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鹤那时虽吃的不好,但个子高,人却也瘦,细细高高的一条,像根竹子,又挺拔又有韧性。
他白天要么在看书,要么去后山练功。
他不允许阿九和他一起去后山。
阿九无聊,有时会出去到普陀山庄附近的镇子上玩,偶尔也在普陀山庄内走动,他听了许多的话,知道林中鹤之前还养了一条狗,叫年睡,是一只笑眯眯的大黄狗。
名字是林中鹤起的,那些仆役们都说,可能是因为那只黄狗一年到头都在睡觉,所以起名叫年睡。
年睡是被毒死的。
据说它那时就死在后山。
吃了不知道谁丢的毒包子。
林中鹤当时亲自从后山抱回来年睡的尸体,一身白衣都沾了泥。
但阿九知道是谁毒死的。
只有那个人,敢在后山丢毒包子。
那天,林中鹤一直没回来,他怕出事,到后山去找。
看到的一幕就是,林中鹤跪在一个穿着华贵的男子面前,那男子坐在一个凳子上,把满是泥土的鞋踏在林中鹤的肩膀上。
男子的面部表情狰狞,显然是脚使了劲,他绣了精致花样的靴子压在林中鹤肩头,然而林中鹤的肩膀却一丝一毫也未塌。
阿九听到那男子骂他瞎子,又听到那男子骂他野种……
他每说一句,林中鹤的脸就白一分。
阿九后来实在容忍不了这人的话,正要上去,却被一颗石子砸到小腿,摔在地下,再抬起头,林中鹤的肩膀已被那男子用脚压塌下去,他想要直起身来,却被死死压住。
林中鹤的手边,就是零零碎碎的石子。
阿九没有再贸然上前。
林中鹤跪了多久,阿九就哭了多久。
直到那男子带着他的人走了后,阿九才敢上前,林中鹤从傍晚跪到天黑,像个没事人一样,自己站了起来,掸了掸膝盖和肩上的泥,没有朝阿九伸出手。
他说:“我的手不干净。”
阿九哭的更狠。
林中鹤安慰他,“别哭了,一个人一生要受的苦,尝到的甜,都是定数。我把苦都尝完了,就甜了。”
那衣着华贵的男子便是林子君。
熬到十七岁那年,林震南开始注意到自己的这个儿子。
但林中鹤的日子却没有因此变好,他练功依旧要躲到后山,以防楚夫人来找茬;看书也只能在白天赶紧看,因为夜晚点不起灯;他每天只穿白色衣衫,因为白色的衣服被洗太多次泛白也看不出来……
十八岁。
林中鹤在悄无声息中迎来了自己的转折。
阿九从不知道林中鹤的武功竟是如此好的。
他那时还没有流云戏水扇。
林震南死后,一大批人持着刀剑涌入他的小院子,林中鹤那时正低头摆放才砍的柴,听到响声,抬头,直起身,脸对着那批人冲进来的方向,手上还拿着一把砍柴的弯刀。
他走到阿九身前,声音依旧平稳,“阿九,到屋子里去。”
那是一场叫人看着酣畅淋漓且血腥气十足的打斗。
林中鹤手握一把砍柴刀,眼睛里什么都没有。
无情无欲。
院子里像是起了北寒风,又像是下了红叶雨,呲啦啦的,红艳艳的,林中鹤的衣角飞舞,满院子的桃树簌簌落花,惊动了院外林中栖息的乌鸦,黑压压一群直冲天空……
一场血腥的雨下过。
满地红色。
有残红,也有血红。
院子里只站着林中鹤一人,地上残肢断臂,与地面上那残忍红色对应着的,是天上如血的残阳,在天地一色的艳红中,只他一抹白色,不染纤尘,却诡异肃杀。那把砍柴刀上还染着血,林中鹤微微侧头,侧脸利落,嘴唇紧抿,早已瞎了的眼里没有任何情绪。
那一幕叫阿九想到林中鹤曾教他认的一种动物——蛇鹫。
一种孤独,美丽又残忍的动物。
直到林中鹤杀了那群闯进来的人,佐平阳才带着人“姗姗来迟”。
他跟随林中鹤三年,多少耳濡目染了一些道理,“想要一个与你无亲无故的人帮你,首先得让别人明白,你是值得他去帮的。”
那一地的死尸,就是林中鹤证明给佐平阳的,自己的价值吗?
他那时年纪还小,觉得自己是参透了什么秘辛,那时佐平阳又正好似笑非笑地看向他,叫他吓得浑身发抖。
林中鹤将手搭在他的肩上,安慰似的轻轻拍了拍,他才终于停下了抖动。
后来林中鹤当上了庄主。
他问阿九:“我若不想你留在庄子里,你会去哪?”
阿九告诉他:“除了公子这里,我哪里也不去。”
林中鹤笑着点破,“那天傍晚过后,你怕我,是吗?”
阿九怔愣了一下,而后眼神坚定,道:“不怕!对公子不利的人就该杀。”
林中鹤又笑了,温温和和的,他拿出一个腰牌,递给阿九,“去林管家那里练武吧。”
阿九知道林中鹤喜欢卢照水。
他觉得看出林中鹤喜欢卢照水是个很容易看出的事。
林中鹤当上庄主,给他的零花钱也变多了,阿九出去玩,拿回来一支糖葫芦。
林中鹤劝他少吃甜,要蛀牙的。
他找理由,“我是知道卢照水买,我才买的。”
“卢剑客都不怕,我也不怕,他武功比我好,难不成牙齿也比我好?”
林中鹤当时没说话。
第二天,阿九又要出去玩时,林中鹤递给他一个钱袋子,嘱咐他:“阿九,昨天的糖葫芦,再买一个。”
阿九诧异,“公子你要?”
“是。”
卢照水。
无论是林中鹤当庄主前还是当庄主后,林中鹤都展现出了对这个风流剑客极高的兴趣。
林中鹤很喜欢听卢照水的故事。
他住在那个偏僻的小院子时就很喜欢听了。
那时阿九到附近的镇子上玩,他没什么钱,为了消磨时间,于是就去听说书或者陪人聊天。
他因此知道许许多多的江湖逸事。
林中鹤的身体十分不好,从前没调理好,又住在那偏僻的院子里,天气稍微有点冷就会生病。
他躺在床上,脸色苍白。
阿九没法,那时他们连炭都没有,林中鹤只能裹着厚厚的被子。
其实普陀山庄地处南方,根本没有冬天,最多算是秋天。
只是林中鹤之前中的毒,没有完全恢复,以致他无法受一点冷,否则就会如坠冰窟,万冰刺心。
林中鹤拉住在床前忙忙碌碌的阿九,只露一双看不见的眼出来,他只说:“阿九,你给我讲讲卢大侠的故事好不好?听故事,我就不冷了。”
阿九没法,他就坐在林中鹤的床边,给他讲,他听过的,卢照水的故事。
那年林中鹤十六,身多疾病偏安一隅;卢照水十八,江湖之上裘马轻狂。
卢照水那时江湖第一剑客头衔刚刚落定,真真是白马金羁俏少年,薄汗轻衣俊剑客,最意气风发的时候。
这样的一个人,放在哪里,都够人喝一坛酒,就两碟菜,说一个钟头。
他的故事很多,真假难辨。
阿九后来给林中鹤讲了许多卢照水的故事:
卢照水醉卧白日山、卢照水金鎏阁题狂诗、卢照水见故人踏马千万里、卢照水为博美人一笑花丛舞剑、卢照水冲冠一怒为红颜……
直到他当上庄主。
向阿九索要那个糖葫芦。
出现了交集。
阿九买回来,一向不喜油腻,不爱甜食的林中鹤,咬了一口糖葫芦,太甜了,甜得有些发腻。
他问阿九:“卢大侠喜欢吃这个吗?”
阿九如实回答:“不知道,但他买了很多,也可能是买了讨女孩子欢心的。”
林中鹤点点头。
脑中一盘棋中最重要的一子落下。
阿九才像是懂了什么,他后来打探过许多卢照水的事讲给林中鹤听,也买卢照水买过的东西给林中鹤。
林中鹤并不阻挠他,只说:“不要打扰到他的生活。”
后来演变演变着,竟然成了阿九的一个任务。
阿九在外久了,思想开阔了,对待林中鹤的所做所为有了一种特别的想法。
他那天路过一个卖风月书的书摊。
那人吆喝着,“什么种类的都有!”
阿九停步。
“什么都有?”
那人笑着点头,“对!什么的都有!”
“男子间的也有么?”
那摊主神神秘秘地打量他,而后诡异一笑,从桌子下掏出一本书,低声说:“这本!包您满意!”
阿九买了,不仅买了,还另外自己描摹着,又画了一遍,他要让林中鹤能“看”。
林中鹤看的书,须得是单面的。
这本书同一大堆东西一起,混了进去。
林中鹤果然叫了他去。
“这不是他看的书。阿九。”
第82章 平乱心假山语与
阿九看着他,笑的狡黠,“我都知道了。”
他笑得很真诚,也很坦荡,叫林中鹤没有办法去追究他、去斥责他。
而且,他原本也不该去责怪他。
是他自己露出了马脚。
林中鹤看着他,决定顺从心意。
不如意者十八九,可与语者二三,幸矣。
他默认了。
阿九于是便知道了。
阿九正在自己包袱旁悲春伤秋呢,隔壁房却有了动静。
他一骨碌滚到窗边,将窗户偷偷开了条缝,往外看。
阿九觉得自家公子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本就玉琢一般精致的人,眼下看着像是被茶油润过,整个人都容光焕发起来,卢照水更是不得了,他歪着头,听林中鹤说话,眼睫因为太阳光的缘故微微垂下,可那没被完全遮挡的眸子里像是藏了细细密密的星子,亮极了。
他从前没觉得这姣花照水卢照水名头有什么意思,眼下却是明白了。
人如水,态似花。
天然一股子风流婉转的气韵。
像艳阳高照的春日里偶然飘落激荡流水中的一朵艳丽的花,在水里承恩般辗转,最终被水裹挟着,没入水中,光与水与艳,一时交织,清艳两绝。
这可不就是姣花照水!
林中鹤耳朵很灵,听到了动静,侧头,面朝着阿九,笑了一下,阿九被当场抓获,匆忙关窗,却晚了。
他在屋里听到林中鹤的声音,“阿九,出来。”
阿九整个人都是昏昏沉沉的,林中鹤说什么,卢照水怎么调笑,他一概都不知道。
他只记得,他意识混沌之时,眼却清明地瞧见卢照水将自己的手蛇一样地钻到林中鹤的大袖里,寻到了林中鹤的手,十指牢牢相扣,举起二人的手,在他面前晃了晃,眸灿如星,“阿九,你以后可不能对我无礼了,我眼下可是有身份了。”
阿九真是大起大落,仔细地看了看面前握的紧紧的两只手,瞪圆了眼,叫了声:“天哪!”
他哪晓得!
之前不是说卢照水只爱美人!
还男女通吃了!
也不对。
他家公子怎么就不算美人了。
卢照水侧头看了眼林中鹤,依旧是笑着的,很是真诚道:“还多亏你的粗心,要不然,我与长白,还要绕不少弯路。”
二人走远了,阿九鼻子又抽了抽。
他又想哭了。
这次不是为了自己,只是为了自家公子。
但阿九还是有好多东西没搞懂。
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
阿九决心设个宴。
他要宴请楚家弟子们。
林中鹤同卢照水,不方便进到高维鸿的修竹阁里,于是便到院子外头等着人。
卢照水在府里溜达,各房的人他不能说都认识,但也算认了个七八分了。
他故技重施,又一个不小心绊了一个姑娘一下。
“哎呦!真是不好意思!”
还没等卢照水上手扶住,那姑娘便觉得有一股气流,将自己的胳膊托住,她的失衡被这股气流抵消,竟然是一个趔趄也没有就站稳了。
她奇怪地看了看自己的胳膊,什么也没有。
她抬起头。
面前这个刚才还和自己道歉的,长得很俊俏的男子此刻却看了旁边的男子一眼,不知为何,这两人间只看似只是普通看一眼的氛围,却叫她感受到了一种多余的尴尬感。
她忙要告退,面前这个俊俏的男子却抢占了先机,“姑娘没事吧?实在是抱歉。能否借一步说话,我给姑娘看看,有没有伤着哪里?”
她不想给人找麻烦,也不想给自己找麻烦。
揣度面前这两人的气度、衣着,即使不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哥,也是有身份的人物,尤其是那白衣男子,不像是凡人,她于是道:“没事没事,我压根没摔倒,不必……”
卢照水自然是要留住人的,于是他开始胡说八道:“看看吧,姑娘,万一是内伤呢!你可是不知道,上次我在武林大会上,不小心绊到了一个皮糙肉厚的汉子,那汉子当时也是不当回事,后来回去脚就废了!”
他扯着林中鹤,道:“不信你问他。”
那姑娘看了林中鹤一眼,林中鹤少年老成,长得靠谱,气质稳重,仪态端正,只见他点了点头,补充道:“是。”
这蓝衣男子的打扮,看上去确实是江湖人士,又有旁边这个看着很有身份人的佐证……
那姑娘立时被吓出一身冷汗,应了他的话。
卢照水将人轻车熟路地带到假山后,先闲扯了几句。
那姑娘问他们是谁。
卢照水一通瞎扯,指着林中鹤信口就说:“这是小毒公子楚闲。”
又指着自己,想了想,这姑娘应该不认识自己,且他侧着身子,她应该也看不清自己的脸,于是眼珠子转了转,打算不祸害楚藏拙那个乖孩子,道:“我是楚无涯,他的师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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