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我疼得眼前发花,不禁烦躁地皱起眉,“万一有埋伏就不好了,且先放他一遭。”
裴邺点了点头,看了一眼我的腿,“尊主,你可还能走?”
我很想说可以,但实在是脚不能沾地,一步路都走不了。
裴邺看出了我的窘迫,也没说要背我,让我接着下不来台,只是虚虚将我拢在怀里,让我将大半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
“看不出来,你还是个有心的。”我没扭捏,就任他扶着往前走,口中轻笑着揶揄,“想来日后娶妻了,也是个好夫婿。”
闻言,他抿唇笑了一声,“娶妻是不大能了,这好夫君倒是还能做上一做。”
呦呵,有情况。
我偏头瞧他,却因为这夜深林密,一时也没能在他脸上瞧出什么羞赧青涩来,便也作罢。
我们在林中走了好一会,踩过了不知多少细草青叶,才遥遥看见了城门。
明月悬在那红瓦青墙之上,月光撒了满地,照得一片亮堂堂,却无端显得孤寂。
我盯着那轮清月瞧了好一会儿,脑子里头思绪万千,最终出口的,也不过就是一声叹息。
裴邺听见了我那声叹,问道:“尊主为何伤怀?”
我摇摇头,不是不想说,而是不知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看不清。
周遭一切的事都与我想象中的不一样,都超出了我可掌控的范畴。
我有心想改变,却不知该如何下手,只有满心迷惘。
“尊主。”裴邺轻道,“晚辈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我好笑地看着他:“没什么不当讲的,说吧。”
裴邺薄唇轻启,声音不大,却如拨云吹雾的风,叫我豁然开朗,他道:
“方前辈避世闭关许久,其事务皆交于徒弟处理,便是下头人阳奉阴违,只怕他一时也觉察不出什么。”
是啊。
没准儿,我一开始从方止行身上入手就是错的。
他避世许久,他闭关之时,我与黎楚川萧祁几个都还不认识,便是他有心要从背后刺我一刀,也不会想到要从他们身上下手。
唯一的可能就是,方止行毫不知情,落在我身上的一切阴谋诡计,都是傀九一人所思所为。
可是,他的目的是什么呢?
难不成兜那么大一个圈子,就只是为杀了我不成?
如若真是如此,那我重伤失忆之后,他为何不下手?
就在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裴邺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尊主,是黎楼主。”
我下意识抬头,果真瞧见了黎楚川。
原本英挺俊美的人如今已是狼狈不堪,浑身都是血,身上的黑缎袍子还破了几处,隐隐可见被豁开的皮肉,可见其经历了怎样的一场恶战。
不过,那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我移开眼,对裴邺道:“走吧。”
裴邺点点头,只是还未走上几步,就被黎楚川拦住了去路。
他看着我,话却是对裴邺说的,“多谢裴少侠了,还是叫我带尊主回去吧。”
裴邺搂着我的手未松,只有些为难地看向我。
我蹙眉,撩起眼皮,有些嫌弃地睨了黎楚川一眼,“脏。”
黎楚川充耳不闻,道了句失礼,就一把将我打横抱了起来。
骤然失重,我下意识抱住了黎楚川的脖子,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这厮抱着走出去了好远。
裴邺被丢在后头,正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我。
我面上泛起阵燥热,在黎楚川怀里挣动了起来,“滚开,放本尊下来!”
“莫动,扯到伤处就不好了。”黎楚川目视着前方,非但没松开我,甚至还将我抱得更紧了些。
无赖!
披着羊皮的豺狼!
我气得头发晕,又在他怀里挣扎,扯到了那条伤腿,疼得我狠抽了一口气,才勉强安生了下来。
碰见他们就准没好事。
真真是晦气。
我窝在黎楚川泛着血腥味的怀抱里,越想越气,恨不得立刻生出把刀来,砍这厮个一刀两断。
像是猜到了我的想法,黎楚川低下头来看我,“尊主若是想杀我,可得等进了城再动手。”
“为何?”
“尊主腿受了伤,若是没了我,只怕天亮都回不去行宫。”
我被气发笑,“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些,你当钦北是吃素的不成。”
“尊主说他啊。”黎楚川挑了挑眉,胸有成竹道,“真是不巧,他与川河去追那几个剩下的刺客了,此刻应当还回不来。”
“你还敢算计我!”
我往黎楚川脸上掼了一拳,正掼在他的鼻梁上,两行热血霎时就流了下来。
黎楚川被打得一个踉跄,也不知脚下踩到了什么,身子一歪,直直往前栽去。
我被他紧箍在怀里,自知跑不脱,闭眼捂脸一气呵成,只求不要划破脸就好。
我等了好一会儿,没等到预想中的疼痛,只听到了黎楚川隐忍的闷哼声。
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趴在黎楚川的身上,而他身下就是一片细碎的石子。
那石子都带着棱角,扎在身上肯定不好受,身上又加了一个我,那滋味,想想就叫人牙酸。
我皱了皱眉,撑着黎楚川的胸膛就想爬起来,却被他一把按住了腰。
“别动,再叫我抱会儿。”
他声音温柔得像能滴出水来,那双眼睛也是情意绵绵,月光都散在里头,本应是十足十蛊人的样子,却因为仍在凶流的鼻血显得有些滑稽。
我的嘴唇抿得死紧,将这些年来的糟心事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才没当场笑出声来。
黎楚川也知道了自己的尊容不好看,拿袖子粗暴地擦了好几下脸,才勉强擦出块干净地儿。
他放下手,又朝着我笑了一下,笑得特别欢,脏兮兮的脸上,就那满口的牙特别白,白得都发光了。
我没憋住,伏在他的胸膛上笑了起来。
“多笑一笑,好看。”他说着,伸手来捏我的脸颊,微抬起我的下巴。
我刚刚说他滑稽,其实这话也不真,他生得好看,饶是狼狈些,也是俊的。
即使头发乱糟糟的,满脸满身都是血污,睁着那双多情潋滟的桃花眼,认真地看着我的样子,仍是叫我心尖发颤。
气氛忽然变得暧昧。
我脸上的笑渐渐淡了下来,一声笑卡在喉中,上不来下不去的,有些难受。
我本该说些什么的,可脑子里乱糟糟,一时没有头绪,出口的也不过是声干巴巴的“黎楚川”。
他满意得笑弯了眼。
他揽紧了我,说话间胸腔震颤,灼人的热意也熏染过来,“今夜,我本不想将你卷进来的。”
“我算到了钦北已经暴露,那封信只是给傀九看的障眼法,我以为你不会来,却不料你还是来了。”
黎楚川摩挲着我的唇角,低笑出声:“我该说你是想我了,还是该说你实在恨毒了我?”
“不过无论是什么,你能来见我,都让我欢喜。”
他说这话的样子实在温柔,与我记忆中的人缓缓重合,惊起我两分昔年的心动。
不想叫他瞧出端倪来,我只能装模作样地冷下脸,强撑出狠厉的模样,“若我要杀了你呢,你也欢喜?”
“我甘之如饴。”
黎楚川将我的手拉到唇边亲了一口,又珍又重地重复一遍,“只要是你,无论是什么,我都甘之如饴。”
他的眼神太过炽热,叫我不敢直视。
我像是被烫到了,飞快地抽回手,挣扎着要站起来。
黎楚川轻叹了一口气,箍在我腰间的手没动,另一只爪子重新抓住我的手,盖在他的眼睛上。
他的睫毛很长,搔得我掌心发痒。
我想抽回手,却被他按住了。
他说:“小玄,再给我抱一会儿,就一会儿,求你。”
话音落下,几点滚烫的水液染上了我的掌心。
他哭了。
就在月光下,就在我眼前,他哭了。
我怔住,像突然被人灌了几大包软筋散,再没有半点力气。
我们在乱石堆上拥抱,我趴在他怀里,听着他从隐忍的呜咽变成连绵的抽泣,看他宽厚的肩膀不住地打颤。
我也跟着他一起哭。
我哭得更凶,哭得更形象全无,眼泪都掉在他的衣衫上,再消失无踪。
他来擦我的泪,大手压在我的后脑,将我按在他的胸膛上,又低下头来与我说话。
他说了好多好多,我却一个字都听不清,只沉浸在自己的苦闷当中。
不知过了多久,黎楚川不哭了,远方的城门处有团团火光亮起。
他吻了吻我的眼角,在我的衣襟里塞了张薄薄的纸。
他用衣衫将那张纸压好了,对着我笑了笑,“别哭了,接你的人来了。”
说罢,他摸向我的腰封,从其中捻出把柳叶形的轻薄锋利的刀。
怕刀刃伤了我,黎楚川把衣袖盖在上头,隔着衣料将刀塞进我手里,而没有遮拦的那一头,正对着他的胸口。
察觉到他想做什么,我想抽回手,却被他按得死紧。
“我从前说你是花孔雀,你还不认,我哪里说错了。”他的声音含着笑,带着释然,一寸一寸挤入我的耳道,“瞧着是凶巴巴的,心肠却比谁都软些。”
“你下不去手,我来帮你一把。”
噗嗤——
利刃刺入皮肉,霎时血流如注。
“疯子!”我哭着大骂。
黎楚川笑中带泪,“我就是个疯子,所以小玄得时时刻刻都记着我。”
有马蹄声响起,自远处而来。
黎楚川不管还扎在胸口的刀,坐起身来,将我打横抱起,轻轻地放在一块巨大的石头上。
他将一掌长的刀拔出来,在自己的衣裳上擦干净了血,又搁置在我手心里。
血流得太凶,他的脸色已然惨白,唯有那双眼睛晶亮如星。
“小玄,我要走了。”
我攥住他的手,“你要去哪儿?”
黎楚川低下头,在我的额头上亲了一口,“不知道。”
“还会再见吗?”
“不知道。”
他又笑,又有两行泪流下来,“我也希望,我们还能再见。”
我还有话想说,却只觉后颈一痛,眼前便黑了下来。
等我再醒来时,人已经躺在了行宫柔软的被褥间。
我浑身没有一处不是疼的,眼睛更甚,不光干涩肿痛,更是连东西都瞧不清。
“水……”我朝那床边那人伸手。
他立刻就将水杯递了上来。
水是温的,我连喝了三大杯,才勉强润了嗓子。
我将水杯顺手抛了,他接得利索,转身便磕在了桌上。
我皱着眉瞧了他半晌,也没看清他的脸,只能隐约瞧出来他身上穿的是白衣。
这样素的颜色,只有钦北喜欢。
“钦北,黎楚川呢?”
他没说话,只站在床边,似乎是在垂着头瞧我。
我也没管他,自顾自地苦笑,“他要我杀了他,我下不去手。”
“钦北,你说我是不是贱,明明都在他们身上吃了那么多苦头了,却还是狠不下心杀了他们。”
“可我也没办法。”
“只要一看见他们的脸,我就忍不住响起从前来。”
“明明我都将真心送出去了,为何还会落到如此境地。”
说到最后,我的声音带了些哽咽。
我闭了闭眼,强压下泪意,可鼻腔酸涩,还是叫我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一人匆匆撞进门来,飞快地扑到我床边跪下,急匆匆地将我上下打量一遍。
“主子,你醒了!可有何不适?”
我听着这声儿耳熟,捏住他的脸,眯起眼仔细看了看。
是钦北。
他是钦北,那旁边那个是谁?
“你身边那个是谁?”
钦北道:“那是兰大人啊,还是他将主子带回来的呢。”
“……”
丢人丢到姥姥家去了。
我揩了把泪,摆了摆手,示意两人都出去。
兰西书非但没出去,还一屁股坐在了我的床边。
我皱起眉,往里头躲了躲,牵扯到被子下的伤腿,疼得我猛抽了口气。
兰西书忙道:“你莫激动,我只是想与你说几句话。”
“我与你没什么好说的,你走吧。”我烦躁地说。
兰西书脸皮薄,被我这么一呛,面上有些挂不住,当即便站起身来,抛下句“等你好些我再来”,便走了出去。
下辈子你都别再来了。
我吐出一口浊气,手背搭在肿胀的眼睛上,心烦意乱得想杀人。
不光因为兰西书听见我的丢人事,还因为黎楚川整的那一出而心烦。
脏心烂肺的东西。
第58章 骨头碎了还斗狠
仔细算算,不过是几天,我就遭了数不清的大灾小难。
肉破骨伤尚且能忍,唯有心伤最要命。
我躺在柔软的床褥间,睁着双仿佛蒙了雾的眼睛,盯着雪白的纱帐,无声地流着眼泪,心仿佛被凿了个窟窿,流着血透着风,又疼又冷。
我疲惫不堪,却不敢闭眼。
只要我一闭上眼睛,就会想起林中月下,临分别时,黎楚川朝我望来的那一眼。
明明已经告诫了自己无数次,一切都是他的伪装,我却还是忍不住沦陷其中。
我唾弃这样的自己,却宁愿窒息,也不愿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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