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照水也叹道:
“确实啊。”
青梅姑姑又转了个话头:
“人家年纪还比你小两岁,我看人倒是稳妥的,你白白比人大两岁,站在人旁边活像个登徒子。还有,你把你师父给的玉也送人家啦?”
卢照水笑嘻嘻不语。
青梅姑姑却一副我都懂的样子,喝了口酒,眼睛不动,眼珠子却转过来看了卢照水一下,似是揶揄:
“我就知道,你到处招惹,这下下了大力气了吧,你师父给的玉,我拿去两天都不行,这就送给人家了。”
她起初还没想说那些这么掏心窝子的话,本来她与林中鹤,算起来,已经有十年不见了,就算有他母亲那层关系在,也许多年过去了,不算怎么熟。
她劝林中鹤让卢照水入局,嘴上说着是要二人相互护彼此周全,但她希望二人并肩而行这一心思其实是因为担心卢照水而生的。
她知道依卢照水的性子,他必然要入局,于是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希望二人互相帮衬着点,也安全些。
直到她后来看到林中鹤扇缀下吊着的,卢照水极为珍视的玉,才明白二人关系不止是普通朋友,也知道自己多言了,这二人即使没有她的这两句话,也是照样会护着彼此的。
卢照水终于喝到了酒,他猛喝一口,开玩笑解释道:“林中鹤功夫比你好。放在他那,自然是比放在你这安心。”
果然,他的脑袋又迎来青梅姑姑的重重一敲,“油嘴!该打!”
他笑嘻嘻地转过头,又继续喝酒。
只是那句“到底是让人心疼的”却始终萦绕在卢照水的心头。
林中鹤虽值得他人的心疼,却更值得他人的敬重。
他十八岁坐上庄主之位,弟弟和继母的觊觎,师叔师伯们的恃强凌弱,都是当时十八岁,孤立无援的他需要解决的问题。
而那时卢照水还在明月山庄中。
他并不了解这位年少的长白公子。
只是听明月山庄的明月姑娘晴霁几位喜欢说长道短的门客提到过。
卢照水在树上睡觉,被树下几人吵醒。
只见一个长胡子的人,捻了捻他那缕胡子,很是有见解地说道:“这长白小儿恐怕撑不了多长时间,明处有他那些父辈师叔们,暗处有那楚氏苍生阁,他不过十八岁的年纪,佐平阳也是只管将他扶上位,并未给他提供实质性的帮助的,他如今只是个纸老虎庄主,经不起什么大风大浪的。”
另一个肚子有些大的中年男子,手背身后,朝前一步,冷哼一声:“呵,我看那佐平阳,只不过是为了全那份兄弟情谊,也只是为了全,要知道,凡事是为了所谓道义友情,而不是自己打从心底想要,大都要半路完蛋的!”
一群人便深以为然地点头,又叽叽喳喳地聊了好一会儿。
那时卢照水对林中鹤的认知还停留在幼时从青梅姑姑和绿婵姑姑对她母亲的谈话中。
林中鹤的母亲,是红袖招有名的舞姬摔玉,人称“一支梨花春带雨,寂寞玉容俏摔玉”。
她红极一时的时候,大半个红袖招的客人都是为她而来。
只是后来,在她二十三岁时,她生了林中鹤。
虽然当时孩子的事情被青梅姑姑压了下来,并没有公之于众,但摔玉也懈怠了下来,每个月只跳一次,再多就不愿意了。
生过孩子的女人似乎更容易衰老,再加上对舞蹈的懈怠,她的状态一落千丈。
客人少了,她也不着急,只是将所有的重心都放在了教养孩子小林中鹤身上。
似乎在孤注一掷赌点什么。
红袖招后来又出了许多年轻姑娘,渐渐的,风头也就压过了已生过孩子,又不愿多跳舞,身材略有走样的她。
她依旧不在意,只是浑浑噩噩地在红袖招中混日子。
直到她二十七岁,已是半老徐娘时,在某一天,她牵着只有四岁的林中鹤走了。
青梅姑姑再听到她的消息时,便是她到普陀山庄的门前,闹着要给林中鹤认祖归宗。
那时,她冒着天下人的耻笑和唾骂,还以为给自己和孩子找到了依傍,以为自己会不再是那个任人欺负的舞姬,自己的孩子也不用再做见不得人的私生子。
“她太天真了。”
青梅姑姑这么评价自己的这位故友。
天不遂人愿,林中鹤六岁时,她便忧虑而亡,留下个小林中鹤,日子过得步履维艰。
没了母亲的保护,小林中鹤在九岁时便瞎了眼。
青梅姑姑听到此事后大怒,以姨妈的身份去接过林中鹤几次,林震南虽不愿意,却因为自己照顾不周致林中鹤中毒眼盲也不好制止。
只是后来红袖招的一场大火,林中鹤险些被烧死在楼中,林震南便终于找到了理由,再不让林中鹤过去。
青梅姑姑再上普陀山庄,便被以“红尘纷扰之地,不堪为养”赶了回来。
这些年,没人知道眼盲的林中鹤是如何长这么大的,也没人知道毫无关系人脉的林中鹤是怎么将这个庄主之位坐稳的。
众人敬他,也是因为他这为人所知的耻辱和不为人知的艰辛。
卢照水觉得林中鹤确实是为人心疼的,但他却始终无法觉得他是可怜的,任何一个,像林中鹤这样凭自己的努力达到如此高度的人,都无法让人觉得可怜,只会让恨他的人越发害怕,爱他的人越发心疼。
卢照水真心敬这个好友。
与这样的人并肩而行,是他此生之幸。
与这样的人死在一处,也是死得其所。
卢照水对前路如此无畏,无惧,也多半来源于此。
第22章 带长白绕路春衫
晚上的红袖招最为热闹,江南乐里的姑娘早就唱了起来。
今天唱的正是当初给“小厮”卢照水拿木兰诗酿的粉衣姑娘——暖翠。
声音已经听不清了,只能听见那弹琵琶的调子,卢照水听着,唱的该是《望月怀古》: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天涯共此时。
此时就有两位天涯人站在万城山上,但他们并不需要共此时,因为他们就在彼此的此时中。
着蓝衣,双手环胸而立的是卢照水。
着白衣,单手持扇而立的自然就是林中鹤。
夜色过浓,卢照水只看得那远处红袖招的点点灯火。
“灯火离得远了,看着倒像是一团团小火苗。”
林中鹤的脸隐在夜色中。
今天并没有月亮。
声音幽幽地钻进卢照水的耳朵,“火苗?想必是很好看的。”
卢照水并不觉得火苗有多好看,红袖招里的花枝楼曾着过火,虽没有人伤亡,但那火光冲天的景象还是叫卢照水不舒服。
他道:“火苗有什么好看的?”
林中鹤回道:“个人所经历的事不同,喜好的景物自然也就不同,你对火的印象可能只是在烧起的楼,但有些见过为自己逆着火光而来的人,人过于惊艳,所以连带这火光,在有些人心中也就好看起来了。”
卢照水叹了口气,“哎呀,还是长白兄会说,火都被说出花样来了,似乎真有个美人朝我走来似的。”
林中鹤转而言其他,“我却要说,走来的是个剑客最好。”
卢照水打趣道:“像我这般的剑客?还是像楚闲那般的剑客?”
林中鹤唇角勾了勾,又摇了摇头,“攀比实在不好,寻朗兄。”
卢照水却自言自语给自己圆了话,“我比楚闲好看,自然该是我的。”
说罢,自己也笑将起来。
可林中鹤眼前只是一片漆黑,他此时忽然很想看见,想看一看,卢照水说的,火苗一样的灯火,想看一看,卢照水此时在灯火映照下的样子。
只是,他不能。
但其实,卢照水也并没有能看到多少。
夜色浓,灯火远。
他一时间觉得自己也在一个全黑的世界中。
但他并不慌张,反而有种安心感。
或许是因为身边的人也如此,他眼前的黑暗是他日复一日经历的,所以,他也能忍受这黑暗了。
“我带你去个地方。”
这是很顺水推舟的一句话,卢照水讲不清楚为什么会产生这个想法,甚至可以说是冲动,但他十分确定,他要带林中鹤去这个地方。
林中鹤并没问去哪里,他只是说:“好。”
卢照水掏出一张帕子,将其扯烂,揉成小球,一边一个,塞到了林中鹤的耳朵里。
“能听到我说话吗?”
林中鹤不回答。
他相信,林中鹤这是完全听不到了,否则林中鹤肯定不会无缘无故不回应他。
林中鹤眼下,五感失了二感。
卢照水很自然地牵过林中鹤的手,带他走下万城山,绕到一个小村庄,又绕到一个湖边,再绕到一个亭子里。
他甚至有些享受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让他莫名兴奋的感觉,于是他走的很慢。
林中鹤只是乖乖任他牵着,一声不吭。
此时不是深夜,但幸好这几个地方几乎没人出没,否则他们看到一个男的牵着另一个男的,只会觉得见鬼了。
最后,他才将林中鹤带到了他要带他去的地方。
春衫林。
他想带林中鹤去见自己的姑姑们,去看自己生活的地方。
这个不知从何所出的感觉驱使着他做出这样的选择。
按亲人的理说,他不该将林中鹤带到这来;按朋友的理说,他不该如此提防,将林中鹤的耳朵堵住,绕了许多的路才将他带过来。
总之,他实在是不该将林中鹤带去春衫院的。
可是他太想了,他太想将林中鹤带过来了,但他不愿让姑姑们有任何的危险,一点也不行,所以他还是塞住了林中鹤的耳朵,绕路迷惑他,将他带了过来。
卢照水对机关了如指掌。
他松开牵住林中鹤的手,上前去,东三步踩一下,西二步踩一下,南六步踩一下,北七步踩一下。
第一关,结束。
他转过身,又牵起林中鹤的手,走过这个地方。
第二关,他在林中鹤手心写字:
你怕痒吗?
林中鹤眸子中略有些迷茫,他轻轻摇了摇头。
卢照水又写:
我挠你手心,你就跃起。
林中鹤点点头。
很乖。
卢照水心里偷偷想。
卢照水一共挠了林中鹤五次手心,林中鹤随着他跃起五次。
他在一棵巨大的树前停下,拨开草丛,露出一个巨大的洞口来。
洞口是向下的。
他牵着林中鹤向下走去,路渐渐开阔起来,走到尽头后,卢照水对着墙壁画了道符号,轻轻一推,这似乎是一块土的门,竟然开了。
他拉着林中鹤向上走,出了洞。
卢照水对这里再熟悉不过了。
他踏上他偷凉常常睡的钢板上的草坪上,踏了几下,随后他便拉着林中鹤走过那块已被破解,不会升起的,满是钢钉的钢板。
他伸出手,将林中鹤耳朵里塞的手帕碎片拿下,一副主人做派,“欢迎来到我的院子!”
林中鹤眼下恢复一感,他先仔细听了听,又嗅了嗅,微笑道:“我想这是一个极美丽的地方。”
“什么也瞒不住你!”
这是春衫院。
青梅姑姑并不常来,绿婵姑姑和赤玟姑姑此刻正在院子里吃饭。
夏天的夜晚,院子里点几盏灯,搭个小桌子在院子里吃饭,这是常有的。
“是阿水吗?”
是绿婵姑姑的声音。
卢照水大声回道:“是呀!三姑姑!我带客人来了。”
听到这话,绿婵姑姑和赤玟姑姑对视一眼,都站了起来。
卢照水可从来没带过人来春衫院,即使是和他要好的慕容青,明月姑娘,他也从来没带来过,甚至连这两个姑姑也从不曾在他人面前提及。
眼下带了人过来,想必是重要的。
二人迎到门口,卢照水和林中鹤也走到门口。
“这位是?”
“林中鹤。江湖上的长白公子。”
绿婵姑姑脑中反应了一会儿,赤玟姑姑手快,已经把人请进来了。
赤玟姑姑热络地将人引着坐下,有了灯火的亮后细细端详,才发现这是个极为漂亮端正的公子,只是……
她又细细看了几眼,林中鹤像是知道她在端详什么,开口:“我的眼看不见。”
语气中并无可惜,也无自怨自艾,甚至唇边还噙着礼貌的笑意。
绿婵姑姑这下子反应过来了,“你是普陀山庄那个庄主,和阿水一块查案那个。”
林中鹤称是。
赤玟姑姑也反应过来,她在林中鹤幼时就听过他的名字,那时他还是舞姬摔玉的私生子,没有大名,只叫蛮蛮。
身不在江湖,赤玟姑姑的所知也就只困于他瞎了眼,当了庄主这样的事情。
绿婵姑姑看了一眼桌子上的残羹冷炙,埋怨卢照水道:“你也不早说要带朋友来,我们这都……唉,待客不周呀!”
林中鹤笑着说话:“并不用,多谢姑姑好意,我和寻朗,在外面用过饭了。”
绿婵姑姑打量了林中鹤一番,最后将注意力停留在他扇坠上的玉上,她下意识回头看赤玟,赤玟也看到了,两人对视一眼,都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卢照水看着他们聊,正觉得岁月静好呢,林中鹤忽然问道:“寻朗兄,你的手帕碎片扔了吗?”
绿婵姑姑向来是个好奇的,手帕是个女孩子的东西,联想到碎片什么的,她感觉不太好,“什么手帕碎片呀?”
林中鹤转头笑着解释道:“我来的时候,寻朗兄用手帕碎片将我耳朵堵了起来,一路拉着我到这的,想是要给我个惊喜,确实是惊喜,遇到个两位姑姑。”
言下之意很明白,卢照水并不是随便带我到此的,而是留了个心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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