阖门回到和尚身边,默念口诀,变出佛骨舍利,吊在手中卖弄地晃了晃。
并非我说话不算,说好了三百里,你让我等了多久?
这一程算你还我的,你欠我的,又何止一个三百里。
看在你追来迦难,再给你一次机会。
妖精伸手进海青,捉住下面仍在打坐的秃头小和尚,低头,张口含进去。
翌日清晨,曙光从天边托起一轮紫金色的影。
和尚皱着眉头醒来,抬手,五指间一片红光。
明媚的一天,始于街市的嘈杂。
地上躺着的那个,就是昨晚硬闯妓寨的人。
怎么是个和尚?
和尚怎么了?和尚也是男人,出了家还可以还俗,还了俗就可以找女人!
众人哈哈大笑,挑不出这话有半分错。
大师傅,醒醒,别在这睡啦!
和尚坐起来,对周遭一无所知的茫然,我在哪里?
这和尚,睡傻了。
大师,这是迦难,你要去哪儿啊?
他的头抬得有一些迟钝。
这和尚,真是傻的啊?
听见有人说和尚,灰色衲衣的圆脸小僧挤进人群。
麻烦!让让!他仔细端详地上的人,表情变得无比激动,跳起来大声嚷嚷,二师兄,找到了!这里!真是大师兄!
匆忙赶到的僧人,和尚认识,是他的师弟,了悟。
大师兄,可找到你了!
一别多年,般若寺高耸的山门,恍惚又在眼前。
第9章 第十五回
15.
迦难街头,百年来首次出现三名僧人。
圆脸小僧从了悟和尚身后兴奋地跳出来,师兄,你不认得我啦?
全然陌生的脸,了悟揪着小僧,师兄游方的时候,你才三岁。
和尚似乎又想起来了,你是……了知?
小僧生机勃勃的脸,笑得更圆了一些。
和尚如梦初醒,你们怎么在这里?
了悟说,了知到年纪了,师傅让他下山。
小僧突然严肃起来,我和师兄途经崇州城外,竹林中妖气冲天,担心有异,一路追来这里。
了悟当小僧是宝,了知师弟生了个好鼻子,能辨妖凡,闻得出妖精身上的骚气。
当真是了不得的本事,小僧羞涩挠头,鼻子一翕一动,嗅到和尚身上,露出疑惑表情,即刻显神通,咦,好重的妖味……
了知,不可胡说!
小僧遭质疑,更不肯罢休,确有妖气!又指和尚下摆,这里的气味最大。
和尚错愕,混沌中杀回几个画面,银月流淌的房间,互为裸裎,宝剑与肉身厮磨,水乳交融的厮杀。
小僧打破紊乱绮象,如医断症,大师兄近日可遇见什么人了?
了悟自觉小僧托大,道出实情,师兄得师傅亲传佛骨舍利,万魔不可侵,又怎么会遇上妖怪,定是你弄错了。
舍利子!沙门中人,无人可以抗拒这个词,师兄,你真的有舍利?!
师兄,快拿出来,给了知看看!
僵持不下,和尚终于承认,不用看了,了知说的没错,我遇妖了……
舍利被掳,事关重大。
三人神情愈发凝重。
了悟首当其冲站起来,找到那妖物!
人海茫茫,谈何容易。
但他们有了知,师兄,你最后见那妖物是在何处?
小僧褪去孩童的青涩,我知道!他已先一步窥探天机,抓起一把和尚脚下的浮土,用力分辨,指向其中一条出城路,西出妖气最盛。
了悟蹲下来,以手丈量地上巴掌大的脚印,是骆驼!追!
三人并行而上。
荒漠戈壁,一望无垠的黄沙,风卷连天。
驼铃在耳边响了一天,红霞如火浇下来,沙海中渺小的驼队,仿佛走进落日中,一切都在温柔燃烧。
小沙弥躲在毧毯中,被灼灼天地吸引,真美。
队伍中倏地骚动,如诉天书的梵语,顺着嘈杂望过去,宏伟的飞檐楼宇。
有城!小沙弥激动。
妖冷漠的不看一眼,海市蜃楼罢了。
沙洲中常见的幻影,越美好越不真实。
等夜降下,驼队便不再赶路,找地方栓好骆驼,升起篝火,架炊做饭。
半日前,他们扮做天都人,混迹西归的商队,妖能说一口流利的梵语,无人质疑他的身份,待他们惺惺相惜。
身在异乡的天都客,大口浊酒,几把胡琴,天地间纵情歌舞,自得其乐的逍遥。他们的舞步不比中土婉丽,胜在身体无拘无束,一切动作全凭感觉挥洒,旋出去,又飒踏回来。
琴声愈加悠扬,不知何时,妖也掠衣扭上去,一色的男男女女中,他舞得最奔放,宛若火苗,妖冶的摇曳。
小沙弥没有见过这样生动的舞蹈,比在妓寨中看过的妙上千倍万倍,仿佛一团火有了生命,幻化出有实的人形,亦或一个精灵,涅火而生,洋洋洒洒。
做什么这样看我?妖转回来,衣影都染上烈焰的温度,我很好看么?
小沙弥不会骗人,猛地点头。
妖被取悦了,痛快拔开羊皮囊,仰头淋漓一大口,扔给小沙弥。
沙漠水源,昂贵如油,小沙弥珍惜地抿了小口,便不舍得喝了。
有人送来晚饭,几块风干肉,硬邦邦的饼子,小沙弥持戒,荤食自是碰不得的,只能干巴巴地掰饼子。
妖精好奇,你真的从小生在寺院。
小沙弥点点头。
从来没吃过肉?
确实从来不知。
妖撕下一口肉干叼在嘴里逗他,那你更应该尝尝,来,我喂你。
吓得小孩扔了饼,受了刺激的蚌子似的缩回毯子里。
待到笑声逐渐小去,小沙弥从毧毯中露出一双余惊的眼,我们是要跟着他们回天都吗?
你听得懂梵语?
很多经书都是梵文写的。
我倒忘记了,你也是个和尚。
妖抢过水囊,一滴不剩地饮尽。
小沙弥不懂,他又哪里惹妖精不高兴,只知不开口就对了,默默捡起饼子,无声咀嚼。
妖精却以话招他,你想去天都?
古来东都传经路,小沙弥眼中的向往,一切无需赘言。
呵,谁说和尚六根清净。
妖精偏要叫他失望,可惜你的愿望要落空,我们不去天都。
我们要去的地方连骆驼都到不了,路上不但没有水,连口吃的也没有,等我饿极了,就把你当口粮吃了。
字字句句,充满威胁。
小沙弥低头,用力吸了吸鼻子。
妖凑近,这就哭了?
小孩脸上没有泪,一双眼蓄了满天星子,摇摇欲坠。
妖精如遭一击,无端烦闷,似有一只嗷嗷无告的小兽,在胸中横冲直撞。
别哭了,他幻想那颗不存在的眼泪已在心里滑落。
烦死了,妖焦躁站起来。
施主?小沙弥从毧毯中探出脑袋,身边早已没了踪影。
左右找了半天,火堆,曲声,载歌载舞的人们,唯独不见了妖精。
一种被遗弃的怆凉,小沙弥的鼻头又发酸。
直到入睡,妖带着一身夜行的风沙回来,拂开衣袖,扔下大串杏黄的浆果,吃了。
小拇指哥大小的野果,看着玲珑,其味却甘甜,生津止渴。
他总这样,口是心非。
小沙弥不舍独享这难得的美味,捋下一把,双手捧着,施主,你也吃一点。
妖捡了一颗最大的扔进嘴里,行了,剩下你的。
小沙弥的星眸弯成道月,还有很多,一起吃吧。
要你假好心,还不是我摘的果子。妖努努嘴,看着小孩明月似的眼,到底忍住没说话。
月下的戈壁滩,篝火扭长一人一妖的影子,靠在一起,头碰头的分食完一把叫不出名字的酸甜果子。
深夜,狂风如期而至,吹得篝火怒颤,驼铃震荡,驼队顷刻被连绵飞沙吞没,整片沙洲仿佛要乘着风飞到天上,天地大动。
小沙弥苦苦支撑,隐约感觉脚不着地。
一条火红的绒尾缠住他,将他拽回来。
妖精身后不断生出的硕大尾巴,比火焰更跳跃的红色,包裹他们俩,形成沙暴中铜墙铁壁的一枚壳。
小沙弥目瞪口呆,手心油光毛滑的一团,柔软的触感,胜过世上一切皮毛。
妖畏痒似的抖了抖,别动!
片刻后又主动抱住小孩,抓紧了,别放开我。
第10章 第十六回
16.
第二日,风歇云止。
人们从沙堆下爬出来,清点当夜的损失,少了两箱布匹,一头骆驼,劫后余生的欢呼,互相拥抱。生死之间,一切成了身外物。
妖精把他和小沙弥的骆驼让出来,换了一袋水,一些干粮。
嫌肉干塞牙,妖精全数换做胡饼。
天都人问他,你们不跟我们走,要去哪里?
妖不知对他讲了什么,吓得天都人如遇妖魔,牵起骆驼慌不择路地跑开。
你对他说了什么?小沙弥问妖精。
妖将饼子扔给小沙弥,我跟他说,我们要去找百年前迦兰高僧圆寂的坟谷。
好啊好啊!小孩雀跃不己,快步追上,那样无忧无惧,不知哀伤,带我去啊!
过不多久,他就后悔了。
戈壁苦旅,头顶烈阳,脚踩平沙,炙烤灼热,宛若身陷太上老君的炼丹炉。
起先,他们还有足够的水和食物,以及一个明确的去向。渐渐的,随着水和食物的减少,那个目标也变得不明确了。
我们……到了吗?
快了。
无论问几次,妖总这样说。
东边那片形似饮马的红色岩石,已是第二次见。
小沙弥绝口不提迷路,舔着嘴唇央求,我想……喝一口水……
妖精吝啬,到了坟谷再给你。
又是漫长支撑,吃完包袱里最后一张胡饼,小沙弥终于走不动。他的脸色奇白,被骄阳烤得薄薄一片的身子,趴在地上奄奄一息。
妖精探他鼻息,微弱的将近熄灭,终于掏出水囊,小沙弥回光返照地仰头冲向囊口,含住一口黄沙。
原来如此,早已没有水了。
妖精一路吊着他,是不愿他失了希望。
施主……小沙弥的星眸黯淡,弥留之际,为妖精打算,你将我……留在这儿,自己走罢……
还用他说!谁会带上一个将死的累赘。妖精大为光火,他何时认命,就算天要收了小孩,没他点头,他看谁敢。
小沙弥要死,妖精偏要他活,等着!飞身千里,蕉叶捧来清泉水,看小孩鲸吞虎饮,两片脸颊终见血色。
妖精得意洋洋,有我在,我要你生,你便死不了。
小沙弥想起妖精还有腾云驾雾的本领,抱着扁塌塌的水囊惋惜,要是蓄满就好了。气得妖精撵他,滚去那边睡!
待小孩不情不愿挪远,妖精扭头,吐出一口热辣鲜血。
是他大意了,忘了自己身在沙漠,法术受高僧法力所困,贸然施展,反噬自身。不过嘛,妖精不在意地一抹嘴,拭掉嘴角血迹,凡事有得有失,看来他们离臭和尚的埋骨地,已然不远了。
果不其然,次日上路,走了不出五里,前方两道板斧般突兀的高耸裸岩,中间一线天,如牧人吹笛,呼啸如泣如诉的狂沙。
我们到了。妖精撒开小孩的手向前。
施主!小沙弥忽然急叫,迈开腿脚冲上来,将妖精撞出一丈开外。
地上豁然下陷的漩涡,源源不断吸入流沙,带向深不见底的无底洞。
容不得妖精细想,他扑回来,手臂长长伸向小沙弥,抓住我的手!!!
沙壁上筋疲力尽的二人,洪流中逃过一劫,相视,两张泥猴似的脸,咧嘴,红眼白牙的笑了。
还走得动么?妖精问沙弥。
小孩点头,挣扎起来又跌坐回去,他的脚在沙流中被石块击中,站立都困难。
妖精亦力竭,仍逞能,拍一拍肩膀,上来。
到了这步,他们谁都不可能扔下谁。
小沙弥伏在妖精背上,下巴垫着他的长发。妖的头发极软,极黑,像一副墨泼开,都说发丝柔软的人,总是无法真正狠下心肠。
施主……小沙弥贴着妖的耳朵,这里真的有大师的坟谷吗?
你不信?
小沙弥摇头,并非不信,只是……此地飞沙走石,荒芜凋敝,实不像高僧圆寂的涅槃之所。
百年前,这里本不是这个样子。
那是什么样的?
什么样子呢?妖精环目四周,逐渐想起来,当时……
我原姓莫,丹室山修行的兽族,百年来远居人世,不问红尘。
我乃族中鲜有的早开灵智者,百岁幻化人形,不出三百年已长出五条灵尾,族人都道我将是千年来首位修炼出九尾的得道者,寄大望与我,增长我心性恣意妄为。
我天性骄纵,小小山谷已拘不住我,非要闯入人世历练。三百岁前,吾等妖类不分雌雄,可借人骨随意变换男女。
我捡到的第一片人骨,是个女人,可惜相貌平平,实不能合我心意,又刨坟墓,终变翩翩少年郎,因我一身皮毛如火,在这烈阳之地未免平淡,于是披一席白衣,穿行于迦兰大小庙宇,猎猎经幡,招摇过市,飘飘胜仙。
直到那日,供果香案,三世佛下,遇见素衣合什的和尚,眸开若叶,情海横波,一朝打回原形。原来神仙凡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动了心,开了情窍,都一样痴缠。
妖精脸上飞来抹倩俏,春桃开到最烂漫处。
小沙弥喃喃打断,可他是和尚……
妖吊起眼梢,和尚怎么了?和尚也是人,是人就有凡心!
那你们后来……
佛家弟子受三皈五戒,不能近女色,何况人妖殊途,自是没有好结果。
死了……诸般苦楚,化作哀艳的一笑,为了救我,死在他同门手中。
小沙弥茅塞顿开,那位大师,葬在何处?
妖精眸光流转,就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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