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的子女中,唯有泽晋是女儿,陛下的儿子用宾已经出宫,但泽晋在夜中依旧可以留在宫里。泽晋知道母亲离开了寝殿,带了貂绒披风出来寻找母亲。
宫人提着灯笼跟在泽晋身后,照亮了泽晋的身影。陛下感受到了亮光,转头看见了女儿,她任由女儿走过来,为自己披上了披风。
披风在熏笼上熏过,里侧是暖的。
陛下感受到了披风中的暖意,笑了一下,风不够冷,衣服却足够温暖。她让泽晋陪自己回寝殿。
泽晋问陛下:“母亲累不累?”
陛下说:“有女儿关心,不累。”
陛下记得自己曾对第五家阿岐说:父母也好、姊妹兄弟也好、子女也好、夫妻也好、朋友也好……人的身边要是没个知心的人的话,日子不好过。
陛下以往也曾在宫城中过夜,然而今天独立在空地上时,才察觉出宫城的夜晚究竟能有多么寂寞。
空荡荡的。
一阵夜风吹了过去,风虽然不大,整座宫城却似乎都变得空荡荡的。空荡,大而寒冷。四周不像是围着实实在在的宫殿,而是像一处处静静矗立着的巨大的影子。
陛下忍不住去想,三哥站在风里时,有没有人为他披上一件披风呢。
陛下不喜欢自己的二哥,或许这是因为她和二哥太像了,他们都是强势的人。二哥不忍让她,她也不愿意对着二哥退步。
唯有三哥是陛下从心底喜欢的兄长。
泽晋和母亲说起自己的女儿。陛下听着自己的外孙女的事情,在泽晋说完后,对她说:“阿泽,明天就改口吧,不要叫我母亲了。”
“母亲……?”泽晋没有忍住小声叫了一声,反应了片刻,道:“母皇。”
陛下说:“你舅舅不喜欢对着家人称‘朕’,可是既然坐到了太极殿里,自己喜欢或不喜欢,有什么要紧呢……行、止、坐、卧,在位者已是在位者,其实片刻都脱不下帝王的身份。帝王有帝王的威严,阿泽,我和你往后改口,这是要你给群臣做一个表率,也是要你常常给我、给你自己做出提醒——你不只是谁的女儿,你要记得,你是许朝的臣子。”
朕。陛下以后自称为“朕”,她不会轻易称“我”了。
臣子需要敬畏天子,陛下不会再以单纯地娇宠女儿的心态看待自己的泽晋,泽晋应该成为独当一面并忠诚于她的臣子。她问泽晋:“你说你靖哥再见到朕,是会叫朕‘陛下’,还是叫朕‘姨母’呢?”
“阿泽猜不到。或许是‘姨母’吧?”
陛下淡淡笑了一笑,姨母。八郎是她的外甥——八郎会做什么样的臣子呢?或许他会是最忠心的、最令人安心的臣子。她岔开了话题,问泽晋的女儿是否安睡。
泽晋说小翁主睡得很好。
陛下说等八郎进宫的时候,该让他抱抱自己的外甥女。
泽晋笑道:“靖哥如何会抱孩子呢。”
“教一教他。”陛下说:“他是一个舅父了。对,也该让他抱一抱自己的侄子。他也是一个叔父。”
建业的十月将要结束,天空高阔,陛下离开了空地,等候在一旁的宫监向陛下行礼,宫人手执仪仗,提着明灯,队伍璀璨如龙,跟在了陛下的身后。
陛下在女儿的陪伴下回了寝殿。
第二天傍晚,荀靖之和第五岐到建业宫中拜见陛下。
第五岐是在十月二十二日下午回的建业,到建业后,径直去长公主的府邸述职,然后才回了自己的府邸。
十月二十二日,许朝已经夺回了唐州。
晋州,雍州。
唐州,亳州。
荆州,随州,郢州。
自唐州再向西进,就是长安了。
那时长公主殿下尚未成为陛下,但践祚已成定局。第五岐的外祖父魏国公曾言:臣子面见君主,当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战战栗栗,日慎一日① 。第五岐见长公主殿下,如见帝王,凡事倍加谨慎。
长公主对第五岐说,他是许朝的名将。
第五岐回长公主道:“岐不敢居功。先帝与殿下深恩广布,朝中自然名将如云,我朝北有赵茂,西有崔涤,东有崔霸。宗室之中,蜀王坐镇蜀川,图伦人不敢侵蜀,临湘侯处理南方政务,诸事协畅。岐忝列其中,皆仰仗我朝德泽厚重,其实卑卑不足道。”
长公主殿下赐第五岐座,说:“太谦虚了,阿岐。长久不见,你的谦虚谨慎一如往日。这是你的长处。”随后向第五岐问了一些唐州的详细军务,又赐第五岐二十匹红罗。长公主殿下怕第五岐过分劳累,不曾让他多留,问完军务,就让他尽早回了他自己的府邸去了。
第五岐乘车回到府中,下车之后穿过垂花门,看见了荀靖之。他先看见了荀靖之的白发,荀靖之在屋前的台阶上站着,见他走进来,朝着他笑。
第五岐乘车回府时,遇见了不少公卿,几次互相隔着车帷问候,他本来觉得疲惫,已根本拿不出笑一笑的力气了,现在看见荀靖之笑着等他,却不自觉就笑起来了。
荀靖之说:“第五将军,回来了。”
第五岐说:“回来了。”
“府中备了温水,随时可以沐浴。也备了吃食,你要是饿了,我叫人拿来。”
第五岐笑着说:“不饿。”他回来时,长公主殿下赐他珍馐,可他丝毫没有打开食盒的欲望。他迈开步子走了两步,走到了荀靖之前面,伸出手摸了摸荀靖之的手指,荀靖之的手倒是不凉。
荀靖之问他:“见了我姨母了?”
“嗯,长公主殿下威严更甚往日,我不敢轻易说话。”
“那见我呢。”
第五岐说:“想一百遍不如见一面。”
荀靖之笑得眼睛弯了起来,拍了拍他的后腰,让他往前走,“去屋子里吧,外面冷。”
建业的冬天天气湿冷,屋子里放了炭盆,又燃了醍醐香,婢女掀开帘帐,屋内的暖意瞬间扑了过来。
第五岐进屋后脱了外袍,一个婢女接过袍子,仔细展开后,将袍子挂在了桁架上。另一个婢女帮第五岐换了一件白面青里的丝袍,第五岐换完衣服,就让几个婢女都退下去了。
婢女离开了屋子,荀靖之问第五岐:“怎么不坐下?”
第五岐说:“奉玄,我从襄阳回来的时候,襄阳下雪了。”
荀靖之说:“不知道建业什么时候会下雪呢。”
第五岐走到荀靖之身边,荀靖之伸手抱了抱他,第五岐将头枕在荀靖之肩上,沉静地呼吸了几次,这才终于有了实感。
第五岐说:“我从襄阳回来,出城的时候骑在马上,赵茂在后面喊了我一声,让我记得告诉你:‘老茂好得很,在襄阳挂念郡王。’我听见他喊我,转头的时候,看见他在挥手,我忽然就想起来我从龙门所离开的那天,你在我身后挥手。”
荀靖之闻到了第五岐身上寿山伽罗香的香气,他对第五岐说:“我去求我姨母,把我封到朔州吧,或者卢州。我们看大雪。”
“卢州和朔州不好,两州尚存尸疫,又紧邻外族,不算安全。”
荀靖之笑道:“我和你第一次相见,不就遇到尸疫了吗。尸山尸海,我第一次看见那么多狂尸。”
“奉玄,封在边州和驻守边州不一样。如果驻守在边州,在职务调动的时候,还能离开。奉玄,不必为了几场雪封在边州,苦寒之地,不适宜长住。”
“如果我说我不想留在其他地方呢。这世间如果有的不是雪,或许有的就是火焰,就像烧掉秋浦的大火那样的火焰。”荀靖之静了一静,看向第五岐,对他说:“五岐兄,如果我说我想退开,你愿意和我一起退开吗。”
第五岐问了荀靖之一句:“奉玄,你说尸疫到底是什么呢?”
荀靖之说:“我不知道。尸疫……我最初以为,尸群是恶、是坏,遇到狂尸,杀死就好,这种东西不存在任何意义,直到韦衡问了我,他问尸群为什么会出现呢。
“五岐兄,你还记得吗,我们在卢州遇见过一个道士,他说狂尸是至人。我有时候会想,没准尸群意味着道经中‘混沌’——尸群‘无用’,它们吞噬并同化一切‘用’。但我又觉得不对,总觉得哪里不对。人群如果全都变成尸群,难道对这世间而言,竟是好事么?我不知道了。”
第五岐说:“混沌,或恶、失序……狂尸和尸群可能还是一种绝不肯合作的东西,它们不肯联合,会被利用,但是利用它们的人,也根本无法把握它们。尸疫最初出现的时候,以失序报复了造成杀戮的室韦人,但是超过了一个限度——它们变得没有节制,就变成了恶。我也不知道……
“奉玄,如果你要退开,我一定会和你一同退开。你既然叫我‘好友’,同道才为好友,我和你从来都是同道之人,你想过要退开,就意味着我也曾有过这样的心思。我问你尸疫是什么……如果它是恶,我或许与它相似。
“你曾问我并州的事情,我是从并州进入的关西,是自上党郡进入的并州。我在上党郡见到了尸群如何吞噬人群,伪朝想用尸疫作为屏障阻挡所有进入并州的人,他们故意将上党郡变成了狂尸之城——一座城池因尸疫而变空,可怖如地狱,最后的死伤不可计数。
“过上党郡后,我们向北走,打算攻下晋阳进入汾河谷地,唯有进入汾河谷地,才能真正南下入关。到了晋阳后,我们一时攻不下晋阳城,我没有时间一直耗在晋阳城外,最后与城内的降将联合,借风势火烧晋阳……
“城破之后,晋阳十三万百姓流离失所。我进了城内,看着城内的惨状,恍惚之间,分不清楚究竟是尸疫带来的死伤更多,还是我带来的死伤更多、更残忍。我忽然觉得,我是不是已经比尸疫更为可怕了。我看不清尸疫的本相,就像看不清世间的本相,它们都过于复杂了,我只能偶尔看见其中的一面碎片。
“我母亲说的话并没有错,如果一个人命带‘十万杀’,不会是好事,因为一个凡人负担不起太多杀孽。我年少时从未想过要作行军打仗的将军,你曾说势不由人……原来真的势不由人,时势将我和你推到高处,盛名之下,我不得不谨慎行事,人情复杂,宦海难渡,其实我感到了疲惫。
“奉玄,如果许朝能够回到北方、天下再次统一,如果你想要离开,我们就离开吧。”
荀靖之抱住第五岐的腰,短暂地闭上了眼睛。靠在第五岐的怀里,让他觉得安心。
他说:“好。”
好,离开。
如果姨母问他,他想要什么,他会说他想要抽身离开。
尸疫到底是什么——他可以不知道尸疫到底是什么,但是他知道,尸疫的遗祸总有一天会停止。
等世间没有了尸疫,他会在卢州纵马飞奔,马蹄踏在雪里,那时他睁开眼,大雪还给他一个如同隆正年间一般的世间。
一个看似无垢的世间。
只是看似无垢,也已经够了。
他睁开眼睛,对第五岐说:“好!说好了,要走。”
第五岐说:“要走。”
荀靖之说:“走吧,回去了去扫墓。去找贺兰奢,去岐山,也去堂庭山。如果你不恨韦衡,我们就策马去苏日奥云草原。”
堂庭山。荀靖之曾和自己的侍从赵弥说,他以前在堂庭山修道,赵弥听了,说荀靖之如果再回去,就可以说是“衣锦还山”了。荀靖之觉得赵弥说得有趣,只是赵弥并不明白,如果他穿了锦衣,那他就不会回堂庭山。
一身锦衣,是扰了道门的清净。
第五岐说:“春夏去苏日奥云草原,草原锦绣如毯,可折马兰头花。”
荀靖之说:“你还记得……”
“不知道为什么,就记住了。”
他们都记得过去的事情。那么,要走。荀靖之等待着去见自己的姨母,他要向她祈求一次离开。姨母和舅舅不同,舅舅希望荀靖之重新入道、远离纷争,然而姨母更需要的是一个臣子。
荀靖之回建业后,一直不愿意去考虑,他应该如何自己的姨母开口,说出自己的心愿。
但他知道了,他必须开口。
一个人如果不能亲自说出自己的心愿,那么不会有人替他去说,他的心愿就只能永远沉默下去。
第五岐回了建业。建业太过狭窄逼仄。
唯愿同退。
贞和五年十月二十六日,长公主即皇帝位。
在二十七日那天,荀靖之以外甥而不是臣子的身份,见到了自己的姨母。他和第五岐去了一趟宫城。他决定就在这一次,向自己的姨母祈求发生于以后某一天中的一场离开。
陛下在宫城的薰风殿中等待荀靖之和第五岐。薰风殿内温暖如春,宫监请荀靖之和第五岐入座。
陛下说起为荀靖之分封的事情,荀靖之向自己的姨母请求往后驻守卢州或朔州,直到世间再无尸疫。陛下未曾回答,只问荀靖之是否还记得通觉寺中一日相谈:荀靖之说自己会做自己的姨母的刀剑。
荀靖之答:刀剑虽好,握在手中却不免有割手之忧,他请求在为国尽忠之后,将所有权力奉还。消去所有锋刃,他只愿做一个不割手的外甥。
陛下问荀靖之:为何不肯握住权势?锦衣华服、犬马歌舞,这本是他应得的东西。
荀靖之答:孝宗讲逆水故事,逆水讲的是贪欲。权力有其用处,可是只要握住一丁点,它就会在人的手中发出嗡鸣,拼命呼唤更多的权力。如有一丝贪婪,风雨将起而再起。
贪,不得贪,一丝都不去贪。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金银灿烂,皆是身外之外,人到最后所有的,不过一具尸骸、一掊坟土。
荀靖之会全部都放下,重新回到道门。
陛下说:人将彰之靖之并提,然而她见八郎,往往想起孝宗。孝宗曾说,如果自家八郎想重新入道,他会为八郎在全天下修建道观——陛下也会这样做。
陛下问荀靖之身侧的第五岐:道经曾说无用之用,一个无用的人可以离开朝堂,如果一位将军变得无用,那么他会是失去了什么呢——是手、是足,还是身体的其他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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