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述昴抿着唇,觉得徒述英的话虽然粗俗,可话糙理不糙,道理是没问题的。
他一开口,就是粗噶的公鸭嗓音,“八哥被教坏了。不是品性的坏,是他的眼界被教坏了,也没学会什么高明的话术手段,也不知道经营自己,委实看不清。”
“呦呵,听你这意思,你倒是学会了高明的话术手段?”徒述英打趣如今小大人似的徒述昴。
徒述昴转头看向徒述英,目光定定,“我是要走学术路线的,不需要那些,只要实事求是就好。”
当年的航海梦在年岁渐长的时光里泯灭——他充分认识到了一件事,那就是身为皇子的他,是不可能被允许以身涉险的。所以他恐怕这辈子和那些奇伟壮丽的探险是无缘了。
可这并不妨碍他的求知欲,他仍然可以换一种方式,去探索这个世界的奥秘。
身后还有几个宗室的兄弟子侄,听见两位皇子的谈话也不好插嘴,只能聚在一起讨论着什么时候援军能来。
徒述英听了一耳朵,也转过头来问徒述昴:“你说呢?你才什么时候京城能反应过来?我可听说了,膳房那边只预备了五日的干粮,一应的肉类菜蔬都是就近采买的。
如今咱们已经被困了快三日了,米看是不是菜蔬都少了?膳房还挖了土灶开始熏制肉类了,就为了让肉类能多放几日。”
因为管着物流,徒述英对这些数据格外敏感,掰着手指头说得头头是道。
徒述昴板着脸,一张稚嫩的少年脸庞带着些忧虑,没说话。
徒述英见状,后知后觉的放下了手指头。又看了一眼后头脸色有些苍白的宗室们,不敢说话了。
此时此地,他身份最贵重,年岁又最长,直接拉着徒述昴,张扬起一些笑意,对着一帮宗室说道:“行了,我看父皇正忙着,请安也不急在这一时,咱们先去吃饭。”
说完就哄小鸡仔一样张开手,推着一群人往别的行在殿阁去了。边走还边说,“放心,饿着谁也饿不到你们。天塌了有高个子顶着呢!”说着还拍了拍自己的胸脯,那意思是自己就是那个高个子的人。
徒述昴听出来他话里的安抚意味,也不由得展颜一笑,脸上的忧虑被少年灿烂的笑容替代。
徒述英这才松了一口气,暗自抚膺,难怪几位兄长对他们都只报喜不报忧——让本该轻松无忧的小孩子跟着发愁,实在是当兄长的罪过!
殿里的徒述辰和徒述覃余光瞥见徒述英把一群跟着出来秋猎的小孩子带走了,心里很是满意的点头,心思又回到了殿内正对峙着的父子俩——圣人和徒述易。
昨天白天的时候,圣人已经让人传信进城,且严密监视城中所有官宦人家的动静了。昨天一整晚,都在和两个儿子商讨此次事件后续要如何处理。
结果半夜的时候徒述易就来了,来了之后还是前几天那个调调,说是要替父分忧。
其实那群人鼓弄着一群新提拔上来、根基并不算稳的武官围了行在、要圣人废太子另立徒述易的时候,圣人都没迁怒到自己这个儿子身上。
他觉得自己对这个儿子还算了解,这事儿就不是徒述易鼓弄出来的。所以他不曾对徒述易如何,还在徒述易焦躁不安的时候,让太子前去解释安抚。
可如今他才发现,自己对徒述易是半点也没看清啊!他是真没想到,徒述易竟然还对社稷宝器有野心。
他猛然想起徒述斐经常说什么“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放到徒述易身上,就是“不想当皇帝的皇子不是好皇子”吗?
是他老了吗?难不成一个个的都盼着他早点走,好腾出这位置来不成?
一夜没睡的圣人有些烦躁的偏执了起来,因为徒述易,连带着把包括太子在内的其他皇子也都迁怒上了。
就连远在京城之外的徒述斐,也被圣人在心中骂了好几句。
圣人揉着额头,看着徒述易那年少的面庞,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生起一股厌恶至极的感觉。
他耳边隆隆作响,只听见自己的声音说道:“你乃是贱婢所生,柔奸性成,安敢妄蓄大志……”
“父皇!”徒述辰急切的站了起来,高声喊道,打断了圣人接下来的话。
徒述覃也是一脸惊愕的跟着站了起来,看向圣人。
而站在殿中央的徒述易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苍白的像一张纸一般。而后整个人摇晃起来,嘴唇咬得死紧。
“父皇,您……”徒述辰看向圣人身侧拿着小册子书写的御史和内侍,“您盛怒之下失言,请您自省,收回这话!”
太子这几天的确被徒述易这个弟弟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样子给弄得烦躁不已,才会刺了徒述易一下。
可那是兄弟间拌嘴,无伤大雅。而且自己身为长兄,又是储君,如何打骂管教弟弟,都自有道理可言。更何况他也不惧这些。
可圣人说的那些话,是要上起居注的!
圣人没想到起居注如何,只是心中仍然厌恶着徒述易,见徒述易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更是觉得他在做戏,怒气顿时又涌了上来:“朕未曾说错什么。”
他难道不是贱婢之子?
他难道没有惺惺作态柔性成奸?
他难道没有妄蓄大志觊觎皇位?
徒述易只觉得脑子里全是圣人说的那一句话不断的回响。他瞬间觉得眼前发黑,喉口涌起一股腥甜的热流,整个人向后倒去。
本来离徒述易最远的徒述昊直接一个蹬地到了徒述易身后接住了徒述易。徒述辰和徒述覃一前一后也到了徒述易身边,就看见徒述易嘴里涌出鲜血来。
圣人坐的位置高,也看见了徒述易流到下巴的鲜红,立刻也站了起来。
他脑子里隆隆作响,情绪也由惊转怒:“这副作态,是在说朕不慈吗?啊?”
第278章
徒述昊之前在道观里呆着, 也不是只去治疗心理疾病的,也跟着道宫的道长们学了些医武之术。
此时他捏着徒述易的手腕把了一下脉,略微松了一口气:“不是什么大毛病,之后养着吧!”
说这话的时候, 他先是看了一眼圣人, 而后又看向徒述覃。
徒述覃被这么一看, 知道徒述昊这是在向自己要一个承诺, 摸了摸鼻子,有些心虚的道:“我会约束好底下的人, 避免阳奉阴违之事。”
这次那些人推举徒述易, 此事过后,徒述易定然会成为众矢之的。尤其是徒述覃手底下的那些人, 难保不会对徒述易暗中做些什么。
徒述覃虽然当初存了利用徒述易的心思,心底也对徒述易多有轻视。可此时徒述易这副模样,他心中尚存的手足之情也被勾了出来,心甘情愿的给出了自己的承诺。
徒述辰也想到了这些,甚至想到那些未曾参与此事的朝臣, 说不定过后也会借此攻讦徒述易。
所以徒述辰打算从源头上让徒述易远离眼下的环境:“三弟, 你那里僻静, 又有诸位道长在,可以开解他的心思。就麻烦你呆着他回去,拘着他好好休养了。待明年,等他大好了再让他回来。”
徒述昊听出徒述辰的意思。这是打算把徒述易移到道宫里休养, 这样看着像是软禁, 就能让很多人闭嘴。等风头过去, 再回来也不惹眼。当即便点头表示自己答应了。
圣人眼见几个儿子越过了自己,就把徒述易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心中的怒意扩散到了所有儿子身上。
“你们眼里可还有朕?”
徒述昊看着眼前的圣人,又看到徒述辰和徒述覃上前劝说圣人,把徒述易拖到椅子上之后,不由得有些晃神。
他没因为圣人的暴怒生出惶恐惧怕的情绪,而是带着点好奇的想起了旁的事情。
他记得小六说过,女子到了一定年纪,身体变化会造成体内的阴阳气机紊乱,进而性情大变。故而原本平和的脾气会变得刻薄,对身边的人做出很多恶毒的事情,叫做更年期。
此时他透过圣人的脾气变化,对比早些年圣人的性情,隐约觉得,这更年期可能并非只发生在女子身上,同样可能发生在男子身上。
又思量了几番,越想越觉得圣人可能更年期的徒述昊,觉得这父子三人说话的声音实在太吵,便对着乐泰招了招手,让他安排几个戾气大的内监来,把徒述易抬着跟自己走。
虽然他力气也足够大,或抬或背都能把徒述易带走。可他对徒述易的好感实在不多,不想为了徒述易浪费力气。
徒述昊临走的时候,甚至没跟圣人他们打个招呼,自顾自的走了。
等目送着徒述昊领着被两个内监抬在藤架上的徒述易走了,乐泰忍不住跟祁顺感叹了一句:“这位安郡王当真是自在。”
“嗯。”祁顺眼睛还看着殿内的父子三人,低声应了一声,算是表示对乐泰感叹的赞同。只是顿了一下,又说,“不准议论贵人们,我过去教你的,你都就着干饭吃了?”
乐泰立刻就低头,不敢说话了。
祁顺的视线还是没从那父子三人身上挪开,余光看到乐泰的表现,就知道乐泰已经警醒了。说了一句“下不为例”,便没再继续说下去。
他也没有怪罪乐泰的意思。这几天行在的氛围实在压抑,所有宫人的压力都很大。
乐泰不似他,跟着圣人的时间长,知道圣人定然有安排,所以并没觉得如何。可乐泰他自己本身就担忧着,这几天又为了压服那些躁动不安的气氛,每日里是焦头烂额,这才会一时失了分寸。
不过经历了这一遭,乐泰定能更加长进,对他自己也有好处,虽然眼下这些好处并不能兑现。
他这样想着的档口,就见殿内圣人的怒火逐渐被徒述辰安抚了下去,注意力又转到了之后要如何处理那些朝臣上来。
徒述覃在边上看着,都替徒述辰心累。
这几年圣人的脾气越发的奇怪,经常对他们没来由的挑刺发脾气。
自己有好几次都愤怒到恨不得大逆不道一回,可只有太子,只有他,无论被如何挑剔斥责,都能心平气和的和圣人说话。
他不信太子一点脾气都没有。所以他才更佩服能冷静的摒弃意气之争的太子,同时也越发不甘心——那是对自己比之太子器量不足的不甘心。
时间很快就到了卯时过一刻,远处忽然传来了巨大的喊杀声。
伴随着这些声音,几个身穿土黄色金吾卫衣衫的人快步过来,对着门口的祁顺和乐泰一亮腰牌,也不等两人通报,直接就走进了殿内。
殿内的徒述辰一见那衣衫,就知道这是金吾卫暗卫,也没有惊讶的意思。
徒述覃本想喝问一声,见状也把话憋了回去,只是看着。
为首的金吾卫进来便对着圣人一礼,而后耳语报告眼下的情况。
“冯唐?贾赦?”圣人听了报告,重复了一下这两个名字。随后眉头舒展开来,“虽然冒失,打乱了原本的计划,可也算忠勇可嘉。算了,让拱卫行在的金吾卫配合就是。”
太子徒述辰听到了贾赦的名字,心中微微一颤。随后听到圣人接下来的话,略一思量,就明白了前因后果。
约莫是贾赦察觉到了京城的异象,便联合如今在最外围做总旗的冯唐控制了京大营,如今是发难攻击那些乱臣了。
可是他们当真看不出来一切都是圣人在布局钓鱼吗?还是看破了,却打算顺水推舟呢?
不管是哪种,到底刀枪无眼,徒述辰此时有些担心贾赦的安危。
听到圣人吩咐让金吾卫呼应京大营,哪怕知道自己接触军队会引起圣人的反感忌惮,可还是不由拱手道:“父皇,不若让儿臣前往督战?”
圣人眉毛一跳,没说同意还是不同意。
只是还不等圣人说同意与否,就听见一旁的徒述覃也一拱手:“太子殿下身为一国储君,安能以身涉险?不若就让儿臣前往督战,策应京大营,共同拿下谋逆的乱臣。”说话的时候,重音稍微特意放在“共同”二字上。
徒述辰是真没想到,徒述覃竟然会在这时候给自己助攻。
他的要求急切,圣人肯定不会同意,甚至可能会点了一直和他打擂台的徒述覃前往督战,为徒述覃积累军中的人脉。可此时徒述覃自己提出来,圣人也会担心徒述覃会不会早就有心军权。
种种顾虑下,又有徒述覃话中的提醒,那圣人和可能跟过去几年一样,继续做端水大师,让两人同去督战,而后各凭本事竞争掠夺京中人脉。
而他能如此揣测出圣人接下来的反应,这些年一直揣摩圣人心思的徒述覃怎么会推测不出来?他此时开口说话,就是在助攻自己,前去督战。
他是好意成全自己,还是另有目的?徒述辰不动声色的想道。不过此时,他更愿意相信是因为前者。
果然圣人最后就如同徒述辰所想,让两人共同前去督战。
出了殿门,徒述辰与徒述覃前去侧殿着甲。两人一路都沉默着,期间并没有交谈。
直到一行人前往行在门口的时候,徒述覃趁着四周的声音越来越嘈杂,才开口问徒述辰:“殿下就不好奇为何我会助你前来督战?”
徒述辰听到徒述覃这样问自己,忍不住低下头轻笑出声。而后声音中还带着些笑意的开口道:“先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
若是徒述覃真的另有算计,不可能这个时候说话,否则就相当于是提醒自己,让自己警觉。
可先下他这样问,徒述辰一下就确定了,徒述覃就是为了成全自己所愿。当然,此时开口的另一个目的,约莫就是要说一些“没有他自己的想法就无法成行”的话,一方面让自己承情,一方面挤兑自己。
徒述辰的话一出口,徒述覃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先前酝酿了一肚子的话算是全都憋在肚子里了。他深呼吸了两口,平复了一下情绪,不说话了。
其实他脑子在疯狂的运转,开始分析太子要前来督战的原因。
别说什么军中人脉的屁话!自己虽然凭借母家的优势,看起来天然在勋贵和军队中具有优势,可这几年南边传来的石光珠军改的消息,还有刚才殿中那金吾卫所说的那个冯唐,都代表了太子在军中的势力也不弱。
而且他们两个都知道,此次是圣人为了钓鱼才布的局,也无从谈起什么激发前线士兵士气。
无论他有什么想法,太子此时都不该如此冒进。所以到底是为什么?徒述覃顶着一张冷肃表情的脸,揣测着徒述辰的真实想法。
作为督军,他们俩哪怕身穿新式盔甲,也不用到行在最外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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