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都在忙碌,到处吵闹,没个说话的地方,韦氏带武垣进的,是她起居之所,厢房外花厅,雅致安静,亲戚说话,倒也不失礼。
武垣有些意外花厅的摆设,该有的都有,富丽堂皇,屋主品位不俗,他意外的不是这些用物,是窗前帘下各种不同形状小几上的花,除两盆翠绿盆景外,全都是盆栽鲜花,隆冬时节竟然开的绚烂,争妍斗艳,馥郁芬芳。
而他这位表姨,公爹去世,跟着守孝,表面疲态该有的都有,眉眼却可见的鲜活,心情很好的样子。
他驻足于一盆嫩黄娇艳的花前,轻轻碰了碰叶子:“这是什么菊?”
“西湖柳月。”
韦氏笑答:“本来早过了花期,不是季节,谁知有巧匠暖棚培育出来了,前几日才好,让我抢了个先。”
武垣记得在崔芄那里看到过这种花,好像是一个多月前?
摆了那么久,他应该是很喜欢。
“天这么冷还能培育出来,花匠手艺不错。”至少姜年那这个季节是没有的。
“嗯,我年轻时认得一个不错的花匠叫忠叔,现在老了,做不动了,送这盆过来的是他的徒弟,说是过完年要伺候师父回老家养老,下次见不知道什么时候……”韦氏突然止住,“我是不是话有点多?对不住,说到喜欢的事,总是忍不住。”
武垣摇了摇头:“我瞧你这盆花摆在角落,该不是最喜欢,可能予我赏两天?”
韦氏有些惊讶,但并不妨碍她立刻点头:“自然可以。”
她的确喜欢菊花,越珍贵越稀缺的品种越喜欢,西湖柳月她也当然喜欢赏,但的确不是最爱。她看得出武垣不爱此道,不是给自己要的,那就是给别人……会送花,是有心上人了?
她不敢打听,只笑道:“一盆花而已,便送于十三郎了,若花时过了,还想要,支会个人过来说一声便是,我去帮你寻,那花匠能在暖棚里种出第一盆,就能种出第二盆。”
武垣笑着应了:“不过我来,可不是专门占便宜的。”
“有话你问。”韦氏懂事极了。
武垣:“听闻这几日家中没少吵闹?”
韦氏浅叹:“都是劝婆母的,那话说的,着实让家里郎君没脸面。”
武垣:“老爷子留下的东西,可有说法了?”
韦氏垂眼:“都在劝老太太,哪里有时间拉扯这些……”
“也就是说还没有,”武垣指尖搭在菊花叶子上,有些漫不经心,“按规矩,都应该给嫡长子。”
韦氏眼底滑过暗芒:“规矩,也是长辈说了算的,我夫温良谦雅,这么多年对家中照顾颇多,尽心尽力,从无二心,公爹看在眼里,很是满意,遂这几年时常有说,他就三个儿子,不像别人家多,也没别人家那么多事,挣下的家业,大家一起分了……”
武垣:“所以还是要理论,要抢的。”
韦氏没说话。
武垣:“杨成玉死的巧啊,无妻无子,要抢的人少了一个。”
韦氏仍然没说话,微笑着,给武垣添了盏茶。
“老爷子留下的东西,”武垣没看这盏茶,“你可知有多少?”
韦氏摇头:“家财从未在我手中过过,如何知晓,便是家中宗妇也……”
武垣:“看来老爷子藏了不少。”
韦氏:“或许吧。”
武垣:“杨成玉死时,你在何处?可知他都有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
韦氏摇头:“家中办丧忙碌,他又是男丁,多在前庭支应,我没怎么见过,倒是弟妹应该知道点,三弟负责一部分家中庶务采买,弟妹掌理中馈,两人时有协作……”
武垣:“郑氏和杨成玉,叔嫂关系可好?”
韦氏:“算是还行?三郎可怜呢,妻子早早去世,也没续过弦,有过一个儿子,又早早没了,孤零零的怪可怜,生平没什么多的爱好,就是喜欢和狐朋狗友一起喝点小酒,赌几把,手里钱不够了,难免在管的事里调些银钱,三个月前还在商贾皮承明那输了把大的呢……家里人心疼他,大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计较,弟妹掌理中馈就有些麻烦,账目总是对不上么,不过弟妹世家出身,有魄力有手段,总能把这些事圆上,这叔嫂关系么,我瞧不出好还是不好,总归叫外人挑不出理来。”
武垣挑眉:“你说,他认识皮承明?”
“——你说谁?皮承明?”
崔芄这边,听在外头跑完一圈回来的屠长蛮讲说信息,皮承明竟然和杨成玉有来往,甚至今早来吊唁过?
屠长蛮也是没想到:“对啊,谁知道这两个人竟然是狐朋狗友!”
皮承明做生意是把好手,虽然在长安的时间不多,可来来往往的生意没少过,但凡来,总会攒局搞花活儿,与杨成玉的来往不算特别多,可也不算隐蔽,想查都能问得到。
“上回那案子,你懂的,他非主犯,只能算帮忙,提供了自己的名字,进去以后积极交代,人证做的不错,又有钱打点,李闲判了斩,他被罚了银打了板子关了小两个月,就放出来了,前天吧好像,才放出来的。”
结果一放出来就不消停,杨家名头不小,家有白事,他来吊唁不算无礼,说再多顶多算会钻营,可他一来又出了事,杨成玉死了!
“你说这事寸的……怎么这么巧呢?”
屠长蛮笑话完皮承明运气不好,到哪都沾命案后,就觉得有点不对劲:“这人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当他做生意的路子都那么干净呢?他挣的是不少,可更大头的,都给了别人,他来杨家真的是心血来潮的专营,还是别的什么事……你说这里头,会不会有点什么算计?”
崔芄不知道,只是感觉难免微妙:“听你之前讲述,好像所有人都没不在场证明?”
屠长蛮:“反正现在问不出来,比起别人有什么杀机,杨成玉自己反倒有点不对劲,家里这一摊子事,他似乎有点特殊想法……”
“想法……”
能是什么想法,家产。
崔芄低眸:“他无妻无子,也没在朝上做官,真有什么想法,总得找个助力……”
往哪儿找,找谁呢?
屠长蛮突然一拍大腿:“皮承明啊!”
他们不就是一起玩的狐朋狗友么!好哇,皮承明今天还真不是简单过来钻营的,他们有事!
“我现在就去找找看!”
屠长蛮想起就跑,还不忘叮嘱崔芄:“我送不了你了,马车就留在门口,一会你赖住十三郎,他那性子不稀罕欺负弱小,肯定送你!”
弱小?
崔芄垂眸看着自己的手,屠长蛮是没看到他身上沾的血么?
时间一点点过去,遗体整理的差不多,该清理的清理了,该缝的缝好了,该支撑的地方支撑起来了,逝者看起来安静安详。
和家属交接后,崔芄提着白箱子,走出院子。
刚到转角,就看到了倚在门前,单手端着一盆花的武垣。
崔芄眼底一怔。
是西湖柳月。
武垣单手端着花走近:“喜欢?”
崔芄很难控制表情变化。
武垣似笑非笑:“喜欢我,还是喜欢花?”
第31章 你爹找你
崔芄知道自己失态了, 他刚刚反应有点大。
之前故意入局,让自己卷进案子,别人看不出来, 武垣心里不要太明白, 不只一次挑明会盯着他, 对他的怀疑始终未减。
虽最近安静无波,他只是安分过日子接活,没干别的事,武垣也没出现,可他并不怀疑武垣视线其实并未远离, 一直在他附近, 不然……怎么拿来了这盆菊花?
武垣自己是不喜欢花的, 该是知道他房间里曾经出现过一盆, 且非常精准的, 就是这个西湖柳月。
所以这句话不是在问喜欢他还是喜欢花,而是在宣告——
我知道你有不与外人诉的目的,与这花有关,你可以选择坦白, 或求我帮忙。
崔芄没有坦白,也没有请求的话,只伸手轻轻摸了摸菊花叶子:“是在大夫人那里拿的?”
武垣目光微深:“哦, 原来你知道她那里会有。”
崔芄抬眸看着他,目光安静,不逃避,不畏惧, 也不说话。
武垣挑起这个话头, 拉起了紧绷气氛, 却没再继续,而是又凑近些许,手往前伸,用花瓣碰了碰崔芄的披风:“崔郎这么喜欢我的衣服啊,一直也不还?”
崔芄垂眼看了看衣服:“你真的期待我还? ”
武垣想了想,点头:“还真挺期待的,毕竟那样,我们就又可以有来往了——一月未见,崔郎就不想我?”
崔芄:……
他有点搞不清楚,这个人到底想干什么。
“不知道我想到底干什么?”
武垣轻笑,用花瓣碰了碰崔芄的脸:“简单,送你回家。”
崔芄:……
行,起码不用像屠长蛮说的,要赖着求。
“崔郎——请吧?”
武垣抱着花盆,在前面开路,很快到了马车前。
崔芄上车,把箱子放好,套上自己的毛茸茸暖袖。
没办法,这么久过去,车上的炭盆早熄了,现在燃也不会立刻暖起来,还是暖袖靠谱。
武垣把花安排好,不知从哪掏出来个小手炉,塞给崔芄抱着:“今日在杨家,感觉如何?”
“……家财颇丰,很是富贵。”
崔芄因工作所限,并没有去太多地方,但就经过的这些,也足够有印象:“不管装饰摆件,还是日常用物,皆非凡品,白事采买选材更是讲究,很有排场。”
家中挂白,用物需得撤换,有些换下来的还没收起,肉眼可见的价贵,而置办白事,最能看出一家家财,这种事要风光大办,花销基本没有上限,一眼就能让人看得出来。
怎么看,都不是一个正常官员俸禄能负担得起的样子。
杨家只是技巧性联宗,并非弘农杨氏主枝,没那个底蕴,也没那个财富积累,家中娶的妇人,也就郑氏出身好,嫁妆丰厚,可平时过日子,断没有让媳妇补贴嫁妆的道理。
他们哪来的钱,足以支撑这么富贵的生活?
武垣:“不错,说到了点子上。”
比不靠谱的属下屠长蛮强多了。
崔芄眨眨眼:“遂于杨家而言,最重要的是家财?”
“别人想象不到的家财,”武垣勾起唇角,“让人头破血流,不惜性命也要抢的那种。”
所以皮承明的用处,是在这里?
那他是给人挣钱的,还是想要过来分一杯羹的?
一家三兄弟,本就不算多,现在还死了一个……为的也是这个?多少家财,多么敏感,会让人不舍得跟别人分一点?
崔芄侧眸看向菊花,这个……又有没有关系?
“你——”
一句话还没说完,突然马车停了。
武垣啧了一声,视线从崔芄脸上收回,不悦的敲了敲车壁:“怎么了?”
前面驾车的是他的长随,声音低低:“主子,家里来人了。”
武垣沉了脸:“嗯?”
“家主有事,请十三郎回去一趟,”一道中气十足的老年声音压过了长随,走到车前,拱手行礼,“还请十三郎赏脸。”
武垣推开车门:“我若说不呢?”
老管家不动声色,垂目束手:“十三郎自不会如何,左不过老奴回去受些板子。可家主有事相询,十三郎若不归,家主恐要亲至长宁坊,届时动静确许会有点大,坊间若不大惊小怪,或十三郎早已习惯,今日确可不归。”
崔芄听明白了,这是亲爹在找呢。
先以自己一把年纪受板子卖惨,再以亲爹找上门,定有争吵,街坊邻居受惊八卦威胁……武垣这是多不爱回家,把家里逼到这份上?
“半个时辰,”武垣明显不高兴,臭着脸,“滚。”
来请人的老头倒是干脆,听出人会回,行了个礼麻利离开。
武垣看崔芄:“先送你回家。”
崔芄:“倒也不必……”
“我要送,”武垣目光不善的看过来,“你有意见?”
崔芄:……
“没有。”
之后车内一片寂静,两人再也没别的话说。
崔芄看的出,武垣不愿回去,这人的不高兴很明显。
他倒是听说过,武垣跟家里人关系不太好,但并不知全貌。武垣的父亲是太后的侄子,太后有两个特别亲的侄子,是堂兄弟,一个是武垣堂大伯,此人有能力,有心计,在长安贵圈跳的有点厉害,仗着太后这层关系,什么人脉都敢结交,什么事都敢做,盼着太后好是肯定的,毕竟一个姓,可又思考着以后,对太后也不是那么一心一意,他也和圣人交好,和圣人的妻族韦家,也是感情甚笃,总之就是谁都认识,都有利益往来,轻易不算计别人,别人也不敢得罪他。
武垣的父亲,是太后的小侄子,性格比较怂,胆子也不大,很少涉及朝廷正事,也不怎么给太后办事,有前头哥哥的名声比着,他简直是个小透明,奈何身份在那里,成天被哥哥耳提面命,带着推着,也干了不少事,不过相对而言,低调多了。
武垣父亲脾气怂,运气也不怎么好,坊间传言有点克妻,嫡妻一共娶过四回,前头的走了,没多久就会续弦,妾也纳了不少,儿子不算少,武垣是他第三任妻子所出,这个妻子是第二次生产时大出血死的,孩子也没保住,那年武垣两岁,受了惊吓,大病来来回回好不了,他舅舅本来想带他回去养,嫌武家乌烟瘴气会害了外甥,可武家之势,哪能允许儿子给别人,两方坐下来商谈很久,结果是把武垣托付了一个双方都信得过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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