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垣颌首,没说话,但态度肯定,肯定就是支持,支持就是赞赏。
屠长蛮心情那叫一个激动鼓舞,转头就跑。
跑出去一丈远,又转了回来:“头儿还有没有什么要吩咐的?”
武垣想了想,道:“先去查,晚上到永宁坊。”
永宁坊有什么,除了十三朗的家,就是崔郎的家,屠长蛮应的那叫一个干脆:“是!”
崔芄倒是不知道武垣安排,继续自己手里的活。
曾经的骨头架子现在已经被他填充丰盈,材料使用多种多样,从竹片藤条到棉花泥胶,从柔韧的马尾线到经过特殊汁药浸泡过的猪皮,他一点一点,把骨头架子撑起来,在上面再造人体,慢慢的,体态看上去和常人无异,重量也是,只要动作不特别粗鲁夹带破坏欲,搬抬挪动都没有任何问题。
最后,只剩下脸。
本来纯粹靠自己计算,这个过程还要更长一些,但在姜家,他看到了康氏年轻时的画像,灼娘子小时候就经常被人说长的像娘,那她成长到十五六岁,跟康氏年轻时相貌定然更为相似,他仔细观察颅骨骨骼走向后,更为确定了这一点,接下来的过程就不会那么难,也不会那么慢了。
这几天他日夜不歇,基本没怎么睡觉,现在只剩最后的工作,反而有些松懈,面部处理是遗体处理最关键的部分,需要更专注更仔细,精神饱满时处理最佳。
也许是熬的狠了,他并没有多少困意,人又懒得不想动,干脆掌了灯,拿出《往生录》,慢慢翻动……想起上一回翻时,突然飘过,又没抓住的异感,这一次,他翻的特别认真,到后来,眼神清明,越来越凛然。
屠长蛮带着炸小鱼,酱牛肉,芝麻软胡饼到时,崔芄正衣裳整齐走到门前,似乎要出门。
他不得不提醒一句:“暮鼓已经敲了……”
崔芄看到他来,果断退了一步:“我只是来闩门。”
闩门你穿的这么俊……
屠长蛮大步往里走:“头儿马上到,来找你说案子,门也别闩了,不然他还得翻墙,大晚上的,叫别人看见了不像话。”
崔芄:……
你们十三郎干的不像话的事还少么?
虽然没闩门,武垣也没有讲礼貌的从正门进,还是翻的墙……没办法,他这边过来太顺腿了。
一进来,他就朝桌上扔了本手札:“柔娘子藏的东西,找到了。”
崔芄和屠长蛮正拿着软芝麻胡饼,裹着酥脆香甜的炸小鱼吃,现在立刻放下,翻看这本有点厚,看起来像是分别从几个地方找到,订在一起的小本子。
柔娘子从小就是一个很温柔的人,喜欢照顾别人,不想给别人添麻烦,自己有什么想法想不通,或者有什么感想不方便和别人提时,就会写下来,用油纸包了,藏在自己养的花旁边,她觉得这样很安全,不会有人发现。
这个小本子是从姜家找到的,记录的也都是来姜家后的心情,小时候的成长经历,嫁人为妻的时光,这上面都没有,或许藏在它处,或许离开夫家时,一并毁了,都没有提,这本从时间上看,是从遇到灼娘子开始的。
她认识灼娘子,但并不熟,算有一面之缘。
纸上最开始的话,是轻生之语。她不理解日子怎么过成了这个样子,分明在努力,分明一切都很好,突然都变了,丈夫疑心,自己小产,未得到任何关爱难过不说,家中里里外外的话越来越难听,她想,她怕是活不了了,与其被人逼死,不若自己结束……
她想跳河,被归家的灼娘子救了。
灼娘子自己都肺上不好,身体状况不佳,却愿意以身试险,救一个陌生人性命……柔娘子非常过意不去,赶紧给她寻医买药,细心照顾她。
但有人是真想杀她,竟然雇了人,一路寻着她的踪迹追来,不想再让她活。
她本就心存去意,世上再无牵挂和依恋,也没人会管她到底冤枉不冤枉,死便死了,没什么关系,可灼娘子刚刚救了她,又因救她,旧病复发,没人照顾不行,她咬了牙,背着灼娘子东躲西藏,荒庙住过,山洞睡过,短短两日,经历了人生中的至暗时刻,也是最温暖的时刻。
灼娘子很聪明,虽睡睡醒醒,仍然给她提供了很多帮助,比如怎么躲怎么藏,病人不该多忧思,她一面愧疚,一面给灼娘子讲述自己寥寥无几的,有趣点的经历,比如从小到大中过的那些花。
她没想过抛弃灼娘子,她这条命本就不想要了,能为这个心善的姑娘做点什么她很愿意,她希望能把灼娘子健健康康送出包围圈,托付给淳朴村民也好,技术高超的大夫也好,都行,为此自己可以做诱饵,也可以死。
灼娘子却最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她的病早在过往四季岁月里一天天加重,每一次犯病都有可能会与世长辞,她人生中所有决定都是自己做的,从不后悔,也不想
要别人的愧疚,一边把柔娘子哄在身边不让她去涉险,一边也讲说些自己有趣的事,比如烧窑,瓷器,宽慰开解柔娘子。
两个女孩年纪差不多,都是很善良的人,只不过一个温柔,一个有点强势,但并不妨碍她们成为好朋友,她们竟然很聊得来,每开启一个话题,都有很多话说,很多时候是‘你竟也是这么想的’惊喜,偶尔也有不同意见,但不管认不认同,有没有被说服,都很理解对方的想法,交流起来没有任何不舒服的时刻。
白发如新,倾盖如故。
每个人在世间的路都不同,成长不同,见识不同,对事情的看法不同,哪怕是发小邻居,也不一定长大后仍能做好朋友,同频共振很难的,不管寻伴侣,还是找知音。
两个小姑娘相见恨晚,一边感慨要是早点认识就好了,一边感激幸好能认识,没有错过。
可这样的日子,一共也没有几天。
外面追杀柔娘子的人越来越凶,越来越不管不顾,灼娘子的身体每况愈下,大夫之前说的预期不好的话,一一应验,她们才刚认识,就要面临离别。
柔娘子决定了,她本就没想着活,跟那些追着她的人对上也没关系,只要能让灼娘子活下去;灼娘子决定了,她本就活不了了,不若给柔娘子找道生机,她们两个,总要一个人能活的长长久久才好。
两个姑娘都有了自己的想法,都尽量安抚对方,不让对方知道自己的计划,灼娘子更为果断,棋高一招,早了一步。
她说自己有点馋,支使柔娘子捉鱼找菌,点火烧烤,狠狠累了她一日,在她睡熟后,慢吞吞的跟她互相换了衣服,撕下一小片自己裙角,就着树枝碳灰,写了一段遗言……自己走向河边,纵身一跃。
她的计划很严谨,躲了这么久,大约熟悉了别人路子,也知道了山间地形,前进方向也是她前两天就开始引导,让柔娘子这么走的,从这个河边跳下去,水流很快会将她带至一处炎热之地,尸身腐败速度会很快,只消三五天,别人就会发现面目全非的,‘柔娘子’的尸体。
柔娘只消好好躲着,不要动,不要现于人前,难个三五日,待那群人带走她的尸身,就安全了。
她已经安排好了,让柔娘子顶了她的名字,自此以另一个方式,活在阳光下,好好过日子。
她久久未曾归家,也未曾写过几封信,家中人对她并不熟悉,好看的小娘子相貌多少有些相似,她早早将所有记得的,有关家里的事都说了一遍,觉得柔娘子完全可以取代她。
担心柔娘子太过愧疚,做出什么傻事,她还发话威胁,说她舍了这条命,总该得到点什么,让柔娘子替她活着,替她看看世间,看看家里,家中娘亲眼睛不好,弟弟还未成年,至少帮她照顾个十年,能成亲最好……
这才有了之后的一切。
柔娘子很难过,恨自己慢了一步,可灼娘子已经没了,她若冲动,就是毁了灼娘子所有心血,还不能帮灼娘子完成遗愿,在娘亲膝下尽孝,照顾弟弟长大。
十年……
是灼娘子担心柔娘子轻生,故意提出的一个年限,希望她能打起精神,好好生活,想着这个时间差不多,自家娘亲弟弟性子很好,应该能和柔娘相处好,形成新的羁绊牵挂,若是相处不来,十年后,柔娘子也可以有自己的生活,无需绑在姜家。
她想的很好,处处考虑周到,没想到天意弄人,柔娘子只活了十年。
这十年间,从没一日忘记她,房间里的邢窑,窗外的雏菊,银簪上的蜻蜓……她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她,缅怀她。
一面缘,一世交。
我成为了你,却始终不是你。
作者有话说:
接档文《公府小少爷找回来了》,文案分别如下,求个收藏——
十五年前上元之乱,温国公府丢了两个小少爷,哥哥八年前找了回来,弟弟才找回来。
哥哥虽是庶子,却温润才高,八年间名冠京城,是家里最宠爱的孩子,弟弟虽是嫡出,在乡野养了十五年,宛然是一个小乡巴佬,穿着土,说话土,没规矩,走到哪都被人笑话。
温琅穿成了这个嫡出弟弟,一过来就就被庶出哥哥踩着好好‘教了教’规矩,又被庶出哥哥哄着学会享受生活。
“你看这个多头鲍,是不是很香,听说最好的都送到五殿下那了……”
“你看这个柔丝锦,睡起来是不是很舒服,听说江南最好的蚕桑商都是五殿下的人……”
“你看这个飞角凉水亭,夏天是不是很凉快,听说很不好造,五殿下家却有好几个……”
“只要你跟五殿下做朋友,这些都能享受哦,他好像很喜欢你呢。”
温琅听劝,和五殿下交了朋友,含泪过上想都不敢想的富贵日子,因特殊脾性作为,成了大佬们的团宠,不但不被任何人欺负,还让欺负他的人无路可走,最后被五殿下捧江山为聘,求他一生之约。
哥哥温瑜再也不想过上辈子那种日子了。五殿下根本就是个变态,面甜心苦,手段狠辣,根本就没有心,害他吃了那么多苦,被轻视欺辱,每天生不如死,夺嫡失败还要陪葬,被骂恶毒愚蠢,反倒是弟弟因勤俭乡土,帮了未来探花两次,被人记在心里,求娶回家,宠上了天,成了人人仰望的权臣夫人。
这辈子,温瑜趁那个皇家婚约未曝出时,迅速把弟弟温琅和五殿下推作堆,自己则卡着时间点,换上粗衣,抢了帮助未来探花的机会。
看着灰头土脸,还未考科举,不敢正眼看人的书生,他一面表现勤俭持家气质,一面安慰自己,再等等,等这人娶他就好了。
一年后弟弟名声大盛,他一边烧火做饭伺候夫君,一边乐观的想,夫君马上就要成探花了,五殿下夺嫡必会失败,他那什么都不知道的弟弟不会有好下场。
他这一等,等了足足三年,恩科都加了,他的夫君还没成探花,反倒等来了五殿下登基,弟弟做皇后的消息。
第24章 出殡
柔娘子的手札并非事无巨细, 什么都记录,也不会长篇累牍,繁杂冗长, 她只是随手记录自己的心情, 困惑或遗憾, 讨厌或尊重,每次只有两三行字,至多不过五行,非常精简。
但从字里行间解读她的经历,并不难, 尤其时间具有连贯性的时候。
崔芄很轻易就能给这些事件排序, 看到柔娘子在经历这些事情的时候, 有着怎样的不安和难过, 她努力抛却自己身上胆小怯懦的那部分, 逼着自己面对形形色色的陌生人,逼着自己成为灼娘子那样明艳大方,聪明勇敢,人情练达于心, 对所有事务游刃有余,在别人眼里永远不会被事情难倒的姑娘。
她欣赏喜欢,钦佩向往, 想要做一辈子朋友的可爱姑娘。
屠长蛮手里的饼都不香了:“原来女人之间,也能有这样的情分……”
“都是人,为什么不能有?”
崔芄垂眸,至此, 柔娘子与灼娘子的故事已然明晰, 可惜柔娘子之前的经历仍不清楚, 他看向屠长蛮:“想杀她的人是谁?你去路州,真的查不到?”
屠长蛮摊手:“事情过去太久,当真难查,当时的情形和现在很像,明面上娶妻的是皮承明,但他行商,常不在家,查问就有清楚的不在场证明,真正娶妻的是李闲,李闲又从头到尾隐身,查不到半点明面上的行动痕迹,更何况当时宅子里还传言有一个野男人奸夫,说是花仆,可我去问,半点行迹都没有,连名字都不知道,像是这人干完坏事,凭空消失了一般,具体是谁买凶追杀柔娘子……真的很难确定。”
他找到的东西不算少,奈何证据不足,无法锁定到个人。
崔芄沉吟:“枫娘子呢?她的事我有进展?”
“那进展就大了——”
见武垣没说话,上来就抢了块酱牛肉裹饼,像是没吃晚饭,饿的狠了,屠长蛮就替他说,反正自己被交代的那些活儿,自己都知道:“杀人现场就在枫娘子卧房外的茶厅,她当时不是掉了只簪子么,还是你提醒的,那簪子就落在凶手身上,跟他的衣服一起被转移了,哦,那件衣服上还有枫娘子指上蔻丹,你不是说颜色特殊?衣服后肩上有蔻丹蹭下去的颜色,还有一点残缺的指甲痕迹,跟枫娘子的手正好能对上,还有一样也能对上,你猜猜是什么?”
崔芄:“枫娘子死时手里攥着的翡翠袢扣。”
“没错就是这个!扣子和这衣服还真就是配套的!”屠长蛮鼓掌,“当时咱们为什么没找着呢,因为这些东西通过密道转移了,而密道咱们又不知道,是以直到现在才……”
崔芄不动声色的看了眼武垣。
未必当时所有人都不知道密道的存在,只是为了更重要的事,某人没动。
屠长蛮还在继续说:“……枫娘子的动线也非常明确了,野男人,她肯定是有一个的,她房间里还藏有与这男人的信,奇怪的是,保密做得很好,别人都只是传言,没谁亲眼见过,她没有手札,心里怎么想,外人不得而知,但与凌永见过后,可能听过柔娘子的故事,或者本就知道自己行为是飞蛾扑火,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就开始准备动作,告别的纸扎有些突兀,看起来不像给自己准备的,与对‘遗物’的处理相比,透着那么一股子嘲讽感觉,感觉像是给男人留的,或是丈夫或是野男人,她自己喜欢积攒的小玩意,辛苦周转好几道,送出去不为钱,只为了给真正喜欢的人,这似乎才是她原本的告别本意……”
“她应该是想杀人的,要么就是杀了这个野男人,把过往事平了,要么是杀了丈夫,从此跟野男人不再有束缚,但她好像被对方预判到,反手杀了她,这个时间感觉有点仓促,但凶手感觉游刃有余,似乎很熟练做这种事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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