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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城耳边的箭矢与铁蹄声再度重现。
紧接着,是三九的一声大喊:“柏君小心!”
身体被猛地一推,百城失去平衡,倒在一旁。
而脚边,一枚冷箭深深地插进了泥土中,箭尾的羽毛,还在轻微摇晃。
百城冷汗全蹿到了头上——若不是三九这一推,今夜被钉在泥土里的就是自己。
尽管有灵术护体,若真让这箭伤到了,少不了又要用到愈术;伤得重了,归灵术也不是没有可能。
幸而,幸而。
“三九,”百城舒了口气,往一旁看去,“可伤着了?我们快回屋!”
“京州如今是待不下去了,我喊一枝收拾收拾,我们明早就雇车离开!”他继续道。
“我没事。”三九也伏在地上。他声音极小,边说着,边慢慢爬到百城身边,“都听你……”
话还没说完,一口鲜血便喷到了百城的外袍上。
百城吓了一跳,倾身拥上他:“怎么……”
他的手顺势往三九后心处拍去。
却摸到了一杆细长的箭柄,和一手温热黏腻的血。
百城肝胆俱裂,齿关打颤:“三九!”
心气一泄,三九软在百城怀里;他后背的血不断流出,沾了百城一手。
“你别急,我这就去寻大夫。”百城六神无措,抹了把脸上的泪,脸上瞬间一片血红。
“不用啦。”三九眼前渐渐模糊,眼皮也要合上了,他摸到百城的脸,一寸一寸地细细摩挲,像是要刻在心里。
他释然地笑,气息渐渐乱了:“柏君呀,三九要走啦!”
“你往哪儿去?!你哪都别想去!你这辈子注定留在我这儿,”百城几乎是咬着牙,话说得毫无章法,“不对,不仅仅这辈子,你下辈子,下下辈子,永生永世都要留在我这儿!”
他再也说不下去了,放声大哭,盖住院外沸反盈天的杀伐声。
三九拼尽全力撑起身体,替百城擦泪,眼中也迸处亮光,如转瞬即逝的烟花:“此生与君相伴,无悔无憾。”
百城看出三九是回光返照,他提高声量,试图与巨大的恐慌和悲痛对抗:“不!我不知足!有悔憾的是我,是我啊,我应当……归灵……”
他喉头腥甜,再也说不下去了。
百城修习过归灵术,此术威力巨大,且会更命改运,因此他一直秘而不宣。而同三九在一起之后,曾经有很多次,他想要给自己施归灵术。
变为凡人的代价巨大,百城辗转思忖,这个逆天的念头,还是被“掌事神君”的虚荣与浮名,强压了下去。
悔哉,憾哉!
百城缓了口气,眼神无头苍蝇似的四处逡巡:“一枝呢?我把一枝喊出来,一枝的愈术是一等一的好……”
“柏君,阿郎,阿郎是神君,我都知道的。”三九不断呛咳着,嘴角的血沫却越涌越密,“你与我……毕竟人神有别,能相伴至此就很好了,三九此生夙愿已了。”
百城一怔。他想起近来无数神仙精灵来小院求助,原来三九表面上不声不响,实际早已洞悉了一切。
他忽然就明白了,方才三九唱的那句“愿逐月华流照君”的深意。
百城几乎是哭喊:“不好!不好!”
他不愿从今往后,他的三九只能是一捧虚浮的白月光。
“我不要做神君,我只要你!”
混合着三九鲜血的泪水缓缓流下,他却只能尝到满口苦涩。
三九气息慢慢弱了,却依旧扬起手,指着某个方向:“柏君,若有来世……”
百城握住他的手腕,像抓住这凡间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含着泪道:“有的,一定会有来世。”
他顺着看过去,三九手指的位置,是那把叫做“余弦”的瑟。
“余弦”仿佛感知到主人生命的流失,竟兀自震出了鸣镝之声,像在痛苦哀嚎。
“若有来世,”三九声音越来越小,挣扎许久的眼皮,终是合了起来,“忘了……”
“忘了什么?!”百城将他搂紧,却怎么也捂不住他后心源源涌出的鲜血。
他恍然明白了一切,大喝道:“别说了!”
他知道三九的答案,却也不愿意听到三九的答案。
“忘了……”
三九的声音散在风里。
飞快而永远。
时间静止,景物凝固。
茫茫天地中,唯两个抱于一处的影子。
像这世间最巨大的一处山峦。
也像这世间,最渺小的一对蝼蚁。
*
“柏哥?”梁丝桐碰碰百城的手臂。
杀伐声渐渐停了,铁马利箭于百城的眼前渐渐消散。那幢小院也变成了河畔的餐吧,鲜血被霓虹取代,死亡于欢声之中遮掩。
耳边又是音响里传来的口水歌,俗气,但悦耳。
百城这么一走神,约莫愣了十来分钟,梁丝桐何其敏锐,见他神情郁郁,于是轻声问他:“是想到了很重要的人吗?”
三九意外身故后,百城独自处理了他的尸身,烧了衣物弃了百合封了房门,并在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默然不语。
——吓得全仙界以为掌事神君在修炼什么“哑术”,打算专门用来对付那些到处八卦“百城神君和三九先生风月事”的碎嘴子小仙。
还是一枝七窍玲珑,猜出了缘由,试探地问主君三九先生去了哪里。
百城只是抚摸着三九留下的瑟,眉目平和地回了句,先生已经离开,永远不会回来。
他说这话的语调无情无欲,一枝倒也不好再问什么。
如是千年,仙界已无三九,却到处流传着三九先生的逸闻传说。
只不过,传得多离谱的都有。
他从一枝那里听到的流传最广的版本是,三九先生本就同旧主李龟年有情,被百城买下后,成了百城的娈童,日日与百城在宅子中颠鸾倒凤。百城神君古板守旧、花样不多,三九很快玩腻了,不愿再待在京州,想要回江南寻旧主,这才被百城困于宅中,残忍反杀。
传闻又说,三九死的时候漫天黑云,就连宅子里的琴瑟都感知到了主人悲惨的结局,嗡鸣不停。而百城杀人后,却又痛心懊悔,这才年复一年、一座城又一座城地掷笔,想要找回三九先生的转世。
集狗血、强|制、伦理、三角恋于一体,拍个五十集连续剧不成问题。
对此,百城自始至终秉持“三不原则”:不主动解释,不被动回应,至最后,干脆两耳不闻,任流言满天飞。
他的绥靖态度,竟然让不少神仙精灵们动了思凡春心,啧啧感叹“神君尚且逃不掉万丈红尘”,如此歪打正着,仙界此后倒也成就了许多与凡人相爱的佳话。
百城回到现实,颔首道:“算了,不提也罢。”
“唔,那就提提我吧。”梁丝桐早就看出了百城的心思,以己度人,想要安慰他。
他从口袋中掏出手机,划拉着相册,翻到一张照片:“喏。”
百城:“?”
梁丝桐:“纪念品,对我特别特别特别重要的故人留给我的。”
百城垂眸,瞳孔却骤然一缩。
照片中,是一颗红豆。
作者有话说:
本单元也解释了百城君会归灵术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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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城君:哈特痛痛
第142章 真爱怎么会浮现
百城手指隔着空气捻了捻,比划了一下红豆的大小。
很像昨晚发烧时,自己于某个冰凉耳垂上,触到的饰物。
其实他心中一直有个感觉,就是昨晚照顾他的,并非余弦。
但……应该也不会这么巧,是梁丝桐吧?
百城略眯了眼,强行让自己的注意力从红豆上移开。他微微摇头,摒除脑中纷乱的思绪,一时间又听梁丝桐道:“是我妈妈留给我的。”
百城琢磨了一下这话的意思,问道:“你的母亲,也去世了?”
“早不在啦!”梁丝桐收了手机,“爸妈都不在了。”
在凡间游历久了,百城知道父母双亡会给一个普通人带来怎样的打击,他道:“抱歉,提及你的伤心事。”
夜幕低垂,温度降了下来,河风愈发清凉,像一块扑面而来的薄荷糖。
今晚的星星格外多,梁丝桐双臂展在后脑勺处垫着,朝天空望去,语调放松地道:“二十年前的事儿了,你知道长安大地震吗?我爸妈就是那会儿没的。”
长安城处于地震带边缘,史书自古就有“水出地动,山冢猝崩”的记载。
可小震小动了几千年,这座城市仿若受古都王气庇佑一样,始终安然无事。
直至二十年前,长安郊县来了场7.8级的大地震,百城曾在电视上看过震中区的惨状。
想到自己和三九曾长久生活的地方疮痍满目,百城一时也有些不是滋味,反过来安慰梁丝桐:“世事无常。”
“爸妈走得快,也没什么痛苦。我当时只有七岁,身子骨小,家里的横梁倒掉了,那些琴啊瑟啊琵琶啊,全都毁了。我侥幸没被砸中,反而卡在缝隙里活了下来,后来,是解放军叔叔把我救出来的。”梁丝桐虽这么说,眸子却黯了,“嗐,什么叫家徒四壁?就连户口本上,都只剩了我一个。”
百城沉声道:“节哀。”
梁丝桐摸摸耳垂,才想起今天换了耳钉,语调多了几分温柔:“不过幸而有那枚红豆,我妈说那是她的家传宝物,这么多年来,每每看到它,妈妈的脸仿佛就在眼前。”
人大概都是这样,小时候盼望着长大,盼望着能脱离父母的管教,想做什么做什么,这种感觉多酷啊。
可真正变成大人后,才发现,原来童年那种简单的快乐,再也寻不回了。
“家传宝物?”百城眼皮突突直跳,脱口而出,“你们家……是怎样的家庭?”
认识百城以来,这位书店店主一直以高冷形象示人,像一台人形自走冰柜。冰柜突然发问,梁丝桐很是意外,又有些小小的惊喜。
他道:“知道我名字怎么来的吗?”
百城蹙眉看他。
“丝是琴弦,桐是琴面,”梁丝桐道,“我家世代制琴。”
长安自唐朝而盛。有唐以来,舞乐兴起,百城记起长安城最东南的“曲池坊”,曾经就住着不少技艺高超的琴匠。
梁丝桐接着道:“你不是曾问我为什么懂宫商角徵羽吗?因为我爸妈就是干这个的。”
何止是是音乐,梁丝桐还能看出店里的金丝楠木。
百城了然——这下全对上了。
回忆总能让人打开话匣。梁丝桐继续道:“我爸妈都是长安郊县人,隔壁村儿的,爸爸家里条件不好,就来姥爷的制琴作坊里当学徒,他刨木头,妈妈绕丝弦,这么一对穷小子和富家千金,一来二去就看对了眼。”
“我爸我妈,啧,怎么说呢,特别配,别看他俩性子差得远。”
言语间,他露出甜甜的、艳羡的笑。
这笑容让百城真的来了兴趣,问他:“差得有多远?”
“唔,”梁丝桐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有些懵逼,思索片刻才道,“就像我们俩这么远。”
百城回味过来这话的意思:“……”
梁丝桐明白自己有多离谱:“……”
幸而湖面中跃起了几条大红色锦鲤,恰到好处地打破了空气里微妙的尴尬。
顿了顿,梁丝桐道:“我爸就是那种大大咧咧的男人,该吃吃该喝喝,啥事儿都不往心里搁,给我买奥特曼玩具,开心起来把我顶在头上转圈,我这性格,有一大半都遗传于他。”
“妈妈么,就是心思细腻的小女人,不干活儿时要给自己涂指甲油,晚上睡前会给我讲故事,知道我喜欢卤汁凉粉又不爱吃皮蛋,就把皮蛋换成煎蛋;还悄悄地把家传的饰物送给我。”
“说实话,我要是外人,看到爸爸妈妈,怎么都不会想到,这样门不当户不对的两个人能在一起。”
卤汁凉粉是长安名吃,讲究“一黑一白”,在凉粉里放皮蛋和卤蛋,百城脑补了一下加了煎蛋的卤汁凉粉,不由笑了下。
梁丝桐嘴角泛起笑意:“长大之后我明白了,能在一起的人,哪怕看上去完全不一样,彼此之间还是会有一些致命的吸引力,而且会一直有。”
百城:“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1)”
梁丝桐噎了一下:“柏哥,啥意思?”
“……”百城骨子里很是带着些文人的清高,没法和姿势水平不行的人聊天。秋毫上仙一枝仍在他身边的时候,若是接不上他的诗文,他都要郁闷半天,来一句“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但……
但梁丝桐的眼眸如此亮,还蕴着水汽,锋利的下颚线经星光一压,又有几分奇异的柔和。
他喉结动了动,想了半天,才从大脑深处搜刮到了一个不久前看到的网红句子:“意思是,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
“嗐,你早说这句不就得了!”梁丝桐恍然大悟地击掌,他见百城用孺子不可教的眼神望着自己,心绪地道,“内什么,柏哥,我没咋上过学,你别介意。”
说完,他秒变成了条拆完家后缩在主人脚边的小狗,怕主人动怒,更怕主人无动于衷。
百城心中不受控地涌出某种微妙的感受——小狗还怪可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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