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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一点让他找到，妖精捏起舍利匿入黑暗中，我拿了，又如何！
声音陡转凄厉，你这三皈五戒的小和尚，懂得多少世间事！你知道酒是什么滋味？使过刀？割过肉吗？还有女人……声音狂笑，小和尚，你尝过最软最香的女人吗？
一丛火星随声音杀到，将小沙弥扑倒在地，再睁眼，四处是火光冲天，哭叫喊杀，穿皮甲的士兵，抡起大刀冲向沙弥。
小沙弥合掌，刀从身体中间穿过去，士兵弃刀奔向酒缸，渴死的鬼一样把自己埋进去，好酒，好喝！他跑动时，琳琳琅琅的财宝从他的破甲里掉出来，他掠得太多了，多到带不走。
小沙弥不想再看，扭向另一侧，两个卸甲的兵士抓住一个哀叫的女子，他们拖她的样子像拖一头牲口，狞笑着剥光她的衣服……
不！不！小沙弥连哭带爬，你们不能这样，你们放开她！！
他奋力拍打，用尽身上最后一分力气，终于……幻象变了。
穿襦裙的胡姬，金铃在健舞的脚上飞快地旋转，发出叮铃的响，一室靡靡之音，鬓影堆叠的男女。
匍匐在地上的白肉，水银一样流动，塑成一具人形，是那个被奸污的女子，眉心一抹朱砂，燃尽的烛泪一样淌下来，她笑着抓起小沙弥的手，往两团肥乳上摁。
小师傅，我带你登极乐……
掌心如遭火炽，小沙弥闭紧了眼睛大诵楞严咒。
真是个和尚，妖精笑话他，这个时候了，还只知道念经诵佛，即挥退了幻象，弯着动物般的眼，笑眯眯地挠他，行了，睁开眼罢。
仍是那片竹林，一切都是幻境。
小沙弥呜咽，呜……你不是鬼。
妖精抖出一对黑背的绒耳，你说呢？
啊……又晕过去。
真是没用！妖精抓他的衣襟，把颗脑袋拨浪鼓似的摇，醒醒，再睡，吃了你！
后来妖精与他说，你要谢谢我，我让你看到了真正的恶，同他们相比，我只是拿了别人一点东西。
小沙弥红着眼打了两个哭嗝，偷盗……呃……呃……亦是犯五戒。
妖精被他哭得心烦，你也说谎，你不是和尚。
小沙弥说，我没有，我是和尚。
妖精敲他青皮的脑袋，可你没有戒疤。
小沙弥说，本来有的，可我……
你什么？
我……我怕疼。
妖精抱着肚子笑滚在地，无惧刀枪，生死都不吝，却害怕小小一个蜡烫的圆疤，这个小和尚有点可爱。
走！他掠起小孩，纵身一跃。
小沙弥攥紧妖精纱衣，你要带我去哪里？
连五欲都没有见过，说什么六根清净。
妖大方地笑，带你看看真正的红尘。
竹海在身后变成愈来愈小的一个点，最终看不见。
第4章 第十回
10.
和尚寻着妖气追来竹林，妖已离去半日。
但他给和尚留了口信，一片竹叶姌袅绕过和尚，落向整片竹林妖气最盛的地方，绛紫色的波纹在水面上层层荡漾，妖精的脸在水波下，嫣然含笑。
他说，大师，你来晚了，我等得你好久啊……
眉眼笑靥，无不是对意中人的抱怨。可他的眼中无情，笑不达心，仿佛是嘲弄被猎物耍的团团转的猎人。
竹叶完成了任务，顺着水流飘走，水中只剩和尚一人的身影，表情瞿然，他被一只妖操纵了。
这事情原是不可想的，他是般若寺得道高僧玄一法师在黄皮刚生的竹林中捡到的弃婴，一出生便已具缘，自幼诃欲，精勤修业，三岁开悟，五岁辩经，十岁随众师兄下山游方，度苦救难，镇妖伏魔，得玄一法师衣钵传授的弟子。
这些都是人尽皆知的事。
被妖精掳去的佛骨舍利亦来自和尚的师傅，玄一。
那年他十四，正值刚正不阿的年纪，发愿济世为怀，普渡苍生，与师兄弟追了一妖三天三夜，发现她的老巢，一窝子嗷嗷待哺的妖子妖孙，本是些天真稚子模样，闻见人味便露出血盆大口。
了空！
师兄因救他，被咬去一臂。
和尚挥棍如雨，呵退源源不断扑上来的妖物，彼时他心中只有大正义，大道除魔，替天行道，当啷一声紫金叩地，妖们惊恐的四散而逃，他凛凛追上去，妖物，还想跑？！
是个尚不能化形的小妖，从母妖怀里坠落，成了被遗落的伶俜的一小只，婴孩的眼，无论人与兽，精魔妖怪，未涉世，均透着一股清澈的天真。
它还幼小，对着挥舞棍棒赶来取它性命的和尚，无邪的一笑。
阿弥陀佛！
袈裟从棍下夺下小妖，和尚怒目相向，抡棍还想再击，抬头看见白眉的老僧，怀里抱的正是那孽畜。
了空，够了。玄一法师说着，托着小妖放到地上，那东西未开智已懂得讨好，蹭了蹭玄一法师的芒鞋，一溜烟消失在盘根错节的老林。
师傅！和尚不懂，师傅为何放跑一只妖。
玄一法师问他，你追来是为降妖，还是报仇？
和尚的脸上还沾着师兄的鲜血，悚悚一长道，破坏了佛性的面相，像易怒善战的修罗，既要降妖，也为私欲，黑白是非的年纪，他不懂二者有什么区别。
我入世修业，度世人苦厄，诛妖斩魔，正邪黑白，自当两立。
两回事，玄一法师将他看穿，你起棍时，心中想的是什么？
降魔棍顶天立地矗立在地上，和尚确动杀心，但他不悔，既救众生，便不畏入地狱，若苍生安定，我甘愿往之。
玄一法师定睛看他，杀不为杀，是度，杀之后快则是罪孽，你想清楚你要的是什么了吗？
和尚懵懂眨了眨眼，他道不清，确知自己已有心魔。
阿弥陀佛……
玄一法师严声，把手伸出来。
和尚闭目，乖乖照做。
他犯五戒，领罚他认了，迟迟不见责难，缓缓睁开眼，掌心拂晓的光芒，浮出一颗明黄色的舍利。
像上一辈的老和尚传给他一样，玄一法师将宝物交到弟子手上。
我初见你，你在襁褓中，身边皮包骨立的野兽环伺，是一只野狐拼死救下你叼来我身边，你虽完好，它却血肉狰狞。你天生结有善缘，却不知为何慧根受损，难成功德，之所以将你留在我身边，望我佛慈悲，可以化你一身戾气。
玄一法师说完，不再看他，了空，你心魔已成，般若寺再容不下你。修佛修心，心中有佛何处都是修行，带着这个，下山去吧。
后来和尚游历四方成了一名野僧，数多年后，他听得师傅涅槃的消息，圆寂时身后一道白光，天降彩虹。
那夜古刹遭妖精纠缠，是因胸前舍利异动，他才手下留情，却引来这妖物对舍利的垂涎……
和尚敛眉，双眸重现修罗模样。
阿弥陀佛，是你自己送上门来。
我若不收你，天道何在。
第5章 第十一回
11.
妖带着小沙弥赶路，说是赶，其实不急，一路上走走停停，仿佛在等什么人。
他们走的是往西去的路，从秀山丽水看到落日黄沙。
夜里气温骤变，烈风呼啸，吹在脸上刮皮子的疼，妖变出尾巴裹住小沙弥，火一样的颜色，不炙人的温度，终于知道他是什么妖了。
这个时候的妖，是柔软的妖。
施主，小沙弥陷在他的尾巴里睡眼惺忪，把舍利还回去罢。
妖撇嘴，又来了，交回去，还给他，这些日子他没少听小和尚念经，执着五妙色，如箭害身，逆风执炬，后世无量苦……
妖精嫌他烦，把尾巴摆到另一边，收起你这些大教条。
他不爱听。
财色名食睡，你要是五欲皆空，那为什么还要吃饭，还要睡觉？
小沙弥自有他的道理，师傅说，断欲不断身，守心非守相……
不大点的小人儿，嘴里振振有词，人以饮食活命，以眠休息养神，我吃长斋，不贪恋膏粱珍馐，睡取调倦，寅卯便起来做早课……
妖精打断他，你说的是人，我却是活生生一只妖。
狗啃骨，鸟竞肉，我们妖一出生便靠吃肉生存，半数的寿命都在睡梦中度过，天道生我如此，你教教我，怎么空啊？
妖撤去尾巴，小沙弥跌到黄沙里，沾染了一身沙土。
妖眯起狡黠的眼睛，倨傲咧嘴，看看你自己，还不是满身的尘埃。
小沙弥爬起来，不急着抖去身上沙，双腿一盘，手合十，打起禅坐。
阿弥陀佛，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施主，放下罢。
他超脱童稚的智慧并没有使妖精开朗，反而红着一双兽化的眼，咄咄逼近。
小沙弥的话像梵钟在耳中撞击，绵长的回荡，震得他显出越来越多野兽的原形。
十指已近全黑，他快遏制不住，颊边腮鬓，飞快地长出白与棕红的绒毛。
小沙弥稚嫩的一团白肉，正是他修为最佳的养料。
施……施主……你要做什么？
小人儿到底害怕了，他一生双目所及皆是佛法善缘，哪里真的见过啖肉饮血的妖兽。
他佝偻身子往后蜷一寸，妖便咧着利齿向前进一丈，终至方寸间，纱衣下的舍利蓦地爆出绚耀的金光，炙得妖精节节后退，伏在地上打滚，缩进小小的皮囊，又变回披头散发的一个人。
好……好……妖喘着气说，你不让我动他，我不动便是……
但他的眼神不似妥协，更愈演愈烈。
说着妖化身一道黑烟，一瞬飞出百里，再回来，手中多了一个泥裹的土包，下手拍开，荷叶的清香，豁然一只肥得流油的鸡。
咕噜……
诱人的荤香，五脏庙开始打鼓。
小和尚，一天没吃东西，饿坏了吧？
妖精掰下一只鸡腿，送到他嘴边，是我疏忽了，这就来喂你，来，张嘴……
唐突的美食，这样近的距离，嘴巴动一动，从此便与沙门释子的身份作别，小沙弥懂了妖精的撮弄，含泪抿紧一双唇。
妖哪里肯放过他，怎么不吃？
他掐住小沙弥的两颊，撬开他的牙，不是你说的吗？断欲不断身，守心非守相，鸡是别人杀的，我偷的，你只是用你的肚子超度它，你怕什么……
不……不……我不吃……小沙弥嘟着嘴巴，惊恐的嚎啕。
来不及了，鸡油混着一股异香滚下喉咙。
唔唔……
妖精捂住小沙弥的口鼻命令，吞下去！
有什么伴着眼泪，咽入肚皮。
一切为时已晚，他破了戒。
呜哇……小沙弥于事无补地抠挖自己的喉咙，脸上嘴上，全是不争气的眼泪涎水，地上的酸液，呕到再也抠不出。
妖精托腮蹲在他身边咕哝，不就是一只鸡腿……他不在意，也不懂，他的天性，吃肉是太平常的事。
他虽不懂，却不妨碍他动容，因小沙弥眼泪婆娑的样子，太像某个人了。
喂……他拿鞋尖碰了碰小沙弥的脚，别哭了。又不满意地说，你哭的样子丑死了，连渡鸦都叫得比你好听。
小沙弥看着他，无声地流泪，妖又心烦，拍拍衣服跳起来，好了好了，什么大不了的事……
他在地上踱来踱去，尾巴晃得像一簇逆风的火炬，就是不肯停下来。
砂砾中半埋着他带回的荷叶，妖精抄起来扬手抛到小沙弥脸上，懒得同他废话，没好气的尖酸，你自己看，逼你吃什么毒了，要你这样……
两个滚了泥的馒头，一个上头缺了一口，是小沙弥自己的牙印。
小沙弥后知后觉地眨眼，施……施主……
他明白到，原来都是妖精施的障眼法。
妖却恼怒，为什么这样大费周折，为什么不干脆塞他吃肉，为什么明明是他戏耍别人，到头来不高兴的还是自己……
太多的问题他答不上，心里烦躁，故而露出凶相，不许看我，再看把你眼睛挖出来！
小沙弥受了惊，偷偷抹眼泪，又听妖精说，也不许出声，让我听见一点声音，就把你丢到荒漠里喂狼！
夜风又吹起来，一波连一波的飞沙。
小沙弥把自己蜷成一个瑟缩的圆，以抵御寒冻的入侵。
不知过去多久，一条暖融融的尾巴，摇摇晃晃落到他身上。
小沙弥抖了个激灵，本能地躲进这片温暖。
妖精亮出爪子，在他身上比划，嫌小孩清蒸寡淡，红烧又太油腻。
罢了，摇身一变，换回庞然的兽形，卷起尾巴将小沙弥兜入腹部柔软的绒毛，连日御风百十里他也乏了，两只眼昏昏欲睡。
算你走运，妖大发善心，今天就暂且放过你吧。
第6章 第十二回
12.
小沙弥再不肯吃妖带回的食物。
这是托荤菜，山药泥裹的素鱼。
……
那香菇豆腐做的素鹅你总吃吧！
……
好好，妖精咬牙切齿，扔下两个硬邦邦的饼子，好东西你不吃，你也就配吃这个。
从镐京到柱州，随处可见的胡麻饼，不是什么美味佳肴，但在荒郊野外对饥肠辘辘的人来说，已是不可多得的人间恩物。
小沙弥瞪着眼看妖精。
怎么？怕我戏弄你？妖抓起饼咬了一口，嫌厌地啐道，什么东西这么硬！丢到小孩身上，你！吃了！全部吃干净！
小沙弥捡起饼子，很小的一口，嚼了又嚼，从舌头到肠子，都复苏了。
妖精看着他咽下去，才睨眼冷笑，你再看看你手上是什么？
哇啊……小沙弥惊叫着扔掉饼子，妖精捧着肚子哈哈大笑，这个小傻子，骗他几回，他都上当。
又被耍了，小沙弥没有哭，过去小心拍干净饼上的浮土，揣入衲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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