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之间这种沉默以对出现的次数愈发多了起来,清水清能够感受到来自头顶的注视,但是他此刻竟然没有勇气抬起头——软弱,他知道这种沉默的发生其实有时候源自他的软弱。
挂在他们头顶的钟表还在忙碌地转动,大概过了几秒钟,也可能是几分钟或者更久,琴酒极其细微地歪了歪头,讽刺的笑了一声,但是在他的鞋底离开地板的那一刻,安静的室内突然响起了一道声音。
“我不是在组织内出生的,我起初只是一个普通人。”
琴酒退开的步伐骤然静止,抬起的脚重新落回原处。
“我的亲生父母死于一场车祸。”
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在落针可闻的安全屋内响起,仿佛自己在那段过往中只是一个冷眼旁观的局外人,冷漠地阐述着什么有关其他人的事情:“我不知道那是幸运还是不幸,因为我活下来了……只有我。”
那已经是很多很多年的事情了,事故发生时他年龄还小,但是每当想起那一刻时,扑面而来的热浪仿佛还近在咫尺,他是被从变形的车门里扔出来的,伴随着破音的“活下去”“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在他的记忆中面容已经变得模糊的父母被顷刻爆发出来的烈焰吞噬。
“我在孤儿院过了一段还算安逸的日子,后来有人把我带进了组织,就像你知道的那样,组织里的所有孩子都要统一进行培养和观察,一些人时常像是在评估货物一样对我评头论足,最后得出的结论往往都是有关所谓的天赋。”
他说着说着停了下来,语气轻松,抬头半开玩笑地道:“呐,琴酒,我也算是被寄予厚望长大的呢。”
琴酒看着那双海蓝色的眼睛,即使几缕银色的碎发遮去了一小部分眸光也依旧掩盖不住那双眸子在视觉上蕴含的最直观的瑰丽,但视线只要再多停留一刻,深看其中却唯有无法释然的麻木。
“我可以抱你吗?”清水清突然问。
琴酒没有说话,主动抬起手臂将对方拥入怀中。
清水清的头被按在一个宽阔的肩膀上,他们的身体明明已经几近完全贴合,他却仍旧敛着眸子固执地重复了一声:“我可以抱你吗?”
“嗯。”
直到听到这声低沉的肯定的答复,他才终于抬起手臂,像是抓住了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似的紧紧扣住了对方的腰身。
这个有所依靠、有所回应的拥抱勉强填补了他飘渺的安全感和空洞的胸腔,琴酒的身上仿佛带着一种魔力,仅需一声回应或者是一个拥抱就可以把他从焦躁不安的沼泽中拉出来,于是他枕着那个肩膀,继续说了下去。
“我的养父母都是组织里的人,他们的地位并不高,却也不算很低,至少并非底层人员。”他停顿了几秒,诡异的寂静中他们头顶的钟表仍旧在嗒嗒地努力工作运转,他缓缓道:“不过那并不重要,因为后来他们都死了……那两个人死得都不太光彩,我以为组织也不会让我活着。”
他仿佛还能记起那个画面,他漠然地环视着“家”中的空旷,浓烈的血腥味让他开始猜测鲜血是否已经扩散到了脚下,在生理性的无法抑制的干呕中,他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了那场发生在公路上的仿佛可以吞噬一切的熊熊烈火。
就这么死去也没什么不好的,否则他还能去哪里?这世上根本没有他的容身之地,与其继续这种飘渺的游移,不如陷入永眠的沉寂。
那一天,他以为他的并不算长的生命终于可以走到尽头。
所以他没有做出任何的反抗,只是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等待着死神按响门铃,等待着死神镰刀的挥下——但是故事的走向远非如此,事实证明,他果然不够聪明,所以才永远都猜不对自己真正的命运。
一个年轻的男人走进已经支离破碎的“家”,捡起破损的相框,轻描淡写地弹去上面零星碎的玻璃渣,又一脸温和地递到他的面前。
【“……竟然就这么把你留下来了?你明明这么有天赋,这么地……适合做一个杀手。”】
天赋,又是天赋,他当时没有回应那几句话,只是平静地接过了那个破碎的相框,那是由他的养母主张要拍的全家福,相片中站在最中央的黑发男孩面无表情地盯着镜头,直到按下快门的那一刻也没有露出丝毫笑容。
【“清,要跟我走吗?”】
一只手递到他面前,他仰着头去看那个男人,他曾经不止一次见过对方,只是没想到在这个场合会以这种模式再度见面。
【“活下去——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噼里啪啦的燃爆声携带着濒临绝境的父母的嘶吼仿佛再次叩击着他的耳膜,他把那个破损的相框放在沙发上,选择握住了那只手——从那天起,他成为了boss手下最趁手的一把刀,成为了最完美的“清酒”。
或许那时的他只是想为自己找一个活着的理由,找寻到一个归属,哪怕是从未让他留下过任何有关愉快的记忆的组织也好——哪里都好,给他一个属于自己的立场,给他一块立足之地,他甚至不需要有人抓住他,只要有人给他一个锚点,他就敢用钉子把自己钉死在那里。
boss在他最迷茫的时候对他伸出了手,他握上了那只手,从此成为了清酒,那时候他天真地以为自己再也不会陷入茫然。但为什么,为什么他当初明明选择握住了那只手,后日却依旧会为“我是谁”这个问题而深陷困扰?
他曾经问过boss自己是谁,boss只是微笑着告诉他:只要你想,你可以是清酒,是我手中最锋利的那把刀。
那个十几岁的少年坚定地点下头,却从未考虑过,如果有一天他不再锋利、如果他已经不再是boss手中最锋利的那把刀了又该如何。
他也没有多余的选择,神明出给他的选择题往往只有一个选项,他别无选择,只好看似坚定地沿着那条漆黑的小路走下去——他以为即使他今天没能死在路口,未来也必然会死在路上。
但是他错了,当他在悬崖边打转的时候,有个人突然冒出来拦住了他。
“是那个卧底吧。”琴酒用的是陈述语气。
清水清并不意外琴酒会有所猜测,毕竟琴酒可比他聪明得多,他点了点头,即使这个动作在紧紧贴合的拥抱中多少显得有些无意义,远远看过去还以为是他用脸颊蹭了蹭琴酒的肩膀。
“日本威士忌是个好人,各种意义上的好人。”他不知道该如何在琴酒面前定义日本威士忌,讨厌卧底的组织鹰犬和已经殉职的前警方卧底,共同点或许只有这两个人都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之一。
“琴酒,我一生中从未有过后悔的事,即使我做过的事都并非每件都让我问心无愧,但是如果再重来一次,我一定还会选择那么做……除了日本威士忌的那件事。”
“唯独关于日本威士忌,我觉得我做错了。”酸涩感涌上鼻腔,他的声音里沾染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哽咽:“我选错了答案。”
他从前只做过只有一个选项的选择题,面对多个选择时竟然慌了神,竟然在一些幼稚心理下选了最不该选的那个答案。
放走苏格兰威士忌并未让他的内心开始平复起来,就像伤口愈合后会留下疤痕,那道疤反而开始隐秘地提醒起他这道伤是怎么来的,不断让他意识到皮肤下面是多么血淋淋的血肉。
放走苏格兰威士忌的那一晚,他从未如此清晰地认知到那个血淋淋的事实——日本威士忌可以不死,那个男人原本可以活着,但是那一天他竟然什么都没做,放任对方走向了死亡。
原本可以,这几个字远远比直观的失败更让人备受打击,他也的确为此深陷痛苦,然后boss为他送来了琴酒。
他抗拒又一个陌生人加入他的生活,抗拒任何人跟自己扯上关系,他偶尔会觉得自己会给身边的所有人带来不幸,更多的时候是对自我的封闭,但是最后他接受了琴酒。
琴酒和日本威士忌是很不同的,不只是性格和外貌,如果说日本威士忌是在他徘徊于崖边茫然不定时拦住了他,那么琴酒就是硬生生拉住了他——要么一起生,要么一起死。
第70章 七十瓶酒
清水清甚至看不懂boss究竟想要什么,如果只是一件武器,那就大可不必在其他方面为他做什么打算,可是boss偏偏又这么做了。
那位先生本不希望他拥有自我和任何多余的感情——自我代表着叛逆和不受控制,感情代表着软肋和软弱,这都是那位先生不想从他身上看到的东西。
但是与此同时,那位先生又想让他拥有属于人类的情感,会鼓励他、会纵容他乱来、会教导他道理、会在某些迷茫时刻为他作出指引……会判断揣测他某个阶段最需要什么样的人给出引导,又将他认为最合适的人送到他身边。
清水清并不相信缘分,他过去遇到的每一份“缘分”都带着不可忽视的安排和谋划,boss这种强买强卖的行为反而让他更容易接纳那两个人。
如果boss真的想要一件武器,那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把日本威士忌委派过来,在日本威士忌死后、在他恢复自我封闭时,又完全没必要把琴酒塞到他身边。
他承认其实自己一直都无法看懂boss。
“我今天去见了boss,他没有责怪我,但是也绝不会再继续纵容事态这么发展下去了……”
随着银发青年最后一句话的尾音消逝在空气里,他们沉默地拥抱,清水清试图用从这个拥抱中汲取到的暖意去缓解那份所谓的揭开伤疤后的刺痛,却还是无可抑制地觉得手脚冰凉,他被这种从骨髓蔓延出来的冷意冻得颤抖起来。
“我可以吻你吗?”
闷闷的声音从肩膀处传出来,琴酒一愣。
“可以吗?”清水清仰起头,他的手慢慢抚上那张熟悉的脸庞,固执地再次问道:“我可以吻你吗?”
回答他的是一个带着淡淡的烟味的吻。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接吻,却绝对是最平和又特别的一次,没有争吵和冷战,没有挣扎和反抗,甚至不带任何占有欲和控制欲,只是两个唇瓣轻缓地接触又即刻分离。
他们凑得极近,额头抵着额头,呼吸声清晰可闻,两双不同的眸子对视着,仿佛时间已然静止,仿佛他们的全世界中只有彼此。
清水清能够清晰地看到那双绿色眸子的眼底压制着的仿佛即将翻涌出来情绪,他知道那代表着什么,他不是第一次从琴酒眼中看到这种欲望,但是这一次他没有别开视线,只是敛眸轻声道:“……可以。”
“你确定?”琴酒低声问。
但是还未等清水清点头给出肯定的回应,那个高大的男人像是不愿意给对方任何思考的时间和反悔的机会,一个炙热的吻迫不及待地迅速落下。
于是他们就这样重新吻在一起,又拥吻着跌跌撞撞地倒在床上。
他的手腕被合并在一起握住举过头顶,而后扣紧按在床单里,这种面对未知的无措感和来自掌心的空虚感让他本能地挣扎了一下。
而这个微小的动作却仿佛是一根导火索一般瞬间将对方的理智点燃,清水清平复着紊乱地呼吸,试图开口解释,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但很快他所有的游离都被封进了一个透露着无法回避的强势的吻里。
琴酒的动作没有丝毫停滞,清水清能够清晰地感受到有一只手掀开了他宽松的衣摆,还好屋内的暖气够足,衣衫的略去并没有让他感受到什么冷意,只是在温度低于体温的空气和皮肤接触时出自本能地瑟缩了一下。
这件衣服的确宽松过头了,他在二十岁以后开始喜欢上了那种不受束缚的穿衣风格,衣柜中逐渐挂满了这种宽松柔软的衣服,此刻却竟然方便了某些动作。
“怎么?你反悔了吗?”琴酒的声音里隐约透露着没能完全压下的怒火。
清水清莫名生出一种毛骨悚然的不安,他看不清晰琴酒的神色,大脑也昏沉得像一团浆糊,但求生欲仍旧促使他本能地解释起来,零碎又言不达意的辩解随着几声低喘一并发出:“我没有……我只是……你……”
他说着说着干脆自暴自弃地闭上了嘴。
“怎么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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