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又从都春手上的向日葵钥匙扣移向桌子:“钥匙扣、百合花……我留了如馨的这些遗物,又写下了忏悔书放在我办公室里——每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抽屉看一遍忏悔书,提醒自己犯下了多么严重的错误。”
都春发现了重点:“你向小宁忏悔,却又把宁嘉树送进了监狱。”
提到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名字,宁骏陡然变了神色。他目光中闪现出一丝难以名状的矛盾,呼吸也急促起来。
他不无刻毒地道:“我忏悔我的,他偏要来搅合!我把他派去负责物流,他还嫌累,非要到办公室来找我说调岗的事。”
都春很快会意——宁嘉树应当是在去找宁骏的时候,无意间看到了忏悔书和李如馨的遗物。
被宁骏拒绝后,宁嘉树干脆把这些东西偷了出来,用以威胁宁骏。
未料姜还是老的辣,宁嘉树自作聪明,反被宁骏反杀。
好一出全员恶人的戏码。
宁骏此时的模样凶狠恶毒,和方才的软弱无助判若两人,都春看过去,心头凭空而生一阵寒凉。他道:“你不是真心忏悔。”
宁骏哼了一下,脸色泛红,似是恢复了精力,只是声音依旧嘶哑,听上去如指甲划在钢筋上令人难受:“我劝你不要自作聪明。”
眼看话是套不下去了,都春有些无所适从,在使用幻术和继续录音之间纠结。
空气中唯有鲜花交织的暗香浮动。
诡异的沉默,被玻璃门旁突然传来的声音打断:“都春说得对。”
“你不是真心的,叔叔。”
门口无光,宁念明静静地立在暗处。
作者有话说:
宁骏叔叔不是好人,但也绝不是纯粹的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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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大可爱送了很多的海星,笔芯~
第94章 “我只觉得你可怜。”
都春不知道宁念明何时赶到如何进门,又在门口听了多久;他担心知道真相的宁念明会精神失控,不禁莫名惊惶:“小宁?”
不大的餐厅中,忽然响起一丝极其轻微的女声咳嗽。
是藏在后厨的白皑皑。
都春立刻明白了。
怪不得宁念明最近乖得不行,没有跟自己提要去找宁骏的要求——敢情他这男朋友又机灵又沉得住气,早就把那株胳膊肘往外拐的小百合买通了,就等着他放大招的时候来餐厅。
宁念明没有理会都春的呼喊,他今天甚至连盲杖都没有拿,像个正常人一样,循声走到宁骏正对面,恭敬地喊了一声“叔叔”。
这几天他看着怀表与父母的照片,回想着那些诡谲又真实的梦境,该如何与叔叔宁骏对峙,早已在心里酝酿了一万遍。
恨有,痛有;质问有,感叹有;晓之以理有,动之以情亦有。
凭本能生出的悲愤,很快被更大更复杂的疑惑包裹——他是真的很想知道,叔叔到底为什么要对亲人残忍下手。
何至于此?
直到完整听了宁骏的“忏悔”,宁念明心间似有冰火相煎。
他满腔言语也悉数随之燃烧蒸发,最终融汇成了一句余烬,飘在不大的餐厅中:“叔叔,我只觉得你可怜。”
“你,觉得我,可怜?”宁骏瞪大双眼,似乎不相信这番话是从宁念明口中说出。
从他这个父母双亡、瞎了小半辈子的侄子口中说出。
到底谁比较可怜?
“你从来都没有真心悔过,你只是在藉忏悔来逃避,来欲盖弥彰。”宁念明散乱的目光飘在他身上,淡淡道,“真正的悔过,不是写忏悔书,更不是将撞破自己秘密的人杀掉。”
他看不见宁骏愈发炙红的面色,接着道:“叔叔,这二十多年来,你说你每一天都看忏悔书,活在痛苦之中;但你有没有哪怕一天,敢面对自己的错误,敢面对自己的心?”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宁骏失控地捂住耳朵,支离破碎地道,“为什么你们都觉得是我的错?!这不是我的错,如馨如果当年选择了我,事情不会发展到这个地步……都怪我哥,都怪他……”
终于逼出了宁骏的真心话,宁念明道:“我妈妈如果真的嫁给你,也并不会幸福。”
“还有,人这一生没有如果。我妈妈没有选择你,就是没有选择你,就像她和我爸爸永远死在了那个雪天,就像我的眼睛,永远无法再看见。”宁念明很轻地叹了一声。
所谓“如果”,根本就是自私懦弱者的自欺欺人。
已经发生之事,不可能被改变。
不等宁念明从复杂的情绪中抽身,只在瞬间,他就感觉胸口传来温热之感。
心跳声骤然提速,火箭般传至耳畔,又扯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小宁!”都春率先反应过来,看到眼前的一幕,“你叔叔他……”
他要置人于死地!
本能与惯性让宁念明闷哼一声,他反应了半秒,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手掌移至心口要害部位,他摸到了一把刀。
以及……叔叔宁骏的手腕。
忽然间,他的虎口上有些湿润。
他听到宁骏带着哭腔:“念明,对不起,这辈子我欠你太多,下辈子再还上吧……”
言语间满是悔意,可行动不会说谎——宁骏下了狠手。
手腕愈发用力,刀锋如电钻一般往他的身体里扎去。
继而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一滴一滴落下,不知是宁骏的泪,还是他心口的血。
亦或是二者都有。
“小宁!”都春肝都颤了,边喊边扑上前去一把将宁骏推得滚到地上。
口口声声说的“下辈子还”,不是用自己的性命相抵,竟然是要把宁念明送到下辈子。
都春活了千年,还是头一遭遇见脑回路如此清奇的奇葩恶人。
然而眼下情况紧急,容不得他多想——宁念明被捅了一刀!
他撕心裂肺地喊:“小宁!小宁你……”
宁念明捂着胸口被捅的部位,像煮熟的虾一样窝在都春怀里,脸上却与虾子大相径庭,早已没了血色。
都春急恨交加,仿佛被捅穿的是自己;他闭上眼,不敢看宁念明的伤口,不敢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可没过几秒,都春耳边却响起宁念明的幽幽嘲笑。
宁念明稳住心神:“这辈子让我死,然后下辈子还。呵,叔叔,这的确是你会做出来的事。”
都春又震惊又诧异,他睁开眼,见宁念明虽然脸色煞白满头冷汗,但手已经松开。
他问:“你没事?”
宁念明对他奉上一个宽慰的笑,摇摇头,接着摊开手掌。
他掌心里是一块怀表,表身依旧泛着金属光泽,只是正中有些微微的凹陷。
是这块宁念明母亲留下的怀表,挡住了刀尖,救了小宁一命!
“是如馨阿姨,”都春包覆住宁念明的手,喃喃道,“妈妈……”
此刻,他大概明白了何为冥冥之中,也明白了何为念念不忘。
眼眶有泪慢慢聚集,都春视线逐渐模糊,于是抬起另一只手去擦。
动作之间,一抹银色划过眼尾。
几乎就在同时,都春觉察到什么,迅速侧身,把宁念明护在了身下。
刀刃刺入后背,与布料、肌肤和血管接触,发出轻微的摩擦之声。
宁骏表情已经完全不受控制,明明眼角是下垂的,从中源源不断地滴出泪来,嘴角却又翘着,硬生生扯出一个僵硬的弧度,仿若恐怖电影里扭曲的小丑。
他将刀继续往都春背里怼:“你死,或者,我死。死,死,都死!哈哈哈!”
“死”字不断从口中冒出,宁骏彻彻底底地疯了。
痛感慢了半拍,这才从背部袭上大脑,钉子一样楔进都春脑仁中。
都春拼死把宁骏撞开,强撑起身,只觉鲜血从胸腔一直涌到了嗓子眼。
“好,今日是你主动求死,本君且满足你。”他忍住满口腥甜,说话间,捻起手指抬至齐眉,准备用幻术发起致命一击。
然而除了扬手时带起的微风,无事发生。
都春指尖微颤,心道坏了。
怎么会关键时刻掉链子?!
灵术又消失了!
方才憋着的一口气尽数泄了下来,他百感交集,再也忍不住,“哇”地一下,吐出一口鲜血。
“诸君,此时——不出手——”都春用尽最后的力气,对藏在后厨的三位花木灵道,“更——待——何——”
他再也说不出最后一个“时”字。
都春已经没了灵识,看不见三位花木灵的幻术。
然而此刻后厨一阵响动,餐厅内虽然无风,可门帘却急速地摆荡了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打中咻咻从后厨飞出,又像被一阵急雨。
“哈,哈哈!”
出乎都春意料,宁骏竟然笑了起来,那声音不似刚才的疯,更像是发自真心的笑。
紧接着,宁骏朝对面伸出双臂,做了个拥抱的动作,他闭眼歪头,仿佛要把拥抱的对象搂在怀里。
他脸颊绯红,眼睛都直了,口中不断念着:“如馨,你回来了,我的如馨。”
都春没用过几次幻术,但也知道,这种术法只可能逼出人心中所怕所畏之物,被施幻术者,痛哭流涕者众,吓到心肌梗塞也不是没有。
但像宁骏这样,似乎在享受眼前幻像的人,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眼前景象太过鬼魅,都春心里发毛,口中的鲜血也随之喷涌而出。
温热的液体源源不断落下,滴了宁念明满脸。
宁念明嗅到腥气,才明白过来脸上究竟沾了些什么。他差点被烫得跳起来,摸到都春的手攥紧:“都春……”
“没事的,小宁,”都春满是鲜血的双手回握住他,又抚上他的脸,在他的颧骨上留下可怖的红,“我是梅花啊,梅花不会死的,梅花要陪你几十年,陪你一辈子,陪你到来生。”
眼前愈发模糊,蒙上了大片血红,都春喃喃:“我们一定还会有来生。”
宁念明不顾自己沾了一头一脸的血,豆大的泪珠滚滚而下。他的双眼像是突然有了焦点,深深地看进都春的瞳孔中:“可是你……”
你的手越来越凉,声音越来越弱,呼吸越来越轻。
就像冬末春来时最后一株艳丽绽放的寒梅,任逐渐升温的空气一丝一丝抽走水分和香气,静静迎接着应得的死亡宿命。
血液从身体里逐渐流失,都春的身体阒然泛起冷意。
他倒在宁念明怀中,眼皮逐渐阖起,嘴唇不规律地翕动着,只剩喘息的力气。
徒留笑容和血沫,一并凝固在嘴角。
作者有话说:
之前有说过,宁骏叔叔是一个很矛盾、很扭曲、很冲动的人,所以才会既心疼小宁,又控制不住自己的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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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君不会死的!我最擅长的就是BE扭HE!
第95章 春在枝头已十分(本单元完)
纱布从眼睛上取下,宁念明的瞳孔被突如其来强光刺得一缩。
然而很快,他就忍不住惊呼了一句天哪。
医院大楼上,鲜红的十字logo跳入眼中;可上方的天空却是大片凝固的湛蓝,红蓝对比过于强烈,几乎让人心悸。秋日清风推着柔软如棉花糖的流云远去,在他的眼前炸出不存在的烟花,又和他砰砰的心跳声同频共振。
原来二十年后的天空竟是这般模样。
一切都变了,一切,好像又都没变。
宁念明的眼角有泪坠落,滴在医院住院部花园的长椅上。
“亲爱的,别看天,”他身边蓦然传来温柔声音,“看我。”
下一秒,都春温热的双唇印在宁念明的眼皮上,悄无声息地含走了他的泪滴,像撷取匿于深海中的、最亮的那颗明珠。
都春吻得很慢,也很深情,唇齿厮磨之间,他黏糊不清地说道:“医生说你刚复明,最好还是带一段时间的墨镜,以免出现不适症状。”
宁念明情到浓时,耳边只有心跳和喘息,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他扶上都春后背伤口上缠着的绷带,轻柔摩挲。
都春不舍地与他分开,看着他微微濡湿的双眼,笑得灿烂:“医生说,让你戴一副墨镜,以免你看到我之后,被我英俊的外貌灼伤了双眼。”
这是宁念明恢复视力以来,第一次打量心爱之人。
都春的长相无愧于他方才的一番话,更无愧于他的名字——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
清雅出尘和明艳照人这两种迥然不同的气质,在他身上融合得恰到好处。
宁念明目光太炽烈,都春被打量得有些不好意思,像个刚拜完堂成完亲的新嫁娘,害羞到脸歘地红了。
——待到山花烂漫时,它在丛中笑(1)。
“贫嘴。”宁念明轻嗔一下,也笑了。
可笑着笑着,滚滚泪珠又从宁念明眼中流了出来。
“小宁,”都春不知宁念明为何会哭,手忙脚乱地帮他拭泪,慌得舌头系了个结,“我,我就是随便说说,你别哭啊。”
见宁念明吸着鼻子泣不成声,都春斟酌少倾,才小心翼翼道:“是因为你叔叔吗?毕竟你的眼睛是……”
一个月前,宁骏在【蔓花里】餐厅意外身亡。
当时白皑皑、玉小霜和桑律同时使用了幻术,宁骏临终前,也的确像中了幻术一样表情举止诡异。
因幻像和心魔而死再正常不过,凡人总爱把这种死法归结为“心肌梗塞”、“心源性猝死”之类。
一切都在都春预料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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