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枝挣扎着从黎言律身下逃出来的时候,直觉没有错——黎言律虽然血溅当场,但并没有死。
混娱乐圈的人,即使没有文化,不懂艺术,但绝对不乏对“时机”的敏锐嗅觉。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叶嘉廷看到黎言律不省人事,找到了沙发上的靠枕,稳准狠地蒙住了黎言律的脸。
是叶嘉廷补了最后的、致命的一刀。
“真就只是叶嘉廷一个人干的?”易念成打断一枝的思绪。
他的问题听起来不着四六,跳脱又古怪;但问话的同时,他双瞳发亮。
那眼神无端地在一枝心口刺了一下。
一枝明白他在担心什么。
“啊?不是吗?”皮特竟然也有些发虚了,想了一会儿,恍然大悟,“易总,你别说,你还真别说!黎言律人高马大,就小叶那个小身板儿,单凭他一个人把他闷死,好像是不太合理。”
易念成更紧张了,仍旧套他的话:“在小叶出手之前,会不会有人帮了他一把?为什么警察没查出来?”
皮特想了想,点头赞同:“估计是警力不足的原因。宜州治安一直不错,多少年没碰到过这种大案了,刑案组早就缩编缩得不剩俩人了。我在公安那边的朋友说,他们这几天光顾对付自首的叶嘉廷去了,其他线索和证据应该还没来得及调查。若真有帮凶,那肯定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易念成原本手掌托在一枝后背上,闻言悚然,重重地按在一枝肩头。他重复道:“警力不足……”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自己能在这个山中民宿里安稳躲了如此长的时间。
可终究,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空气突然焦灼,知成一张细密的大网,朝易念成扑面而来。他无暇他顾,掏出手机打字:【人毕竟是我先打伤的,警察肯定还是会找到我。】
微信和短信说不定会被追踪,易念成想了想,给一枝发了iMessage。
顿了顿,又补了句:【只是时间的问题。】
一枝也正拧眉思索,冷不防听到信息铃声,打开手机一看,接着很随意地抬眼看易念成。
但只有易念成觉察到了他眸中的波澜。
一枝装作给合作伙伴回信息,手指敲在键盘上:【别怕,我有办法。】
易念成很快回复:【什么办法?】
顿了片刻,他咬牙吸气,指尖在手机屏幕上击出笃笃之声:【不许去顶罪。】
一枝确实有个大招还没祭出。
——主君百城。
百城神君掌管仙界,灵术臻至化境,说生死人肉白骨有些夸张,但从凡人的公安局里不声不响捞个人,还是手到擒来。
“百城”的名字一在脑海中浮现,一枝眉心皱得更紧。
百城来人间游历,亦带着目的,早些时候他还安分地陪同左右,但近些年,他不止一次借着各种名义,偷偷来宜州寻易念成,还因为此事同主君生了些龃龉。
五年前,百城从南方的几个城市搬到了首都京州,京州和宜州一南一北,最快的高铁也要六小时,坐飞机更耽搁时间。
一枝不能像早先那样速战速决,他筹谋了许久,干脆玩了个大的——
这次他以“林廿双”的身份偷摸儿来宜州,一来就是个把月,完全是私自行动,和远在京州的百城连半声招呼都没有打。
一枝原身是杆品色上乘的湘妃竹狼毫笔,百城曾救过他的性命。此后,一枝便与他相伴千年,名为主仆,实际早已是远超亲人一般的存在。
如此欺瞒主君,一枝心里委实过意不去。
但他要找的是易念成。
就是放不下,就是忍不住。
就是下次还敢。
足见情爱一事平等至极,折磨凡人还则罢了,神仙鬼怪也不能幸免。
一枝也不敢想——若是再度回到百城身边,该如何交待。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就留下来与易念成厮守,永远都不回去了?
离开百城的想法刚在脑中冒了个尖儿,一枝就打了个激灵,指尖按上虎口掐醒了自己。
怎能有如此大不敬的念头?!
一枝只觉自己化身成了个木偶,几根铁丝自头顶穿过,将他的脑仁儿搅成了锅粥。铁丝间或划过额边,又带得太阳穴突突跳个不停,眼前的景物都晃动了。
一枝刚准备按太阳穴轮刮眼眶,忽地听易念成道:“皮特,有个问题,我想问你一下。”
他语调严谨又小心,防备心拉满,仿佛对面的人不是投资人,而是来抓他的便衣。
皮特没听出他的怪异,忙道:“易总,您说。”
易念成看了看门外,眼风又掠过一枝,道:“这间民宿,天知地知,我和林助理两个人知。我手机拔了电池,林助理的定位也关了,他每天包车上下班,很是小心,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啊这……”皮特倏然嗫嚅起来,欲言又止,饮气吞声。
易念成眼中闪着绝望的寒光,步步紧逼:“你是喊了警察来,对不对?”
皮特梅开二度地“啊”了一声,只不过声音中不是肯定,而是惊讶。
易念成的表情几乎是视死如归了,默默理了理领口袖扣,好让自己被捕时看上去没那么狼狈:“警察在哪儿?”
皮特:???
“小易,如果你觉得我是警察的话——”门口传来男声。
调子很稳很沉,像嗓子里藏着一架低音提琴,闻之让人莫名安心。
伴随着木门的轻微晃动,百城的身影靠近:“我就在这儿。”
作者有话说:
天空一声巨响,百城君闪亮登场~
第119章 “同凡人相爱,成何体统?”
一枝跟随百城在凡间游历千年,大部分时候,百城都以一副睿智长者的模样示人,浅淡皱纹和花白鬓发诉说着故事,眼角眯得恰到好处,唇边笑容莫测高深。
然而此刻,小半年未见的主君用了极其高超的易容灵术,看上去只有三十出头,眉眼皮肤保养得极好,几乎比易念成还要年轻些。
他身着白衬衫与休闲裤,原本就冷白的皮肤腻成了块美玉,汪在水中一样,再配上深邃五官和内敛气质,又显气度又彰身份,如一尊俊美神像。
毕竟仙界掌事者的光环挂在头上。
但一枝觉得,主君身上有什么不一样了。
想了几秒,发现是眼睛——百城君的那双眼睛,寒光凛凛。
一枝哆嗦了下,往后挪了一步。
易念成这会儿倒不紧张了。百城这模样这打扮这神态,他就是再昏头,也不可能将其认作来抓他的警察。
于是他启唇,撕开屋中的诡异的寂静:“请问您是?”
百城视线从一枝那里转向他,不跟他兜圈子,沉声吐出两个字:“木晟。”
这两个字像钟磬之声,将易念成的耳朵震得嗡嗡作响。
很快,他从海马体里回收了这个名字:“木先生?!”
曾经买了母亲一幅画,让自己有了创业启动资金的木晟先生。
买主大人和救命恩人,谪仙一般,从天而降。
易念成曾无数次地幻想过若是再见到木先生,该如何道谢,可真到了这时候,他舌头牙齿黏在了一起,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
百城的眼睛雪亮如刀,上下打量着易念成,带着点儿俾睨的意思,又像剜人。
一枝深知百城平时没脾气,可一旦动怒,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感知到百城周身散发出的不悦气息,他吞了口唾沫,想为易念成解围——却发现自己已经下意识地退到了角落里。
是他与易念成相爱,执意要同爱人在一起,也是因为他,易念成失手伤了人。一切事端皆因自己而起,如积木般直往高处堆,摇摇欲坠,仿佛下秒钟就要崩溃。
逃避可耻且无用,一枝还是跨步走到易念成身旁,与他并肩。
他确实不知道百城为何而来,只得装作和百城不熟的样子,露出八颗牙的标准微笑,声调是某种从未有过的礼貌和尊重,仿佛真的在以“林助理”的身份,接待重要客户:“木先生,您来找易总有何……”
百城面色不改,亦不回话,只是略微抬手。
与此同时,一枝身旁的易念成倏地双目紧闭,身子软软地歪了下去。若不是一枝眼疾手快扶助人,此刻他脑门儿得叫地板磕出个肿桃子。
百城收手,声音听不出喜怒:“凡人到底是凡人。”
一枝知道主君只是浅用了两下灵术,他将人扶到床上躺好,垂下眸子,不敢看百城的眼睛:“主君。”
“怎么,秋毫上仙,”百城负手,没有逼视一枝,而是转身盯着窗外,“在外面疯了大半年,现在知道喊主君了?”
百城的声音好像有怒意,好像又没有。越是如此,一枝越是确定:喜怒不形于色的主君,是在为自己的不告而别而生气。
夜幕已经完全笼在山间,晚间空中无云,月色与星芒交织,映出百城瞳孔中的波澜不惊。他语气不似之前冷淡,平和地道:“我此次来宜州,并不是找小易,而是为你。”
一枝:“为我做什么?”
百城:“你心知肚明。”
皮特原本很机灵地躲在一旁暗中观察,闻言轻松了些许,抹了把额前的汗。小貔貅哪里能藏住话,皮特劝一枝道:“上仙,我老早就说您别在外面疯得太狠了,适可而止,再不济也要和神君通通气,该回京州就回去。您是不知道,神君听到上仙您的消息,二话不说就南下,已经在宜州待了两三日有余……”
听闻此言,疑惑、愧疚、惊讶、愤懑……百般思绪绕在一枝心头,酸爽至极。
然而很快,他敏锐地抓住了其中的要点。
他回视皮特,目光变得微妙,迫不及待地要一股脑儿将胸中情绪发泄了出来。
“原来传话的是你。”他以某种泄愤的语气朝向皮特,“传声筒,叛徒。”
皮特觉察到一枝是故意撒气,不知所措地停住,用沉默代替心虚。
默了默,皮特才委屈地道:“黎言律一死,上仙您和易念成那凡人又消失了,我就猜到这其中有联系,所以才告诉了百城君。”
“又是如何知道我在这间民宿的?”一枝嘴抿成了条直线,打断他。
秋毫上仙不愧是百城君的左右手,耳濡目染千年,多少沾了百城君的风范,一旦严肃起来,也有几分望而生畏的威仪之相。皮特额上没清爽多久,此时又渗出细细密密的一层汗珠:“掷笔游戏。”
掷笔游戏需得有被找之人的器物,而物件越是贴身,笔锋所落之处,越是精准。
一枝死死盯着皮特,思来想去。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有什么物件儿落在皮特手上。
见一枝像个审问间谍的刑讯官,不挖出真话不罢休,皮特只得补充:“上仙您落了套西装在我那里。”
是那晚参加酒局的高定西装,一枝只穿了一次,实在觉得别扭就又还给了皮特。他还是更喜欢易念成那种简单干净的穿法。
一枝恍然大悟,向前将皮特逼得后退了一步,冷笑道:“貔貅精,你竟然!”
“住口!”百城轻喝,接着转身,“皮特,你先退下。”
皮特如蒙大赦,脚底抹油溜出了房间。
百城看他:“皮特有心助你,却被你当成驴肝肺。”
一枝赌气,声音扬了起来:“我的事我自己解决,不需要谁的帮助。”
“不需要帮助?”百城眸子重新一眯,眼中的寒光失而复得,“你真当公安局人手不足,到酒吧现场什么都没查出来?真以为你和小易藏得天衣无缝,警察都是瞎子,抓不到你们?”
有些话不需要说透,一枝立刻听懂了,略微错愕:“是您?”
他想了想,觉得合情合理——以百城君的灵术水平,到酒吧清扫一下案发现场,亦或潜入公安局做做手脚,不在话下。
否则现在他和易念成哪还能在民宿卿卿我我,保准一个都逃不掉,双双铁窗泪。
一枝此刻不愿意见到百城,却又对百城有着深深的感激,复杂的情绪在胸中来回碰撞,上升到喉间。
在这种冲击下,他咳了两声,呛出一口腥甜。
“宜州虽说是江南水乡,但冬冷夏热,食物也偏软偏甜,不甚合口,凡人尚且打趣说偌大的宜州城竟是个‘美食荒漠’,足见这儿不是个好地方。”百城和缓地道,“我们这就回京州去。”
他看着一枝,用了“我们”。
一枝不敢答话,但后退的步子暴露了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百城顺着他的步伐,向前一步,不容置喙地道:“即刻动身。”
一枝嘴唇翕动,刚张开就说了声“不”。
百城:“不什么?”
事已至此,一枝心一横,干脆豁出去了,把话挑明:“主君,一枝不愿回去。”
百城将他逼到角落里,目光钉子一般楔在他脸上:“你再说一遍?”
江南暮夏的晚间有风,吹得竹叶沙沙作响,天上偶尔溜过几团云。
一枝乜斜到床上熟睡的易念成,继而将眼风带到窗外。
风动,叶动,云也在动。
他的心却忽然定了。
“回主君的话,一枝不愿与您同回京州。”他一字一顿,说得清楚明白,“一枝要留在宜州,陪伴爱人。”
闻言,百城脚步停住,忽而眉心一拧,扬起手来。
这种姿势,这种摄人的神情,一枝再熟悉不过——主君要么是准备对自己施以惩戒的灵术,要么……是准备动手打人了。
错是他犯的,篓子是他捅的,他不后悔。
他默默闭上眼,屏住呼吸,做好接受一切惩罚的准备。
然而下一秒,百城的手臂在空中划了个漂亮的弧度,落在一枝头发上,摘掉了他发间一根极细的枯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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