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大户人家赖以传承,拼命守护的规矩呢。”
炉边‘噼啪’一声,考好的粟子爆皮,发出清脆响声。
“——你这都是过时的事了,我刚刚听到的消息,那老头死了!”
院门被推开,一个黑脸壮汉走进来,正是屠长蛮。
桑七嗖的蹿到墙边,翻墙跑了。
崔芄:……
他知道小孩不喜欢隔壁这些人,只叮嘱了一声记得过来拿东西,就随便桑七了。
屠长蛮是见过桑七的。自打见识过崔郎本事,发现只要听崔郎话,一定有好事后,他就经常过来看崔芄,忙不忙都来,见过这小孩在这扫院子,说是受雇干活,小孩挺机灵,就是跟他们气场不合,见了就跑。
孩子还小,没什么可计较的。
他端着一箱桔子进来,走到廊下,客气的掀袍坐下,扔一个给崔芄:“这季节果子可不好搞,你自己吃,别给别人,知道么?”
崔郎喜欢送东西给小乞丐和慈幼局的事,这么多日子下来,他早知道了,明明自己也不富裕,还喜欢干这些事。
他看看桌上的小火炉,烧得旺旺的炭盆,隔网上烧的甜香的红薯花生:“几日不见,崔郎过得挺滋润啊。”
崔芄擦手,低头剥桔子:“还行。”
屠长蛮瞧着烤红薯眼馋,伸手去拿,烫的直抽气:“长安冬天冷,崔郎可还习惯?”
“地龙不错,很暖和,”除了有点干燥,都挺好,崔芄宁愿承受这点干燥,只要不冷,而且,“雪不错。”
蜀中很少有雪,长安的雪听说能积的很厚,他还未见过。
他看向屠长蛮:“你刚刚说有了新消息,杨老爷子没了?”
“嗯,今天才死的,听说熬了大半个多月,水米都进不了,天天喊疼,今天早上卡了口痰,硬生生憋死了,大概太难受,死相不太好看,一点都不安详……”
屠长蛮终于又是吹又是晾,终于拿稳了烤红薯,剥开了软软的皮:“不过更热闹的不是这个,是老太太闹起来了。”
崔芄:“老太太?老爷子的妻子?”
屠长蛮点头:“嗯,老太太高氏,日夜伺候老爷子那么久,身子也有点熬不住,她年纪也大了,本身也带着病,担心自己这回也过不去,要跟着没,就提前提了要求,说要是死了,不想入祖坟,不想跟老爷子合葬,豁,这下可就炸了窝了。”
崔芄剥桔子的手停住:“看来这对老夫妻感情不怎么好。”
“是不是有点没想到?”屠长蛮笑的可有深意,“他们家,外面人说起来都是规矩好,夫妻和乐,子孙孝顺,老头活着时,老太太尽心尽力伺候,几十年没有一句怨言,结果老头死了,她竟不愿意和人睡一个坑?”
崔芄:“生同衾,死同穴。”
屠长蛮:“对啊,真是没人能想到这一出,老太太给老爷子生了两儿两女,老爷子病的这十年,她也任劳任怨,一力照顾,很多时候都没让儿女插手,男人梦想里的妻子也就这样了,再贤惠不过,既然这时候说出这种话,你说为什么?”
“可见这辈子受了不少委屈。”崔芄垂眸,“活着的时候受够了,死了不想受了。”
“还真是!”
屠长蛮对崔芄伸出大拇指:“老太太说,忍了这老不死的一辈子,年轻时想和离,父母不允许,说不想丢人,也不准她丢人,说女人谁不是这么过来的,叫她忍,后来有了孩子,家中有姨娘有庶子,她总不能让自己的孩子受委屈,就这么忍了一辈子,憋了一辈子,而今没多久好活,就想痛快轻松,没有任何遗愿,就这一个要求。 ”
崔芄仔细撕去桔瓣上的白膜:“我猜,她的儿女不同意?”
“当然不同意,立刻就炸了,这多丢人啊!他们杨家在长安名声多旺,可是最有规矩的人家,怎么能出这种事呢?我抱着桔子过来的时候,听说现在杨家奔丧都是小事了,一个两个治丧都不好好弄,就死劝老太太,跪着劝,哭着劝,围着劝,连族人都跑过去了,怎么着都得让老太太答应跟老爷子合葬! ”
屠长蛮快速干掉一个烤红薯:“你说老太太会答应么?随便了一辈子,最后这个坚持,应该能硬气点?老爷子没了,她现在是杨家最大的了,她说出的话,儿女不同意就是忤逆,怎么能不孝呢?”
崔芄却摇头:“不一定。”
他见到过类似的事。做这一行久了,人生百态,什么都不会意外,杨家老太太的事,于他而言都不算惊讶,在他的记忆里,大都是老爷子去了,老太太说不想合葬的,老太太去了,老爷子说不想合葬的倒是少,一般这话说出来,儿女们都会过来劝老太太,各种好听的话,什么为你好也是为后代好……
大部分老太太都会妥协,一家人皆大欢喜,其实也只是儿女族人欢喜,只有老太太一个人不欢喜。
不同意的,儿女族人们有的是‘相劝’的法子,可能是平时吃用,可能是其它,总有让你不惯不适的法子,总归接下来过的不会如意,除非你硬生生忍了,不然就得改口,随他们的意。
“我倒是希望老太太能坚持。”
崔芄低眸,一辈子随波逐流,终于能有自己的主意,不容易的。
屠长蛮叹了口气:“你说他们怎么不请你过府,为老爷子入殓呢?不然我也能蹭个热闹看。”
他跟杨家非亲非故,没有任何来往,本身还是受人嫌弃的内卫,不好随便登人家门。
崔芄倒是理解:“一般老人家寿终正寝,沐身小殓并不难,自己就能收拾,的确用不上我。”
今日初雪,景美心闲,茶香酒醇,不用匆匆忙碌,倒也适宜。
屠长蛮提了盏酒饮着,的确美滋滋:“可惜十三郎太忙,没工夫与你我同赏……唉,也没办法跟你蹭热闹看。”
不过这话还是早了,三天后,他再次风风火火跑进小院,连声催促:“快快崔郎来活儿了!赶紧收拾你的白箱子,咱们去杨家看热闹!”
崔芄:“你说谁?”
屠长蛮:“杨家啊!上回说的那个杨家,老太太放话说不跟老爷子合葬的那个!”
崔芄:“这都三天了,老爷子还没小殓?”
“嗐,不是他,是他小儿子杨成玉!今天上午不小心,被突然倒下丧棚砸死了,哎哟,身子乱糟糟的,怪可怜!”
屠长蛮尽量保持对死者的尊重,别笑得太开,可兴头极大的眼神里,全是不顾别人死活的兴奋——
和他的上峰某十三郎一模一样。
第29章 中毒
不管别人情绪如何, 对于工作,崔芄一向认真,听到有人离世, 请他上门帮忙, 他立刻开始收拾自己的箱子。
屠长蛮为即将能蹭一波看热闹的机会兴奋, 就想帮忙收拾点什么,过去一看,豁,哪样东西他都不认识,能收拾得了啥, 干脆视线转向别处, 想为崔芄拿件衣服。
外头那么冷, 总得有个披风吧?
看来看去不知道选哪个, 都太素淡, 只有一件襄着毛领,泛着浅浅珍珠蓝的还不错,抄手就拿上了,转回身一看崔芄正好收拾好, 就往人身上一披——
别说,还挺搭,就是这披风好像大了点?又宽又长, 哪家绣娘做的,身都没量好么?
崔芄:……
你拿哪件不好,偏拿武垣扔在这的这件?
他想换一件,屠长蛮还不让, 按住了:“挺好看的, 外头那么冷, 长一点正好,连小腿都给你护住了,别换了,人家着急等着呢,快,咱们过去看热闹!”
崔芄:……
只能最后给自己戴个毛茸茸的暖袖这样子。
屠长蛮抢过白箱子自己背着,催崔芄往外走,嘴里还不停:“我跟你说,这杨家老爷子有两个嫡子,都是老太太高氏所出,哥哥杨成安就是在户部做官的那个,现在是当家老爷,杨成玉是弟弟,说是小儿子,今年也三十六了,本命年,看来运气也不大好,这不是老爷子没了,家中治丧么,所有人心思都在怎么劝老太太上,搭棚什么的就疏忽了,这两天风雪太大……雪不能算大,第一场雪挺温柔的,风就不行了,夜夜嚎的那叫一个凶猛,你晚上应该也听见了?应该是风把棚脚给吹松了,大家都没注意到,杨成玉倒霉,今天上午经过,刚好撞上丧棚承不住劲,把他整个砸在下面,怕是当场就死了,大家手忙脚乱把他挖出来的时候,鼻息早没了……”
“丧棚是竹子搭的,倒也不能把整个人都压扁,可冲着一个地方砸的劲道不算小,尸体有一部分不太好看,而且竹枝锋利,好像脸什么的也划伤了,这不是听说你之前给坠崖的柔娘子整妆整的漂亮,立马就着人打听你,正好我在旁边,干脆给了这个人情,过来找你了……快,上车!你瞧我连马车都备了,是不是很体贴!”
崔芄:……
车上有炭盆,四面不漏风,他便将暖袖取下,伸手烤火:“所以你想看什么热闹?”
屠长蛮一脸‘这还用说’的兴奋笑意:“为长辈治丧,小辈突然意外跟着走了,多晦气?杨家可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向来比别人规矩足,派头足,惯常借着太常寺的风头,‘威压教导’别人家规矩,别人心里能没点儿怨气?当场就有人说,出了这种事,必然是在天上的老爷子不满意,杨家小辈怕是不够孝顺,听说老爷子走的很惨,老太太在家里也受委屈……杨家听不得这话,自认孝子贤孙做的够够的,怎么能是不满意呢,定然要找个由头转移视线……”
崔芄懂了:“老太太不想合葬的事。”
“没错,就是这个!”屠长蛮拍大腿,“你说关老太太什么事?不就一个突发意外,外头这传言一波三折,戏都换了好几出了,又是迷信又诅咒又是报应,最后落到老太太身上,现在一堆人跪在老太太那,请她收回不合葬的话,别让这个家更惨了!”
崔芄:“杨成安呢?他是当家老爷,不做点什么?”
屠长蛮:“能干什么,人家孝顺啊,给老爷子跪完灵,又跪求老太太,心力憔悴,晕过去啦,现在里里外外都是他妻子,宗妇郑氏在忙碌安排……”
车上没事,他干脆给崔芄说了说这杨家的事。
老爷子杨志康一共有三儿四女,嫡子两个,分别是杨成安和杨成玉,还有一个庶长子杨成仁,照祖宗规矩,嫡子承家,杨成仁身份就比较尴尬,庶子,又居长,显然当年是给了老太太高氏没脸的,这个庶长子的生母早逝,本身是个乖顺的,外面人都说没什么脾气,仁善爱笑,也不怎么抢风头,就安安心心过自己的日子,自己考功名自己挣钱花,简直是庶长子典范,唯一让人挑剔的点,是他娶的妻子姓韦。
所有人都知道,当今圣人的妻子,就姓韦。皇后一族非世家,也没什么功勋,但沾了外戚二字就不得了,都姓韦,自然是能攀得上点亲的,虽有点远,杨成仁和韦氏也从没有过任何攀附的行为,可只个姓氏在这站着,别人就不敢随意小看磋磨。
四个女儿,老太太高氏生的两个女儿都远嫁,行路不便,现在还没回来奔丧,跟前伺候的是庶女,两个庶女早都嫁出去了,个顶个的贞静乖柔,都没什么主意,在娘家说不上话,无非是跟着哥哥们,哥哥们怎样做,她们就怎样做,老太太跟前跪求的,当然也少不了她们。
崔芄被迫听了一耳朵八卦,下车看到武垣,都没反应过来。
——你怎么会在这里?
武垣看到他,眉梢跳的别有深意。
——就这么喜欢穿我的衣服?
崔芄低头看了看身上的披风,默默转向屠长蛮,你是不是故意坑我的:“……十三郎也在?”
屠长蛮看向武垣。
武垣淡定回看:“你没告诉他?”
“嗐,我给忘了!”屠长蛮这才一拍后脑勺,拉住崔芄,小声嘀咕,“杨成仁的妻子韦氏,虽然姓韦,生母却姓武,算起来……也和武家沾亲带故呢。”
崔芄:……
屠长蛮低声:“不是什么重亲,只是能扯得上,过来看一眼没毛病。”
崔芄颌首,却并不觉得武垣出现在这里是因为什么亲戚关系,要不这父子俩死的有问题,要不这杨家还有事……先前太后办的贪污案,不就牵扯到了杨家?
然而这些都跟他没太大关系,与他相关的只有工作:“遗体在哪?”
“这边。”武垣带路,引他们去了一个房间。
很偏僻,空间也不大,还没有地龙,这个时节进去,如置冰窟,宛如上刑。
“这么冷……”黑脸壮汉屠长蛮忍不住搓胳膊。
崔芄:“人死会腐,自然不能放在暖和的地方。”
冬季更适合遗体保存,不易腐败,但就不适合干活了,冷的难挨。
见崔郎放下箱子,挽起袖子,连披风都脱了,腰身瘦的仿佛一折就能断,屠长蛮又搓了下胳膊:“你不怕冷的?”
“习惯了。”
崔芄拿出工具,准备干活:“逝者家属何在?”
武垣:“担心看到会难受,影响先生干活,提前回避了。”
崔芄微颌首,没再问。
每次干活前,他都会先问一声家属,一来尊重,二来的确他的工作过程可能会让家属看到难受,需要安排回避,不过这次,别人是真难受这边,还是更担心另一边老太太的问题?
尸体样子不怎么好看,屠长蛮没忘记自己的目的:“你们先忙,我出去看看!”
武垣颌首,抱臂倚在柱边,没打算出去。
崔芄走上前,先看尸体。
死者摔倒时应该是俯趴位,脸上有大量擦伤,掌心有抵抗性擦伤,骨折及身体塌陷出现在右侧臀部大腿,大腿骨折,砸压出的淤伤大都在后背,却有一根细细竹竿从腹部穿过,去势应该是从前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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