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天德粗喘了两口气,那点体面终究是维持不下去,重新绕回了办公椅上,伸手掐了下人中,声音有些疲惫了:“他是个聪明人。”
“我给了他一千万。”杨天德简明扼要,垂下眼皮,双臂环胸,靠在身后的椅背上。
他情绪波动太大,后劲上来之后,一时间感到累,淡淡道:“他很信守承诺。”
“我早就说过,他和你不一样,没你那么蠢。”杨天德说话很轻,语气里的不屑却从眼神里透露出来,说:“事实也是这样,爱情没有你想象的值钱。”
“我也早就说过,别来掌控我。”杨重镜喉结用力滚了滚,哑声道:“我有自己的爱好,也有自己的感情生活。就算没有季楠,也会有林楠,王楠,李楠。”
“你逼的走这个,难道以后的每一个,你都要逼走吗?”
“就因为这个?”杨天德心情平复下来,甚至有闲情端起茶杯,浅浅酌了一口:“你现在年纪还小,不懂这些很正常。想要通过这种行为来反抗我,也很正常。”
“但凡事都要看结果,你和我打的赌,我也同意了,结果呢,就是你输了。”杨天德放下杯子,笑着摇了摇头,说:“从你哥让他接近你开始,我就知道,你们不会有好结果的。”
“多听听爸爸的话,很难吗?我总不会害你。”
“只要你听话,你想要什么会没有?整个杨氏都是你的,不会有任何人插足的份——”
“我不想要。”杨重镜充耳不闻,油盐不进,杵在那里,像根铁直的电线杆,任由杨天德威逼利诱,都没有半分软化的迹象。
“我对反抗您没有兴趣。从来都是您在我做了之后断掉我的进程,我没有故意违反您的任何要求。”
说到这里,杨重镜似乎勾了下唇角,只是笑意牵强,显得难看又讥讽:“画画我可以不学,但是我要季楠。”
他抬起眸,从男人眼中清晰地看见自己的倒影:“就算他要走,我也不会放他走的。”
简直是个疯子!
杨天德一口气上不来,抓着茶杯的手几乎又要砸出去。
“你给我站住!”杨天德撑着桌面站起来,冲着杨重镜转过去的背影怒吼:“杨重镜,你今天敢跨出这扇门,以后就不是我杨天德的儿子!”
杨重镜的脚步于是停住,紧绷着的背如同一根弦,下一秒就要断掉一般。
他还是转过了身。
杨天德气顺了些许,过了几秒,再次说出开场的那些话。只是少了商量的语气,彻底变成命令:“等会儿我会把稿子给你,媒体问的问题都在上面,你就按着上面的答。”
“从今天开始,搬回来住,不要再让我看见你和他有任何来往。”
杨重镜的答案显而易见,他选择了拒绝。
要说起爱,毫无疑问,杨天德是爱他的。毕竟是和年少时唯一称得上付出过真心的女人生出来的孩子,再冷血的人,都多少会有情感。
只是他的爱太浅,所以在杨重镜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忤逆时,那点爱意就彻底被愤怒点燃,烟消云散了。
杨重镜人生的噩梦,也自此开始。
房间是锁不住他的,杨白舒于是主动请缨,将人扔在了刚刚接手的医院。医院算是杨天德给他的奖励,新收购来的企业,是股不小的势力。
倘若好好经营,指不准未来的赢家会是谁。公司上上下下掌握实权的股东都因此开始重新审视,思忖着日后如何站队起来。
杨白舒日子过得如意,春风得意的时候,倒还不忘探望名义上被送进来治病的杨重镜,端的一副关心姿态。
他长相生的像母亲,眉宇中和了杨天德的英气,笑起来的时候也是个艳丽的。只是莫名的带上病态,盯着一个人的时候,生出被毒蛇缠绕的潮湿和不适。
“好好治病啊,弟弟。”杨白舒笑得漂亮,镜片后的双眸弯弯,嘴上同时虚假地表达着关心:“早点治好,才能早点出来。”
“这还是专门给你一个人的病房,可别浪费了。”
杨重镜闭上眼,依旧没有搭理。是不屑一顾,也是被折磨的没有力气。
从出生以来的二十多年,杨重镜从来没有想象过,这个世界上会有这种地方的存在。即便家庭不算幸福,但他也是被簇拥着长大,骨子里还是个单纯的,渴望爱意的小少爷。
面上再不好惹,内里也是柔软的。他不缺钱,所以理所应当的被这个社会所善待,除了季楠,没有经历过什么挫折。
这一生都算得上顺风顺水,没什么想要却得不到的东西。他不热衷于社交,对圈子里的那些同龄人冷淡,懒得有接触,也因此错过对阴暗的了解。
被关进来的第一天,他以为这只是个普通的医院。要不了多久,杨天德就会放他出去,他还是可以和以前一样,凭着金钱,找到季楠的影踪。
镣铐戴上手的那一刻,他才真正意识到不对劲。只是此刻的挣扎,在药物和器械面前,就显得格外无力。一切都不再来得及。
说起来好笑,堂堂杨家的少爷,有朝一日,也会被关在这个阴暗的,见不得人的小房间,经受着远不同于世间的折磨。
“滚。”他说。
杨重镜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大部分时候都在闭着眼睛睡觉。
医生送来的那些药,最开始的时候,他还会抗拒。到了后来,就放弃了这种无谓的挣扎,按时吃下,省的再多一轮不必要的痛苦。
“季楠是谁?”医生问。
“季楠……”杨重镜坐在椅子上,双手被镣铐锁住,眼睛被面前刺眼的冷光灯照的不太睁得开。他不太有力气,但依旧抬了下唇角,轻声说:“季楠是我的爱人。”
杨重镜是个固执的人,死板得要命,认定的东西从来不变。
和季楠说的一样,喜欢听的歌就会一直听,喜欢吃的东西也从来不变。他贪恋永远,许下的诺言,时间限定从来都是一辈子。
“季楠,是我的爱人。”
雷同的问答反反复复,杨重镜已经不再记得请,到底重复了多少遍。
他只知道,哪怕到了最后一刻,他的答案,都从来没有变过。
他越来越笃定自己的爱,只是很多个精神恍惚的时候,杨重镜都会想,季楠到底爱不爱他。
杨重镜的身上留下很多疤,遍布于整个后背,因为隐蔽,不会被发现。他习惯黑暗,也习惯忍受痛苦,面对那些如同恶魔的仪器,表现出来的情绪波动越来越小,最后趋近于无。
接诊他的医生和护士,都在私底下议论,杨重镜是个走火入魔的怪物。
这样的生活,大概不会有尽头。杨重镜放弃抵抗和挣扎。头几个月,他还在心里抱有期待,便是他的父亲,或许终究会意识到自己消失的不对劲,因为对自己的爱,而将他解救出这个人间炼狱。
但杨重镜再会自欺欺人,也无法再继续欺骗自己。
他何尝不知道,他这个父亲的性格。
从来没有什么事可以瞒得过他的眼睛。就像杨白舒自以为是的那些手段,他都看在眼里,只是从来不说,想看看能折腾出什么花样。从一开始,杨天德就知道这场堪称幼稚的把戏。
他不会出手干预,却不代表他心里没有数。
杨重镜麻木地眨着眼,手腕处再次因为挣扎传来电流的痛感。他咬着牙,将所有声音吞回肚子里,想,被关进这里,其实根本就是杨天德的手笔。
没有他的授意,杨白舒那种唯命是从的懦弱性子,根本做不出这种大胆到发疯的事。
噩梦终究会结束。
而杨重镜选择的结束,极端又血腥,好像全然不在乎生死,只为了单纯的泄愤。
只差一点,那把水果刀就要刺进杨白舒的眼球。
他收回手,将刀扔在地面,手上的伤口血肉模糊,向下滴着血。
“满意了吗?看到我这样。”杨重镜甚至挤出个笑,声音淡的如同下一秒就要消失:“满意了就滚出去。”
“再有下一次,我会杀了你。”
说完这句话,他眼前一黑,体力不支倒了过去。事情闹得不大,没来得及掀起丁点波澜就被杨天德及时压了下去。
他那点可怜的愧疚心终于姗姗来迟,装模作样地将人接了出来,当着杨重镜的面,对杨白舒好一顿苛责。
杨重镜躺在病床上,觉得荒谬又好笑,像两只猴子表演劣质的把戏。
林落落第一次哭成那样,趴在他的床边,态度强硬地拒绝见任何人,连带着杨家父子一同赶出去,将林家都搬出来压场子,倒是有了未来继承人的风范。
“我想出院。”杨重镜抬手,揉了下林落落头顶柔软的发,用气音说。
“你现在身体状况很差,医生说,还要再修养——”
女孩红着一双眼睛,眼皮因为哭得实在太久而肿胀起来。她的声音沙哑,试图劝杨重镜理智。
但杨重镜的眼神太过坚持,所以她最后还是哑了火。
“好,我帮你办出院。”
她从没见过杨重镜那副浑身是血,倒在病床上的样子。脸色苍白脆弱,好像没有半分活气。只不过短短几个月,上次见面还是他背着自己下楼,这次就变成这样物是人非。
林落落吓得魂飞魄散,把人当瓷娃娃一样供起来。原本娇蛮的性子也收敛起来,学会了如何照顾人。
她小心翼翼的,生怕稍有不慎,杨重镜就会彻底离开自己。反倒是杨重镜时常照顾她崩溃的情绪,温和得不像话,如同回到了小时候。
林母也后知后觉的,觉得自己对这个儿子实在亏欠,偶尔得空,笨拙地想要修复和他的关系。
她和杨天德离婚之后,就基本没了接触,闹出这样的事,倒是主动找上了门,彻底势不两立起来。
只是这些都是后话,杨重镜也分不出心神关注。
所有人都以为,生活会如同现在这样,和平地继续下去。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只是杨重镜觉得痛苦。
他装作没事人,安抚着送上关心的每一个人,压抑着心底翻腾的情绪,在无数个难眠的夜晚里,不发出任何响动,好像已经彻底走出来,和正常人别无二致。
只有他自己知道,根本不一样。
他没法再在这里待下去,因为甚至于这座城市,都让他痛苦起来。
杨重镜是在一个无人发现的夜晚离开的。
他最后眷恋地看了一眼林落落的房门,然后转过身,带上了大门。也是在这个时候,他仿佛想象出季楠离开自己时候的场景。
他在夜晚里,去了很多和季楠一起去过的地方,唯一可惜的是,寺庙已经关门,他无法将那块承载着他愿望的木牌摘下来带走。
杨重镜离开了江城,带着一身的伤疤和心口的痛,在宁城下了车。
车到站了。他和一切过往告别。
作者有话说:
回忆结束咯~
# 新生
第75章 “疼吗?”
“!”
杨重镜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身上惊出一身冷汗。
他粗喘了几口气,才勉强压下那一阵心悸。脊背每一寸肌肉都紧绷着,好一会儿,才逐渐褪去那股惊人的后怕。
夏季的天亮得早,卧室的窗帘没有关得很紧,光线从缝隙中透进来,驱散了那股让人窒息的漆黑。
杨重镜双手撑着身下的床铺,胸口用力地起伏几下,单薄的眼睑很轻地抖动,好半晌才睁开眼,目光沉沉,心也跟着落回实处。
他缓了缓,抿紧唇,掀开被子下了床。地板有些凉,杨重镜站在窗前,伸手拉开了不算厚重的窗帘。
太阳已经升起,天边泛出鱼肚白,万物都平和安静,清晰地告诉他,一切晦暗都已经过去了。
现在是三年后。
他和季楠已经分手三年多,经历了痛苦的重逢,正在重新一步步向彼此靠近。
没什么是不能过去的,杨重镜无意识地摩挲着掌心,想。再来一次,他可以教会季楠,什么叫“坦诚”。
他不再是从前那个怯懦的杨重镜,不再幼稚单纯。杨重镜说自己变了很多,这一句不是用来搪塞季楠的说辞。
就算表面没有太大变化,但实际上,他自己清楚地知道,他早已经和当初不一样了。
唯一称得上没变的,大抵就是见到季楠,还是会无法克制地心动。连恨都不能做到纯粹,掺杂着说不清的想念缱绻,丝丝缕缕的,渗着甜蜜的疼。
再疼也得按时滚去上班,这就是成年人的世界。
杨重镜揉揉胀痛的太阳穴,接了捧冷水洗脸,似乎想借着这股冰凉,好让自己清醒一点。他简单收拾一下,便穿戴整齐出了门。
“早上好,哥哥。”
季楠靠着墙,听到开门声的响动,目光从手机中抬起,笑眼盈盈的,落在杨重镜有些惊愕的脸上。
“你……”杨重镜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话音卡顿。他停了停,才继续道:“早上好。”
换做其他人,大抵要被季楠这说一出来一出,大清早不睡觉,堵在别人家门口的行为吓上一跳。杨重镜却对此接受良好,似乎全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他笑了一下,发懵的脑袋没来得及运作,嘴上就下意识地回了一句问候。
“一起吃饭吗?我做了早餐。”季楠双手背在身后,忽略脖子上鲜红的掐痕,整个人看上去单纯又纯情,回到了学生时期一样,一眼望过去,气质格外干净。
那处红痕实在明显,衬着季楠冷白的皮肤,更加灼人眼球。杨重镜短短几秒,被吸引过去,看了不下十遍。
他觉得季楠是故意的。
故意穿着低领的衬衫,故意不将扣子系严实,欲盖弥彰地露出两颗,说不清的带着旖旎色彩。
“不了,”他回过神,没有被眼前的美色蛊惑心智,声音淡淡:“等会儿上班迟到了。”
“哥哥真爱上班。”季楠似笑非笑,说不上来的语调,让杨重镜前行的步子都为之一顿。
“?”杨重镜疑惑转头,没说话。
“但今天放假啊,”被盯着的人倒是丝毫没有被盯上的自觉,理直气壮地挑了下眉,说:“哥,你不记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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