇子的事情,正要出言安慰。却听梁玉璟开口道:“小琼儿,你知道先太子是怎么死的吗?”
“诶?”不知道梁玉璟为何要提起此事,燕琼愣了一下,“……是当今太子殿下,还有我父亲……也是我愧对于太子哥哥……”
“不,你不知道。”梁玉璟打断他的话。
燕琼察觉出对方的异样,他微微皱起眉头,“我不知道什么?”
看着对方困惑的样子,梁玉璟想要告诉燕琼,想让他从对大哥惨死之事的罪孽中解脱,却又怕对方得知真相之后,会弃他而去。他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决定告诉燕琼,“其实,还有一个人,是害死大哥还有你父亲的凶手。”
燕琼一怔,“是谁?”
“……是我的父亲,当今陛下。”
他果不其然,从燕琼的脸上看到了震惊和愤怒。
第八十一章 真相
人生在世,无非苦难。若有一己信念,便是迎着苦难也能走下去。可若是自己曾认为的事情,并非自己所想那般,那过去的坚持是不是就成了笑话?
梁玉璟不知道燕琼听到他所说之后会如何作想,他只知道当时他听到八哥说出这一切时的反应。
“你如何知晓此事的?”
听梁玉璟这样问,梁玉珅觉得自己这九弟还真是天真可笑。“我如何知道,若是能选,我当然愿意做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可惜了,当初梁玉琨给大哥下毒的时候,正好是被我撞见了,虽是他对我隐瞒,打着幌子想骗过去,我却不是个傻子!”
“那你为何不禀告父亲?”
“禀告父亲?”梁玉珅大笑起来,他说:“梁玉璟啊梁玉璟,你到底是过得太安逸,你到现在都没看清父亲的心思吗?你与梁玉琨明争暗斗,他即是知晓太子有错,又有哪一次真帮过你?”
梁玉璟闻言一怔——他不是没感觉出来父亲对太子所做之事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毕竟太子是陛下亲立,也为朝纲有所贡献,陛下为稳住民心,存点私心在所难免。况且他这几次都化险为夷,还多亏了父亲保护……
“呵,保护?他不过是为了他那皇权威严,不想让人看你的笑话罢了。就如同当年我去告诉他梁玉琨要害大哥,他也选择视而不见一般,不过是为了不让旁人耻笑罢了!”
“你说什么?!!”这话如同一道惊雷,梁玉璟瞬间脸色晦暗,眼中满是不可思议,“父亲知道是三哥害死的大哥?!!”
见梁玉璟惊得浑身发抖,梁玉珅笑得更欢,他说:“对,你敬爱的父亲,咱们一国一之君,听到自己的亲儿子要被害死了,不去救他,反而斥责于我。说我是得疯症,胡言乱语。他说皇家子嗣自幼互相敬重,怎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有违人伦的事情。我求他,我跪下来求他救救大哥,他却是命人把我关了起来!”
梁玉璟还是不信,“不可能,父亲对你我一直宽厚仁慈,大哥死后他也是悲痛欲绝,他如何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儿子惨死?!!”
“如何能?他当然能。”梁玉珅冷笑一声,“世家门阀一直是他的心头刺,他当年娶岚慧皇后,也不过是看重了邹家的势力。眼看着邹家借着储君的名声越来越猖狂,他怎么能允许别人分散他的皇权?不除掉梁玉瑝,就除不掉邹家。他不想亲手杀死太子,就任凭自己的儿子们自相残杀,又不甘心皇家出此丑闻,才叫他的亲信燕旻替梁玉琨顶罪,好保全他供奉至上的皇家颜面!”
“我不信!你疯了,疯子的话不能信!!!”
“是啊!我疯了!我被关在冷宫之中,任凭我呼救都没人来救我!而你的生母乔菡柔得知此事,怕她儿子的丑事败露,竟是想杀了我!我母亲千求万求,让我装疯卖傻,我才逃过一劫。我纵有一身才华,却是要被人耻笑,看着凶手们高高在上,将我践踏于足下!只可惜,我这样忍辱负重疯疯癫癫地过了十几年,却还是不能逃过帝王家的纷争,连我心爱的女子都要惨死在你们手下!”他咬牙看着梁玉璟,每说一个字都像是要咬碎对方的骨头一般,“如今你与梁玉琨争个你死我活,就是你们的报应!是大凉皇室的报应!是他梁翊德的报应!!!我恨,我恨,我恨我没有毒死你们,让你们罪有应得,不得善终啊!!!”
“当年梁玉琨谋害大哥,陛下心知肚明,却仍是放任其下毒,甚至最后为了皇家颜面,让燕旻出来顶罪。”梁玉璟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委婉,可他的声音还是忍不住颤抖,双手也麻木起来。他本以为是燕氏对不起他大哥,到头来竟是他的父亲和兄长促成了悲剧。而如今他与梁玉琨事事相争,他的三哥甚至动用千机阁的魑魅魍魉暗算于他,想必他的父亲也是知道的。可是他一如当年那般视而不见,无动于衷,只是为了所谓的皇家颜面。
原来一直以来,欺骗他背叛他的都不是旁人,而是他最亲近的父亲与三哥。
燕琼也为此而震惊,“当年不是父亲下的毒?”
“不是。”梁玉璟摇摇头,“燕国公没有害先太子,他是清白的。”
沉冤得雪,理应是高兴。可燕琼却是更加纠结难过——父亲明明没有给太子哥哥下毒,却是甘愿替梁玉琨顶罪,他当真是“忠心耿耿”,竟是为了自己的忠心,至燕国公府上下众人的性命于不顾。他父亲是尽忠尽义了,那他母亲呢?到死都想护着他与璘儿。他们兄弟分隔多年,所受的苦难,又向谁讨回呢?!!
见燕琼面露悲愤,梁玉璟紧着抓住他的手,“小琼儿,我知道你心中有怨气,是皇家对不起燕国公府。你若是怨我,我也不在乎。我只在乎你对我的感情,你要报复便朝我报复吧!”
“怨你?我如何怨你……我又如何去怨我的父亲……”深吸了一口气,燕琼看向梁玉璟,“小九,事到如今,我不可能不带着复仇的心思与你相伴了。你若是真想得储君之位,我会助你。你若是不想,我也定是要让梁玉琨从高位落下!”
对方的言语充满怨恨,刺得梁玉璟胸口生疼。他紧紧抓着燕琼的手,沉默了片刻,开口道:“燕琼,我定然不会叫你如同你父亲那般。”
“他们当真以为,如此做派就能让本王下台?”
秦王亲自处斩八皇子的消息很快就在帝京传开了,梁玉琨听得此事,直觉得自己这九弟是真铁了心了。一面说着自己害死大哥罪无可赦,可一面又亲自处死了老八。此前装得再清高,现在不也做了与他相同的事情。不过世人不知道先太子是他梁玉琨害死的,却是都知道八皇子是他九弟梁玉璟处死的。
哎呦,真是十二月运行,周而复始,他梁玉璟转了半天不还是和本王一样?
齐归沈却说:“秦王今日能杀了八皇子,想必是下定了决心,也断了后路。从李卓之事之后,陛下对您越发冷淡,如今又得八皇子之事,陛下更是对东宫介怀。您现在在朝中已然没有那么多势力和眼线了,就怕秦王与傅相会趁此机会发难啊。”
就算如今失势,东宫凄凉落魄,梁玉琨还是自觉高贵强势。他冷笑一声,“那又如何?如今天下人都知道他秦王是个冷血无情的人,日后他的名声还能好到哪去?不过他毕竟是本王的同胞兄弟,我这个做哥哥的,总得帮衬着他。”
“殿下的意思是?”
“他不想借兵给东突厥,好再立一番功业吗?本王就成全他。”梁玉琨笑道,“说起来这打仗还是封狼军最擅长,蛮夷怕什么啊?不就是怕封狼狼首燕琼吗?让燕琼带兵去,正是好事。只是这出了西口之后,消息传回来得经过十几个驿站。谁知道会传回来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呢?”
听太子这么说,齐归沈心下了解,“臣会吩咐下去,让众人力荐燕国公带兵。”他顿了顿,又说到:“殿下,马上就是岁寒了。这一年一度的佳节,您看要不要把太子妃接回来也好让世子殿下能与娘亲团聚。”
梁玉琨闻言,却是皱起了眉头,“归沈,她已经不是太子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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