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老爷子留下的那个牌子,当然不会还给杨家。
内卫卷进这些事为什么来的,真以为是查命案么?命案有权限查的部门多了,天下之大,每日都有新的命案发生,内卫盯着这个,自然有该盯的道理。
事关贪污受贿网络渠道,他们不但要把杨家查个底朝天,还得上溯源头,杨家这份特殊的富贵,以后就别想了。
杨家也没再想这个,老爷子没了,嫡出两个儿子没了,庶长子因为杀人马上进去,没多久必定会被判斩刑,家中没有成年男丁,想想也想不了。
三个女人礼数作全,又是感谢武垣几人,又是包了谢礼,又是亲自送出家门,根本没人提牌子这茬。
屠长蛮回头看了一眼,和崔芄小声嘀咕:“她们真不想要么……刚才头儿拿那块牌子钓杨成仁,她们可是都看到了。”
“财富,谁不想要?”崔芄手抄在袖子里,看了看天色,感觉这天沉的有点吓人,“可聪明人会知道,哪些自己能谋,哪些断不会有自己的份。”
三个女人,不能入朝堂,不能立功业,没男人撑家,就算想要,去努力了,也会被别人联手排挤,抢不来,也守不住。
人生在世,谁能圆满,谁能要得了世间所有财富?她们都是聪明人,私产嫁妆不凡,东边不亮西边亮,机会又不只这一种,玩点自己能入手,能擅长的生财之道不就行了?
看明白了,想通透了,就知道怎么做了。
当然,知道是知道,眼里的遗憾还是有的,毕竟这可是泼天富贵的机会……
屠长蛮又扭头看了眼,视线掠过郑氏,叹了口气:“杨家这摊子事里,我感觉最不值的就是这个宗妇了,别人死了也是该死,可她是真无辜,受了那么多委屈,不难受么?”
可这个女人看着很能淡然处之,脸上看不出什么,你说她逆来顺受心地善良吧,好像并不是,她处理起家中大小事务,收拾别有心思的下人,有手段着呢,对待各式各样的族人也是,不然坐不稳这位置;要说心狠手辣不择手段吧,也不是,她似乎很有原则,什么事该怎么办,心里自有一套规矩,认为不应该做的事,一定不会做。
他有点看不懂。
崔芄也回头看了一眼。
郑氏和韦氏正在扶老太太往回走,老太太似乎心情不错,妯娌两个神采也很好,不知韦氏说了句什么,老太太被逗笑了,郑氏也眉眼弯弯,笑容温婉,面上不见一点郁色,整个人状态都很舒展。
有下人匆匆跑过来,要请示接下来的安排,逝者出殡,宴请宾客,一堆事情要忙,在郑氏手里却井然有序,随着她一句一句,不疾不徐的安排下去,下人们脸上的焦色都少了,脚步快了,心却定了。
“你可知,世间真正的强大是什么?”崔芄问。
屠长蛮:“什,什么?”
崔芄:“是允许发生。允许你的人生有遗憾,允许人性的愚蠢,丑陋,虚伪,允许你的付出没有回报……让花成花,让树成树,让他成为他,让你成为你。”
“你对一个人好,可这人是白眼狼,最终背叛了你,只能证明你好,这个人不行,世间并不都是坏人,你也不一定永远运气那么差,因为这些遭遇,变成和这样的人一样,不值得,也不划算。”
屠长蛮若有所思:“学会原谅?”
“不,不要原谅,是学会认识到这些,学会提防,学会远离,学会怎样处理,”崔芄话音很轻,“如果别人坏的程度没那么重,偶尔也要适当学会算了,人生不是事事都要有结果的,就是存在各种各样恶心你的人和事,有时候厌恶仇恨,对别人没有任何影响,只会让你自己的生活兵荒马乱,不若好好过,活的漂亮自如,让别人如芒刺背如坐针毡。”
屠长蛮悟了:“不愧是宗妇,郑氏聪明啊!”
的确就如她所说,不用做什么,只要好好活着,就足够打那个妹妹的脸了。凡事错过就有痕迹,妹妹干的事,自以为隐藏的结实,实则聪明人都看到了,姐姐只要保护好自己,好好活着,活的漂亮,就足够断了妹妹所有的路,还会让她名声尽毁,日常沦为别人的谈资,以后没一天好过……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是一种生活态度,豁达自如也是,选择一种适和自己的,不会被伤害难过的就好。
屠长蛮感觉还是崔郎更厉害一些,看着年纪也不大,怎么就懂这么多呢?
待要再说什么,那边武垣点了他的名,交代他去做一些事。
屠长蛮倒不建议干活,只是崔芄那边……
他刚看过去,就听武垣道:“不是还有我?”
屠长蛮瞬间没话了,拱了拱手,下去干活。
武垣安排好手下,走到崔芄身边:“看来,你受过不少委屈。”
崔芄立刻意识到,刚刚和屠长蛮说过的话,武垣全听到了,距离这么远,也听的到?还听得清清楚楚?
他突然想起,自己也和郑氏说过同样的话,当时认为这是攻心为上,很厉害的一句话,效果果然不错,现在……仍然是。
武垣:“走,送你回家。”
崔芄下意识拒绝:“不用……”
“闭嘴,不准说不。”武垣看着他,渐渐眯了眼,“你现在可是我非常重要的人,我不得保证你的人身安全——还是说,这么拒绝我送你,可是藏了什么秘密,不能让我知道?”
崔芄:……
“你爱送就送。”
他转身就往前走,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
武垣也没安静,好像真就是单纯的,送他回家。
好像。
到了家门口,武垣并没有走,而是跟着他的脚步,进了小院,非常不客气的推开门,熟门熟路的找到放到架子上的那坛酒,掂了掂:“现在可以饮了。”
房间里有地龙,很暖和,脱掉外袍,手脚都立刻温暖起来,崔芄很难不放松,视线流转间,看到了窗外梅枝。
已近腊月,早梅迫不及待含苞,有风吹过,枝头颤颤巍巍,似乎有些害怕,却仍然傲立枝头,等待绽放,有零星雪花,悄悄自天上洒落,轻轻拂过它。
这样的天气……崔芄突然觉得,饮杯酒也不错。
他找来红泥小炉,烧茶温酒,寻来些干果蜜饯,甚至快速拌了个小凉菜,两个酒盏,一人倒上一盏酒。
武垣看着他:“不想和我说话,是担心我知道的更多?”
崔芄:“嗯?”
“西湖柳月,”武垣眼神微深,“你其实并不喜欢这个花,甚至说得上讨厌,你只是在找一个人,与此花有关——仇人?”
崔芄捏着酒盏的手收紧。
武垣看着他泛白指尖,声音微低:“这个人并不是那个叫忠叔的花仆,而是他背后的人,你不知道此人是谁,也担心打草惊蛇,但对方背景明显很深,纵不知你从何而来,因何而来,也已经记住了你,你现在很犹豫,对不对?”
崔芄闭了闭眼:“你还知道什么。”
武垣:“你经常写的《往生录》,小房间里供着的牌位……”
“你并不是想和我喝酒。”
崔芄睁开眼,看着对方,眸底一片明悟:“是觉得,饮些酒,有些事我能接受得了?”
武垣浅叹:“你之敏锐聪慧,总是让我意外。”
崔芄:“说吧,你发现了什么?”
武垣看着他:“你要找的那个花仆,忠叔,死了。”
第47章 你乖一点
“忠叔死了?”
崔芄听到这个消息十分惊讶:“可我打听到的是搬家?他不是要离开长安, 回老家养老?什么时候死的?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昨晚。”
武垣声音不疾不徐,很能安抚下急躁:“长安城外二十里处,发现了他的尸体, 大约死在七八天前, 身份确定是他无疑, 他衣着并不精致,身边带着远行的包袱,风尘仆仆,应该是离京路上被杀,可能他的死早在别人的计划中, 他就该那个时间那个地点死在那里, 也可能是他离开京城, 有人想到了什么, 派人过去杀人抛尸——”
“专业刺客, 一击毙命,现场打扫的非常干净,很难查出是谁干的。或者,查出来也没什么用, 别人专门豢养用来杀人的人,不会留下活口让官府查到主人。”
崔芄突然想起那日在嘉会坊遇到的背箭人,射箭技术精准, 锋芒毕露,连武垣去追都没能追到人:“是他们么?”
武垣知道他在说什么,略沉吟:“我并未亲至现场,并不确定, 但很可能是。”
崔芄感觉后背有些泛凉:“这些是什么人?”
“别人豢养的刺客, 死士, 或者,”武垣指尖滑过酒盏,眸色微深,“个别组织里的人。”
崔芄感觉他想到了什么:“比如?”
武垣看着他:“我是否同你说过杨家卷进官场的贪污受贿手段?”
“嗯,利用或制造特殊东西的高溢价,操作它们在官员手里一进一出,造成‘不犯法’的价差获利,他们甚至会为了打造这个溢价,举行拍卖会,”崔芄突然怔住,“你该不会……”
武垣颌首:“嗯,我看到过。”
只是当时并不知道与贪污受贿有关,还以为只是奢靡贵圈的专属游戏。
面前人突然安静,眸底似敛了什么,武垣心有所感:“想去?”
崔芄并不意外会被看出来,这个男人一向敏锐:“我……”
武垣:“有机会带你去。”
崔芄:“真的?”
武垣颌首:“嗯。”
崔芄声音有点轻:“谢谢。”
“既说了谢谢,”武垣指节缓缓叩在桌面,看过来的眸色微深,“崔郎可有更多话同我讲?”
房间一片安静,窗外雪落枝头,似有簌簌轻响,有雪花调皮,顺着风吹过廊下,敲打窗槅,炭炉上的水烧开了,沸腾着顶着顶,催人去取。
崔芄伸手取下了烧开的水壶,给武垣和自己续上茶,眼梢微垂:“十三郎可曾见过……一个人,腰侧有菊花刺青?”
菊花?
武垣瞬间想到了:“西湖柳月?”
崔芄颌首:“我只知道有这么一个人,男人,今年应该是三十五岁上下,心狠手辣,恶事做尽,曾去过海上……其它的不知道。”
武垣看着他:“你的仇人?”
崔芄手指攥紧:“若能目睹此人身死,我死亦无憾。”
武垣视线掠过年轻郎君的脸,这种表现很明显,该是有仇。
“我帮你找。”他声音微沉,带着笃定的力量感,“你当知晓我本事,我要做的事,一定能做到,但是,我有要求。”
崔芄坐正:“你讲。”
武垣看着他的眼睛:“听我的话,任何时候不准冲动,不准擅自行动,有任何想做的事,或者意外得到的消息,要先同我商量,胆敢不顾死活横冲直撞——我保证,你的仇报不了一点。”
崔芄:……
这是在威胁他?
武垣晃着酒盏:“非是威胁你,只是此事复杂,自忠叔的死就可见一斑,贸然行动,被对方盯住提防,你的小命很容易被自己玩没,连我去追查,都需要时间——你当知晓,此事急不得。”
崔芄不是执拗的人,懂了对方在提醒什么,立刻点头表态:“是,我必谨慎小心,听你指挥,不给你添麻烦。”
武垣看着他,唇角微勾:“乖了。”
乖?
不等崔芄再开口说话,武垣饮尽盏中酒,起身:“走了。”
酒未残,茶未尽,高大身影离开暖融房间,卷入朔风之中,风雪裹身,昂藏傲然:“关门落闩,注意门户。”
崔芄嗯了声:“谢谢。”
他的声音裹在风雪之中,显的有点轻浅,武垣还是听到了,翻墙时看到了年轻郎君扶着门框的身影。
肩太瘦,腰太细,衬得过于白皙的肤色都有些不健康,唇也是淡粉的樱色,没什么血气,偏偏腰背笔直,像压不弯的竹……这人知不知道,自己这个样子很容易惹人心怜?
武垣敛眉,收回了视线。
他何尝不知,认识的最初,崔芄是故意入局案件,有意引起他的兴趣,出现在他身边,甚至与他比邻而居,本就是有心而为,想借他之身份权力做点什么,所以他提防,他观察,他分析……明明都知道,明明都懂,还是一步步踩进了坑。
不是崔芄做的不好,是这人根本就没好好干,说好的勾引呢?美人计呢?怎么戛然而止,全都没了?可就是因为没了,他反而陷进去了。
人哪,就是不能有良心,有良心,会狠不下心骗别人,有良心,发现别人下不去手,反而怜惜心软,更想帮忙……
美人,果然很危险。
可他十三郎最擅长的,不就是应对危险?
武垣对自己的任何决定都不会后悔,现在也没觉得烦恼,觉得还挺有趣。
风雪凛冽,天地苍茫,他却一点都不觉得冷,身子很热,心也很热,不知是因为方才的酒,还是人。
一个月过去。
除了月前那场雪,竟再无雪天,每日阳光灿烂,却并不觉得暖,一出门北风呜呜的吹,刀子一样,刮的人脸生疼,一点美感都没有。
崔芄有些想念那日雪天的酒。
他知道武垣是做什么的,知道这个人的优秀,这个人的敏锐,这个人的手段,自也知道,只要自己接近了,早早晚晚,武垣一定能猜到他的事,可能会提防,可能会以此挟制,可能会警告他离远点,但没想到竟然这么快……还这么干脆。
上次见面是半个月前的事,一面匆匆,并未聊很久,也未聊起任何敏感的事,武垣最近在忙什么,太后交代的事,还是什么别的,有没有帮他关注那个身有刺青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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