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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下大地轰然震荡，仿佛巨蛇苏醒，摇头摆尾张开大口。
又是流沙阵！
一个连一个。
妖精和沙弥走投无路。
转眼如沧海一粟，消失于荒漠。
第11章 第十七回
17.
下坠。
不断地下坠。
妖与沙弥竹筒倒豆，相拥着向下滚冲。
沙洞似一口囊，入口窄小，往下别有洞天，旷大一个地下世界，无垠的黑暗，因他们闯入，破见一丝天光。
啊啊啊……小沙弥的叫声在洞壁中回荡。
沿途手臂粗的枯藤，减缓了他们坠落的速度，也将二人分离，带向不同方向。
妖精变出利爪，撕开密密织织的藤蔓，第一个落地。
小和尚！！！
寂寥和尘沙中，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传回来。
藤条愈往下愈细，交织缠绕，组成密不透风的吊网，若然被其中一条钩住咽喉，恐怕九死一生。
又是如此！
这地方仿佛阴阳界，一旦踏足，便要付出巨大代价。
百年前立地成佛的和尚，百年后无辜受牵连的小沙弥。
一物死换一物生，有生必有死。
妖精红着眼，奋力挥舞双手，霎时间烟飞沙走，蹈起前尘翻涌。
「臭和尚！你在哪里？！出来！你出来啊！」
「阿弥陀佛。施主，你我尘缘已尽，就此一别。」
什么？
这样的交换，凭什么？！
蒙蒙中，无数的残枝枯蔓掉落……
昏迷的小沙弥扑到妖精怀中，两人骨碌在地上滚了几圈，终于停下来。
妖精不顾疼痛，牢牢抱着他，小和尚，醒来啊！
咳咳……他勒得他太紧，逼小孩吐出满口泥沙，缓缓悠悠睁开眼，施……施主……
妖精破涕为笑，幸好，幸好一切为时未晚。
硕大地宫，满地盘根错节的枝干，沿地上脉络寻找，举头高耸的枯木，高过镐京最宏伟庞大的宫殿。妖精至今记得这颗火树开花的样子，守护丹室山世世代代的神木凤凰，如今只剩空荡躯壳。
小沙弥无缘昨日种种，只抻长脖子惊叹，好大的树啊！
地上残破的石碑，风化的表面剥落，露出一行怪异符文，不似任何一个朝代的语言。
小沙弥努力辨认，认出一个「丹」字。
不用看了，妖精告诉他，这里是丹室山。
百年前莫氏一族修行的世外福地。
他的……故乡。
妖精咬破指头，鲜血沁透树皮，很快打开一个漆黑的豁口。
跟我来……
他执起小沙弥的手，纵身一跃。
再次坠地，鞋底只腾起一层浮沙。
小沙弥重心不稳，踢倒脚边陶罐，待眼睛适应黑暗，顺手摸起来，凑到眼前，似人非人的空洞头骨。
啊啊……小沙弥吓得乱窜，一连撞翻好几个相同的坛子，满地大大小小的白骨，哪里还有路，连石壁也被陶罐占满。
这哪是高僧圆寂的坟谷，分明万妖洞窟。
妖精无比怜爱地捧起头骨，拂净上面沾染的泥土，它叫弥叶，有幸活到今天，或者和你一般大。
小沙弥想起妖的身世，呀！这里葬的……竟然全是他的亲故。
未等诵完一段往生咒，又听妖哀伤讲述……
当日我不听劝诫，一意孤行，哪怕散去一身修为也要与他修成正果，招至祸端，连累谷中上千同类遭灭顶之灾……
妖精将头骨供与垒石之上，起身向前，地上黯淡褪色的朱砂，书写着古老的经文，他的脚尖刚踩上去，就冒起阵阵青烟。
然而妖不知疼痛，一心闯过去。
那是我三百岁历劫，本应灰飞烟灭，是他赶到救下我，请愿以肉身驻守丹室山，镇压一方妖兽。
冲撞中，血沫横飞，带着浓重腥气的气流搅动，令人作呕的味道。
小沙弥掩鼻大叫，施主！不要再闯了！
妖精充耳不闻，他已入疯癫，飞蛾扑火的自虐。
他的疯魔引发剧烈晃动，经文中央静坐的佛像土崩瓦解，无数细小的碎片飞散。——那竟不是一尊石像，而是一个俊伟不凡，恍若活着的僧侣。
僧人一手置于右膝，指尖向下触地，象征降魔印，一手上托八角菱花的宝盒，面目庄严，不可亵渎。
妖精没有骗他，这里确是迦兰高僧圆寂的所在。
神迹只在短暂的一瞬，僧人的皮肉一旦接触空气，立即化作飞尘，迅速干枯，剥离成一具森森骸骨。
为什么！为什么我只是想再见他一面，这样都不许！
妖精的恸哭似一枚小针，扎进耳朵，深深游走五脏六腑。
施主，还有办法！小沙弥不忍妖伤心。
妖凄哀转头，脸上心灰意冷的泪痕，赋予他一种惊人的美艳，你就别再骗我了……
真的！不骗你！
小沙弥也学妖咬指尖，可能还是怕，只见齿印，干脆心一横，狠狠咬下去，啊！鲜血淋淋而下，经文沾到血迹，居然一点点消退……
他自幼长在寺院，一出生已是具缘之人，身上流的最纯净善良的血液，佛法之下，没有他不可涉及的地方。
施主！小沙弥以血引路，为妖精开道，天真的一笑，你快去吧！
妖精被他震撼，你……千言万语，化作一句，坚持住。
他往佛身走去，心潮难抑地澎湃，百年了，原以为没有机会再接近，想不到如此容易……
臭和尚，没想到吧，我们又见面了……妖精的眼仁突化两道金箭，暴虐地折断高僧持法宝的手臂，如弃秽物，远远地抛开，没了这个，我看你拿什么降妖！
一时间，妖气四窜。
宝盒在手，他此行的目的已达到。
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小沙弥大惊失色。
他被骗了，妖要的不过是他一身的血液。
经文破坏殆尽，杀气腾腾反扑，漆黑的字迹，一路吞噬到小沙弥身上，蚀骨灼心的疼痛，他哭叫，师傅！
妖精已经攀上石壁，回头看，地上匍匐的小小一点，看不清小孩脸上的表情，猜测大抵不能再无忧无虑地唤他一声施主。
人心总是这样，轻易的相信，又轻易破坏。
善意，好心，到头来，禁不住一次彻头彻尾的欺骗。
妖精忿忿，猝然俯冲下去。
遭到抵抗，经文愈加凶猛地进攻。
争抢中，一蓬热血浇盖小沙弥惊恐的眼。
地上如火的活物，在狂暴的经文中抽搐，上下横跳。
妖精的鬓角淌下豆大冷汗，掠起小沙弥，头也不回的逃命。
第12章 第十八回
18.
出迦难，一路西行，经过饮马石，来到斧形红岩，三僧嗅到一点苗头。
师弟了悟抓起一把沙子，大师兄，这里有血迹！
小僧了知闻出来，那妖精受了伤。
血迹新鲜，至多不过半日，终于叫他们找到！妖精就在附近！
真奇怪……小僧直言，那妖精上千岁，是什么东西，能够伤他这么深？
和尚盯着暗红色的砂砾不说话。
血迹往那边去了！三人寻着深浅追过去。
谁能想到，在这大漠黄沙下，藏着这样一座庞大的洞窟。
和尚一人在前开道，三僧俱是初涉此地，无人引路，却能次次找对方位，在舛杂地宫中步履自如。
童言无忌，了知问，大师兄，你来过这里？
和尚愣了愣，旋即摇头，未曾。
转眼已带着他们来到洞穴的中腹，朱砂写就的古老经文，铺天盖地没过头顶，冲上洞壁，爬向外间。
真是惊人，何等妖物，需要布下这样的天罗地网。
小心！了悟手疾眼快，拉了一把了知，满地破陶碎罐，尖突的头骨。
了知躲到了悟身后，声音颤抖，师……师兄，那里……
是截血肉模糊的残肢，腐败气味，腥臭难当。
了悟嫌恶地踢开它。
和尚查看那团烂肉，暴露的骨头不像人身上的，更似某种动物的尾骨。
师兄！快看！
经文汇聚的中央，金沙掩埋一席空荡荡的衲衣袈裟。
三僧走过去，虔诚的合什。
了悟曾听般若寺看守藏经阁的大师讲起，相传百年前，迦兰高僧为镇守一方妖邪，弃肉身立地成佛，圆寂时留下一颗佛骨舍利……
小僧目睹和尚的表情，由凝重，一点点化作愤怒。
那颗舍利，正是玄一法师交到他手里，又经他之手被妖精掳去。
当时与高僧一起长埋地下的，还有一宝物，了悟埋头寻找。
小僧了知过来帮忙，二师兄，你在找什么？
一个八角的菱盒，里面镶了一面铜镜，了悟说道。
铜镜？不是女人梳妆用的东西么？小僧一知半解。
了悟解释，那枚铜镜有大来历，名曰「阿拏①方境」，包罗万象，能照显人心，若然进入镜中世界，则超出三界之列，不受五行约束。
小僧不明所以，可是那妖精要「方境」何用？
和尚大惊，叫小僧，了知，你方才说，那妖物几岁了？
没有一千，至少也有九百岁。
不好！了悟也参透了和尚的忧惧，那妖精要借宝物历劫！
千岁大难，如能躲进「方境」逃避天雷之刑，法力不可一世，如今那妖精又得舍利子在手，若包藏祸心，后果不堪设想。
和尚握拳，一定要赶在前头拦住他！
血迹在沙漠上蛇形，逐渐变化，由点成线，线再成丝，最终消失于岩石之后。
经阵之中，妖精为救小沙弥自断一尾，鲜红瞬间染红白衣。
小沙弥吓坏了，他虽入空门，参悟生死，但真实见到与经书上寥寥数笔的描写，理解终归不一样。
原来「死亡」，是这样一桩艳丽，震撼，又触目惊心的过程。
呜呜……施主，你不要死啊……
妖精被小孩可怜又无用的聒噪烦得头疼。
行了，别号丧了！
折损一尾，妖已很难支撑人形，索性变回原身孵在小沙弥怀里。
我还没死，没事也要被你哭出事……
小沙弥奋力强忍，呜……施主，你的伤……
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唔……
施主！你哪里疼了？！
你……压到我的伤口了……
妖精失血过多，急需补充，天黑……之前，带我……去……找一处水源……
说得轻巧，茫茫大漠，要沙子就信手拈来，要找水源，谈何容易？
然而此刻妖说什么，小沙弥都不会忍心拒绝，施主，别说话了，你睡一会儿，等你醒了，就有水喝了……
真是讽刺，陷入昏睡前，妖精想，小和尚学坏了，居然也学会打诳语。
再度醒来，耳边涓涓细流声，一睁眼，已是星空倒悬。
施主！你醒啦！小沙弥趴过来，将水囊送到妖精嘴边。
咕嘟……咕嘟……
慢点……慢点喝……
顷刻间，一滴不剩。
手指沁入冰凉河水，妖精才相信他不是做梦，你……找到水源了？简直不可思议。
不是我……小沙弥赧赧看向身后，一只猫儿大小的阔耳小狐，伶俐窜到妖精脚下，伸出舌头，尽心为他的断尾消毒。
是你啊……妖精欣喜，蜷尾巴把它卷入怀中，小滑头，你那么机灵，早知道你福大……
怪不得这只小狐一见到妖精便穷追不舍，小沙弥看着一大一小两只狐狸依偎舔舐，识趣不做打扰，只是心下动容，不由多看两眼，真好啊，原来他还有亲人。
这些年，你一直住在这里？
小狐点头。
可还有其他人？妖精情怯。
小狐看着他，看了很久。
明白了……是他贪心了。
无法慰藉他的伤痛，小狐焦急拿头蹭妖，非到他说，好了好了，我没事，没事了……
温存不过片刻，小狐忽然如临大敌，从妖精的怀抱跳出来，挡在他的面前，摆出攻击状，一身的软毛都刺起来。
小沙弥亦感到不安，怎么了？
妖精立耳，眸中金瞳一凝，又一张，愤恨道，来得这么快！
三僧从沙坡上跃下，找到了！大师兄，他们在那里！
这回终于看清，妖精身后火尾如炬，竟是一只上千岁的狐狸。
了悟见到妖的尾巴，惊诧，师兄，它已修炼出八条尾巴，何其的稀有，更不能放过。
小沙弥奔出来，挥动手臂，他已经受伤了，你们不要伤他！
真是榆木痴钝，妖精叼起小狐，化作一道白电，在几人间突杀，攻击最弱处，小僧了知不防，差点中招，被和尚一把推开，了知！拦住那小和尚！
又跻身迎战，毫不留情地出掌。
妖精变回人形，痛苦痴缠的一双眼，你真忍心杀我？
和尚犹豫了，了悟从他身侧刁钻袭上来，妖孽！不要废话了，交出宝盒，乖乖受降吧！
当下一拳震得妖精飞扑出去，小狐发出尖叫，跳到了悟脸上，啊！！！
和尚回神，首当其冲想要攫住妖精，怎么会有这种想法，竟不舍他受伤害，不禁汗颜，回头再助师弟，起掌朝小狐天灵落去。
不要！妖精的胸口，舍利骤然金光大放，伴随日升的灼亮，一枚八角菱花的宝盒滚下沙坡，盒中铜镜的光芒一明一灭，万籁归于寂静。
①阿拏：梵语音译「阿那」，意译「极微」。
第13章 第十九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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