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是先去取的生辰礼物。”
崔芄指了指柳印鞋底:“众所周知,平康坊开启晚间营业前,会挥洒粉花金粉,他鞋底有新鲜痕迹,一定死于夜间,这个玉哨子不管是从哪家店买的,珠宝行的营业时间可和平康坊不一样,他若很晚去取,一定取不到,遂他应该是先去取的玉哨。”
武垣:“可他若取完玉哨就回家,不应该去饮梨春醉,我先前说过,他熟知长安城所有好酒都在哪里,平康坊也有,梨春醉的方位不对,他完全可以有更顺便的选择。”
崔芄:“突然很想饮梨春醉?”
“阿爷好酒,对饮哪种并不执着,只要是好酒他都爱,”柳安宁道,“很少有突然想饮某一种特定种类的时候。”
崔芄眸底明亮:“所以,是同人有约。”
第79章 我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
崔芄的猜测, 和目前武垣得到的为数不多的线索一对比,很快可以推测出可信过程。
死者柳印当日替好友冯炎代班,并没有干到最后一刻才走, 而是提前溜了, 先去给儿子取先前定好的生辰礼物, 非常珍惜的放到身上收好,然后去了卖梨醉春的酒肆。
他并不是冲着梨醉春去的,也不是专门绕的远路,去买梨醉春,恰恰是因为顺路——
他同人有约。
卖玉哨子的珍宝阁才不顺路, 如果不是儿子的生辰礼物太重要, 又不得不立刻去取, 恐怕他那天都不会去。
“柳印并没有在小酒馆喝酒, 我的人查过了, 七日前那个晚上,他并没有在任何一个酒肆停留,只是沽了壶酒带走——”
武垣思忖着刚刚拿到的线索:“现在来看,他饮的酒其实也不多, 那一壶,大半很多洒在了身上?”
没在酒肆坐等,边走边喝, 肯定不至于饮醉,且他与人约的地点,并不在酒肆。
崔芄:“这个时候,他应该并不知道危险会来临。”
“这个时候……什么意思?”柳安宁声音有点涩, “后来他知道了?”
武垣思索:“什么时候知道的呢?”
“大约是这个时候, ”崔芄指着玉哨子, 那里有一枚很清晰的指纹印,残留着一点点金粉,定然是柳印摸过,且摸得很仔细,“他紧张了,担心会不会有机会把礼物送出去。”
柳安宁眼瞳颤动:“既然知道了,为什么不跑,为什么不呼救?”
“你有没有想过,”崔芄看着柳安宁,“他其实并不是没心眼,太老实,其实知道自己在一些事上被诓骗,可他仍然顶在那里,没想过后退一步,是在保护着谁。”
他已经身在泥潭,被命运裹挟,逃脱不了,但他愿意用最大的努力保护一个人,让这个人远离在危险之外。
这一次,房间安静了很久。
柳安宁看着板子上的逝者,血肉模糊的脸其实不太好看,甚至有些恐怖,可他一点都不怕,对别人来说,那是死人,是晦气的,不吉利的存在,可之于他——
那是他阿爷,从小到大最亲最近的人。
“他真的是一个很讨厌的父亲,不管是事情还是关心,嘴上从来都不说,还总是嫌弃我,压着我的脾气,数落我的缺点,好像我浑身上下没一处是好的,可又会偷偷对我好,我病了,他日夜不合眼的照顾,我被欺负了,他会找回去,我有很想要很想要的东西……就像这次一样,他一定会知道,会买给我。”
柳安宁握紧了手中的小玉哨:“真的很讨厌,总是让人不爽,又让人恨不起来。”
这个做人父亲的没个父亲模样,活的窝囊又憋屈,有太多太多缺点,可世上好像什么人都可以讨厌他,唯独他不可以。
阿爷对他这个儿子,已经倾其所有,付出了所有他能付出的东西。
“可惜……我之前不懂。”
到底是少年郎,外表表现的再不上心,也掩不住内心的巨大悲伤,眼泪到这一刻已经止不住,潸潸而落。
崔芄示意武垣帮忙,拉了道屏风过来,隔开少年视线,不让他看到接下来的面部修复过程。
这对家属来说,实在有些残忍。
接下来就是长久的安静,很久很久。
少年郎需要时间平复心情,等待和父亲的最后一面,崔芄要专心致志工作,死者面部的损毁算是严重,不管清理伤痕还是再造填充,也都需要时间,至于武垣……
他出去了一趟,看手下送来的最新线索。
尸体一经发现,他就迅速安排了底下人的各个方向调查,自己则迅速找到柳安宁,再接崔芄过来,很多事情没办法亲力亲为……
柳印的生平已经查的差不多了。
的确不算有什么大本事的人,落魄书生,发妻早逝,又带着个儿子,误入平康坊,沾了这边生意上的账,就很难走出去,这么多年看似窝囊听话,受了不少欺负,但能在品仙阁这种地方一直干下来,买有房产,存有积蓄,还能把儿子送去外面读书,已然是本事。
这人倒也不是不善言辞,不懂识人眼色,太过刚硬持正之人,在这平康坊也混不下去,他在别人面前也算八面玲珑,唯独对儿子非常内敛,太多东西不敢说,太多事不敢做。
很明显,他最害怕的事,就是儿子和他一样卷入泥潭,一辈子脱不了身。
他的确是被人约出去的,能这么不设防,约他的人必定是熟人,除了那个冯炎,几乎没有其他人选,可有关冯炎的东西,时间有限,现在查到的着实不多,最重要的一点,今天肯定是没法问话的,他昨晚铜人喝了一夜大酒,一直喝到今天上午辰时,中午回家睡觉,到暮鼓时还没醒,有内卫过去看了,现在仍然没醒,根本问不到话。
不知过去多久,白烛爆了个灯花,屏风后崔芄的动作慢了下来,几息之后,他推开屏风:“可以过来看看了。”
柳安宁走到了板子前。
逝者遗体收拾的很干净,换了身衣服,手脚都被仔细清洗过,指甲也修剪的很整齐,脸上的伤口被缝好,鼻骨眉骨下不知道用什么东西垫起来,和谐了很多,血迹全被擦干净,淤青部分似乎也用不同颜色的粉质叠加,调成了正常人的面色……
非但看起来一点都不狰狞,还很安详。
就像睡着了一样。
“阿爷……”
柳安宁颤抖的指尖划过男人的脸,跪倒在地,泣不成声。
崔芄扶住他的身体:“现在看起来还不大自然,若你愿意,后日我们一同为你父亲小殓,到时我为他再次整理,会更体面。”
柳安宁紧紧抓住崔芄的手腕,似乎很想说谢谢,却喉头哽咽,说不出来,很久很久过去,再说谢谢似乎太刻意,少年郎纠结良久,最后哑声问道:“他……我阿爷怎么死的,先生已经看出来了,是不是?”
崔芄缓缓点头:“中毒。他身上没有外伤,头脸的伤虽重,但并不立刻致死,口唇指甲颜色不对,发绀,喉咙出血,眼瞳内也有出血点……我猜他可能先中了毒,后来可能高处摔跌碰伤头脸,头脸上的伤不算是死后伤,但也没有太多抵抗应对痕迹,大约是和中毒后的死亡过程共同进行。”
柳安宁有些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武垣:“意思是不抵抗,认命,这个毒,他可能是自己自愿服的。”
尤其死者的面部表情,身体形态,看起来是安静的,就算有小幅度的挣扎,也是药物反应,本身并没有巨大的抵抗挣扎应对。
崔芄:“毒很大可能是约他的那个人准备的,他自愿服下,必然是那人当时的威胁分量足够重。”
“是我……”
柳安宁闭上了眼,眼泪止不住的流:“这不是我阿爷第一次替冯炎顶班,互相顶班监督是上头掌事的规矩,但冯炎惯爱躲懒,经常让我阿爷顶上,有功两个人一起分,有过,就是我阿爷一个人背,上个月好像账本的事出了点问题,我阿爷被掌事罚了,不重,只抽了八鞭,但这也不是他头一回被罚,凭什么只有我阿爷受罪,姓冯的一点事没有?我当时气不过,去找了冯炎,可他并不在家,下人说他去了品仙阁。”
崔芄:“你追去了?”
“我……当时的确是冲动了,只想找他算账,”柳安宁唇边咬出血色,“可我并没有找到他,他好像并不在品仙阁。”
武垣:“你被人看到了?”
柳安宁:“品仙阁人太多,我又年纪小,很显眼……但我什么都没做,也做不了,那里的人都看着,都明白的。”
可凡事关心则乱,他虽然什么都没干,在有心人眼里,什么都能干,就此编织出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唬别人不行,吓唬柳印足够了,毕竟柳印整日如履薄冰,严防死守,怕的就是柳安宁跟品仙阁扯上半点关系。
猜都能猜得到,别人会说什么。
“阿爷是个天真的傻子,总以为只要自己守着规矩,不做错事,生活就会照他期望的那样发展,真出了什么事,最想做的也是捂住眼睛,堵住耳朵,不看不听,仿佛这样事情就能那样过去,不烦扰自己……他在这里其实并不开心的,我知道。”
“他没有尊严,不被认可,被别人呼来喝去,还要在家里被我顶撞,慢慢的好像不我这个亲儿子需要……所以,才死的那么痛快吧。”
“或许他觉得,至少这样死算有价值,也算遵从了自己的感受,可他没有问问我愿不愿意。”
少年郎红着眼:“我不愿意!”
生者死之根,死者生之恨。
崔芄看着少年,小小年纪,倒是通透,很难得。
柳安宁看向武垣,目光明亮到锐利:“品仙阁最近的动静,整个长安城都知道,内里必然生乱,可我阿爷只是一个小人物,边缘的不能在边缘,阁里怎么会用得上他?灭口也轮不到他吧?”
武垣难得坦率:“按理的确不应该。”
“所以是替罪羊喽?”柳安宁声音讽刺,“上面的人要灭口,清除隐患,下面的人知道了,当然要想办法转移风险。”
他的阿爷就是这只可怜的羊。
阿爷走了,只是看起来像睡着了,其实并不是,他永远不会再醒来,不会摸他的头温柔教他读书,不会抄戒尺凶巴巴打他手板心,不会在他生病时没日没夜守着,不会给他做只是看起来热腾腾其实并不怎么好吃的饭菜,不会和人夸耀他儿子多棒多好,也不会再偷偷给他买他很喜欢却不敢要的东西。
柳安宁终是没忍住,大哭出声。
他红着眼,朝崔芄行大礼:“多谢先生,能让我再见阿爷最后一面,他再在外头没脸面,再不被尊重,也该要体体面面的离开世间……他肯定不愿意乱糟糟的跟我告别,我也是。 ”
崔芄扶起他:“你阿爷的丧事还要你操办,悲痛在所难免,伤了自己身子,你阿爷不会愿意看到。”
“谢谢……两位稍等,我有东西要给你们。”
柳安宁擦擦眼睛,转去房间拿了两样东西出来。
一个是白封,是对崔芄帮忙整理遗容的谢礼,还有一样,给了武垣,书册的样子……是账本。
“我那日去到品仙阁,却没找到冯炎,也没做任何事,不可能惹来品仙阁怀疑,但出来品仙阁后,我在后墙巷尾,看到了这本东西,像是不小心被遗漏的,我悄悄拿了,没人知晓,也没想过给任何人。”
武垣能看懂少年眼底的犹豫,给他一个承诺:“你放心,以后也不会有人知晓,你曾见过这个东西。”
“多谢十三郎。”
柳安宁再次行大礼,郑重严肃:“谢谢你把我阿爷送回了家。”
今夜到此,要干的活已干完,剩下的时间该要留给父子两个,崔芄和武垣离开了柳家。
走出去还没十步,崔芄已经看了武垣好几眼。
“怎么了?想问我冯炎?”武垣道,“他现下酒还没醒,怕是问不了,得等到明天。”
崔芄没说话,还是直直看着他。
武垣:“不是这个?”
崔芄有些犹豫。
武垣:“到底怎么了?”
“你……是不是有点难受?”
崔芄注意到了,刚刚好像一切都很平顺,是□□是该有的严肃氛围,可武垣看着柳家父子间的气氛,似乎有些感同身受。
“对我这般注意,崔郎是关心我,”武垣欺近,“还是喜欢我?”
崔芄:……
他收回视线,看向高远星空:“我没办法救我的双亲,却好好奉养了祖母天年,有好好同她告别,尽量让她生无遗憾,你呢?”
“你一直游走在危险边缘,享受这种极端刺激,是不允许自己半点放松么?”
因为心间压了一块石头,因为曾经有遗憾,因为愧疚感无法释怀,所以认为自己不配轻轻松松,肆意从容的生活,所以逼着自己紧绷,像拉满的弓弦,随时可以赴死,或许死了也挺好,正好能偿还这一切。
若照以前,武垣肯定是以玩笑话带过这个气氛的,可现在,似乎不太应该。
他的心上人,正在小心触碰他的空间,想要了解他更多,而且这么敏锐,这么懂他……教他怎么可以不喜欢?
“我的师父,将我带大,养育成人的师傅,我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
崔芄猛的回头,看向武垣。
武垣却抱住了他,不让他看自己的眼,在他颈侧深深吸了口气:“而我本该要见到的。”
第80章 自焚
风花雪月, 漫舞轻纱,深巷幢幢,不见月华。
一坊之内, 气氛各不相同, 有那旖旎缠绵的, 也有那惊险刺激的。
“哟,这谁啊偷偷摸摸的,又想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
屠长蛮懒洋洋的从墙头跳下来,随手长剑一挥,挡住了沿着墙根走, 鬼鬼祟祟的身影:“中郎将李三郎, 幸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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