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消息后的韩嘉彦,专程乔装去了一趟城东福田院。她那日做一中年富商的打扮,粘了胡须,画了老妆,专门变了嗓。她编造了一个贩布的杨大官人的伪造身份,希望能够收养这女子腹中的孩子。
女子感到不解,要收养^孩子,为何要找她这样还怀着身孕,孩子尚未出生的人?福田院里孤儿多的是,有不少也是襁褓中的婴儿。
对此,“杨大官人”的解释是需要知道孩子的亲生父母是谁,去向何方。那女子这才明白,这家人恐怕是为了避免未来亲生父母又回来抢孩子,倒是用心颇深。
女子表示自己需要考虑一些时日再给答复。
然而一直到七月底,女子的答复还未到来。韩嘉彦打算今日回府与赵樱泓商量一下此事,二人乔装一下,再去一趟。有赵樱泓在,那女子当能彻底打消疑虑。
她与魏小武一道上马出发,刚从府前街出来,就撞见隔壁的王都尉府前轿辇云集,似是有甚么盛大的集会。
若换了平时,她肯定要去凑个热闹,交往一番,巩固自己的人脉。她将韩都尉府建在王都尉府旁边,也有抢王诜人脉的用意。
奈何今日她必须赶着回长公主府,故而也不做声,打马准备离去。
却不曾想,忽而有人喊她:“韩都尉!韩都尉,请留步!”
韩嘉彦不能不理会别人,否则自己的名声会受损,不利于她未来的计划发展。故而不得不停下马来,回头一看,竟然是王诜在喊她。
她立刻下马,上前揖手见礼:“王都尉,有礼了。”
“韩都尉,快留步,老朽方才正要去您府上请您呢。”王诜年事已高,方才还跑了几步追韩嘉彦,气喘吁吁的。
韩嘉彦压下心中疑惑,笑道:“今日王都尉府上好生热闹,不过在下正有事要去处理。”
“此事可十分要紧?今日老朽这场西园雅集,就是专门为了韩都尉您召集的。大小苏学士、苏门四学士,米元章、遂宁郡王、师师姑娘,老朽都请了,可不能少了您这位主角呀。”
韩嘉彦愈发疑惑,不禁道:“在下可真是受宠若惊,这是何故呀?”
王诜笑道:“韩都尉,您是明快人,老朽也不藏着掖着。此前你我之间有些龃龉,但并非不可化解。今日老朽做东,希望我们能重修于好,还望您赏光。”
韩嘉彦心想,你这老小子不早几天发柬邀请,却在宴会当天突兀来邀,还请了那么多的权贵名人压我,让我不得不答应。这分明是故意的,我若不参加,那些受邀的人会如何看我?
她想起等着自己回家的赵樱泓,心中为难万分。可踌躇了片刻,最终还是不得不笑而应道:
“即如此,在下便却之不恭了。”
“好好好,来,韩都尉快请。”王诜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
“阿郎……”身后魏小武着急了,连忙趋步上前,凑到韩嘉彦身后压低声音喊道。
韩嘉彦侧首,刚要吩咐他去长公主府回报,不成想魏小武也被王诜招呼上了:
“唉,这位小郎且安心留在我府上,我专门备了茶点,你且吃些去。”
说话间,已有几个王府的小厮围上来,热情地招呼着魏小武往下人房行去。魏小武这下想走也走不了了。
不让我的下人走?甚么意思?怕我让下人出去搬救兵?韩嘉彦疑惑。
片刻后她明白了,恐怕还真是怕魏小武返回长公主府报信,因为长公主对王诜的厌恶是实打实的,她若不愿看到韩嘉彦在王诜府上,韩嘉彦便可以以此为借口离去了。
这老匹夫谋划此次集会,恐怕不是一日两日了。他看出自己与赵樱泓长期分居,且一直在努力积攒人脉。便瞅准了时机,乘虚而入。
且他有十足的把握,自己参加过此次集会后,便不会再与他作对。且不论这集会之中的名人所带来的人脉关系,单论集会产生的舆论外溢,就足以将韩嘉彦在旧党之中的声望再往上拔高一节。
韩嘉彦知道自己只能遂了这老匹夫的阳谋。
可是樱泓那里该如何是好,事到如今,只能让魏小武找机会溜出去向赵樱泓报信了。
……
韩嘉彦今日要回来了。
赵樱泓不知为何没来由地紧张起来,一大早便起身,在媛兮的帮助下绑好假孕的腰身,洗刷完毕。便叮嘱府中采买些新鲜的,韩嘉彦喜爱的吃食。
她也不知韩嘉彦几时能到,可又不想表现得太过期待她归来,故而也没派人去韩都尉府探听动向,只让府里下人去府门口观望着,一旦人回来了,就立刻回报。
接着她心不在焉地靠在自己书房的软榻上,卷着一本书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过不多时,字是一个也没看进去,心思已不知飞去了何处。
从上午等到午后,韩嘉彦一直未归,她的耐心几乎要耗尽了。直到约莫未时末、申时初,魏小武急匆匆地赶来,向赵樱泓报告情况:
“长公主,阿郎上午出发时,恰好遇上隔壁的王都尉府来人。拉住阿郎,非要他下马入府。阿郎推辞不过,最终还是被带进了府中去。
“眼下阿郎难以脱身,小人当时也迫于形势在王都尉府上待了好一会儿,一直到不久前才寻到机会溜出来,向您报信。实在抱歉长公主,今日阿郎恐怕不知何时能回来了。”
魏小武说这话时,眼瞅着赵樱泓原本尚算红润的面庞白了下去,随后又转为愤怒的赤红。她眸中逐渐泛出难以抑制的泪光,气怒于胸中盘桓,终于压制不住爆发了。
“你回去,告诉她,让她再也不要回来了!我赵樱泓,就当没有她这个夫婿!”
说罢愤怒起身,欲甩手离开。
魏小武心中大急,立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拦住了赵樱泓去路:
“长公主息怒!且听小人一言!”
赵樱泓此时怒火中烧,长久以来压抑的愤懑、委屈在此时彻底爆发,她哪里能听得进去魏小武说甚么。
她绕开魏小武,魏小武却拼了命扑上前,一把抓住赵樱泓的小腿。他此举乃是僭越冒犯,但他已然顾不得那么多了。
“今日阿郎早早就起来了,他为了来见您,给冠帽簪了花,难得换上了许久未穿的华服。他还与小人提到,今日有邀您出行的计划。阿郎真的不是故意爽约,当时王诜邀请众多名士聚集,突兀造访相邀,对阿郎施压,阿郎在那样的情况之下,不得不答应赴邀。长公主!您千万不可误会!”
他的急切声辩,不是没有起作用,起初挣扎着想要甩开他的赵樱泓,动作忽而顿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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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阿郎这些日子里,总是一人在书房中过夜,我时常晨间见他伏在案上,床榻上被褥齐整,冰凉凉毫无睡过的痕迹。他没有一夜是睡得好的,他时常想给您写信,写了却又不发,总是丢到火盆里烧掉。长公主……阿郎他真的很苦……小人……小人看不下去……”魏小武说着说着,落下泪来,泣不成声。
赵樱泓咬着唇,压抑着哭声,泪水倾泻而下。
“你放开我……”僵了好一会儿,她拼命压制着颤抖的声线,不肯回头,“我还怀着身孕,你扯着我,若我跌倒,你有多少项上人头可抵?”
魏小武连忙松开手,卑微地伏在地上,抽噎颤抖。
他真的不明白,为何如此相爱的夫妻俩,会莫名其妙闹到这个田地,他真的看不下去,哪怕拼了这条卑贱性命,他也希望长公主夫妇能重归于好。
赵樱泓终究一言不发地离开了,魏小武咬牙,起身往外冲,结果一下撞到了守在门口,神色惶惶的媛兮身上。
“你去哪儿?!”媛兮喊他。
“我要把阿郎带回来,今日他无论如何都要回来。”
“你不要胡闹!”媛兮冲上去拉他。
“媛兮!你是长公主的贴身侍婢,你也做点什么!一直这般下去,你愿意看到主子们分崩离析吗?”魏小武对着她怒吼道。
媛兮被他吼得呆滞,而魏小武已然跑出去了。
媛兮红了眼眶,她也感到委屈。魏小武甚么也不懂,而她比魏小武知道内情更多,故而才会如此踟蹰难前。
长公主和她提过,阿郎不回来,可能是因为她查到了阿郎母亲之死的隐情,她一直这般躲着赵樱泓,也许是因为这隐情与皇室有关。
长公主是如此的冰雪聪明,她既然能够这么说,恐怕猜测已然八·九不离十。媛兮知道了这些,还如何能去强硬劝说阿郎回来?
眼下她做不了甚么,唯有照顾好赵樱泓。她急忙迈开步子去追赵樱泓,赵樱泓已去了长公主府湖畔的凌云阁。凌云阁上有一处露台,是公主府最高的地方。登上露台,可将整个公主府,乃至更远处的旧城北墙收入眼中。
此处乃是今日赵樱泓安排好与韩嘉彦宴饮的地方,她本想寻个敞亮又凉爽的地方,二人能平心静气坐下谈谈。长公主与阿郎本就是在高台之上相识,她如此安排,也存了一份想要从头开始的意思。
美食美酒早就送上了楼台,如今却只有赵樱泓一人坐在台上,自斟自酌。媛兮找到赵樱泓时,她已经摒退左右,一杯接着一杯要将自己灌醉。
“长公主!快别喝了!”媛兮连忙冲上前去,夺下赵樱泓手中的酒杯,“您还怀着孕,怎么能这样作践自己的身子?”
“哈哈哈……”赵樱泓苦笑出声,面上却早已挂满了泪痕,“媛兮,你不是当真了罢,这谎言骗得了所有人,连我们自己都要被骗了……”
“长公主!”媛兮真是怒气上来了,立刻打断她的话,“您的身子如此金贵,怎容得了半点摧折?哪怕您自己不顾惜,奴婢也必须顾着,这是奴婢的本分。”
“摧折……到底是谁在摧折我?你叫她回来,你叫她回来啊!如此我便不摧折了,我好得狠!”赵樱泓真是醉了,酒壶被夺走,她干脆去抱旁边的酒坛。
“长公主!”媛兮放下酒壶,又连忙去拉她。
“你们今日都反了吗?!一个个都敢对我动手动脚了!是我平日里待你们太宽容了吗?!”赵樱泓愤而甩开媛兮的拉扯,怒道。
“长公主……”媛兮哭了,束手无策地立在原地,“您不要这样……媛兮心疼……”
“你不要管我,我只想喝醉,喝醉了就甚么也不知道了。”赵樱泓神色凄苦地推开她,坐回了桌旁,重新拿回了酒壶,直接张口倒酒。
媛兮实在是没办法了,只得去找游大夫来,至少能减轻赵樱泓醉酒的痛苦。
……
天色渐晚,却因头顶乌云密布,不见星月。
韩嘉彦被灌了好多酒,终于有些扛不住,一人躲到西园旁的一株梅树下,倚在廊下的柱子上,醉眼迷离地望着西园内名流雅士、王公贵族彼此觥筹交错。
彼时李师师正在演奏,赵佶在侧为她伴奏,苏轼正在唱词。米芾、王诜挥毫作画,画下当前这一热闹景象。苏门四学士则各自盘桓,赋诗作词,举杯欢饮。
“韩都尉,今日有些心不在焉?”苏辙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侧,询问道。
“子由先生似乎亦然。”韩嘉彦回道。
“我耳闻韩都尉与师师姑娘似乎有些渊源,不知真假。”苏辙望着远处正在抚琴的李师师,淡笑问道。
“师师姑娘人脉广博,我与她只算是寻常友人,有些唱和罢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可当年韩都尉一首《玉漏迟》,挽回了长公主的芳心,这个中还是师师姑娘起了牵线搭桥的作用呢。”苏辙道。
他这话正戳到韩嘉彦的心窝深处,她喉头哽咽,一时沉默下来。她知道自己今日爽约的后果恐怕会很严重,再写多少首《玉漏迟》也无济于事。
她更担心赵樱泓那里是否还安好,此时真是归心似箭,可又害怕自己回去见到赵樱泓,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韩都尉,你年轻时在龙虎山上……”苏辙还当再问,忽而远处有一人急匆匆跑来,正是风尘仆仆的魏小武,他今日从西园跑到长公主府,横穿了大半个汴梁城,又从长公主府跑回西园,再次横穿大半个汴梁,跑得几乎要断了气。
“小武?”韩嘉彦吃了一惊,她派小武回去传信,却没想到他还会回来。
“阿郎,您今日必须回去!”魏小武大喘气着,却决绝坚定地说道。
“她怎么了?”韩嘉彦整颗心都提起来了。
“您再不回去,就再也无法挽回了!”魏小武泣道。
韩嘉彦面色煞白,赵樱泓怎么了?小武为什么要哭成这样?她难道想不开了?难道……
她脑海之中嗡嗡作响,浑身都在打摆子,脑子里已经听不进魏小武后来说了甚么,耳中尽是耳鸣。她顾不得其他,甚至都不曾与苏辙道别,就径直冲出了西园。
一道霹雳倏然划亮阴云密布的天空,轰隆,头顶一阵雷声炸响,酝酿了一整日的雷雨终于倾盆而下。
韩嘉彦冒着大雨单人纵马跑在已无人烟的雨夜街道之上,视线被雨水蒙蔽,过量饮酒与强烈的情绪冲击,使得她整个人头晕目眩,神志已不很清晰。
她冲到了旧城天波门城门口,根本顾不得守城卫兵的拦阻,怒吼一声“皇城司办案!”就直接闯了过去。
“小心!前面路堵了!”后面的卫兵的高喊声被淹没在了倾盆大雨之中。
韩嘉彦闷着头纵马到了撷芳院附近,忽而前方出现了一处大坑,旁边院墙不知何时倒塌了,将路堵死。
韩嘉彦骑得太快,马儿几近失控,加上视线不好,她发现这处障碍时,马已经冲到了近前,根本来不及勒马。
顿时马失前蹄,韩嘉彦整个人被摔飞了出去,情急之下,她的功夫底子促使她下意识在失控翻飞中做出了最大努力的调整,避免自己的头部腹部着地。
她用左臂撑了一下地面,听到了清脆的骨折声,最后整个人滚飞出去数圈,摔在地上半晌爬不起来。
大雨倾盆地砸在她的身上,她不知在泥泞的地上躺了多久,还是挣扎着站起身,左臂奇怪地垂着,一瘸一拐地往长公主府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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