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身记得你们,二位可是考虑清楚了?”胡娘子道。
“非也,要领养孩子的并非是我们,而是我们家郎主与娘子。”雁秋让开身子,韩嘉彦与赵樱泓便出现在胡娘子的眼前。
胡娘子抬眼打量眼前的这对夫妻。官人是个唇上蓄着短髭、约莫三十余岁年纪的俊雅郎君,他身侧的娘子面容秀丽,应也有三十岁了。二人衣着鲜丽,气质非凡,当是富贵人家。
“在下姓杨,这位是拙荆,姓朱。”韩嘉彦揖手见礼道,这一回,她与赵樱泓都用了母姓。而这次的伪装也不再是老年夫妻,显得年轻许多。
韩嘉彦刻伪装人面的手艺愈发精湛了,伪装手法也日趋娴熟,破绽愈发看不出来。这是因着玉娘子在临行前,曾给她留了一册楚秀馆西派的假面伪装秘籍,她从中学习了很多。
赵樱泓慢了半拍,才跟着行了一礼,因着她还尚未完全适应自己当下的伪装身份,身为长公主,她地位太高,基本不会向地位比自己低的人行礼。
“有礼了,几位请进罢。”胡娘子淡然谦逊地将众人迎入了院子中。
一入院子内,便听得孩子的哭闹声,嗅到了哺乳期婴儿会散发出的特有气味。院子不大,不过一间分前后的堂屋,以及两侧的厢房。厢房里都是住人的,都是哺婴室,东厢还兼有灶房、柴房。堂屋后是茅房与杂物间。
“老身请了两个乳母在这里帮我,大多时候这里的孩子都有奶水吃。这里的孩子只养到一岁大,大多一岁前就要送走。几位随我堂上坐罢。”胡娘子简单介绍了一下这里的情况,便将众人引上前堂落座,她自己又忙着给众人沏茶。
“不忙,胡娘子请座,我们就是来简单瞧瞧,并不久留。”韩嘉彦出声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胡娘子想要坐于下首,被韩嘉彦让到了上首,她才勉强坐了半个身子,她神态谦卑,举止放得很低,一举一动给赵樱泓一种很奇怪的熟悉感,她却一时间说不上来。
“我夫妻二人情况特殊,我们希望能找到一位有八个月身孕的妇人,且愿意将孩子送给我们抚养。我夫妻二人会当面与她详谈,不知胡娘子可有头绪?”韩嘉彦开门见山,直入主题。
“二位要找孕妇?”胡娘子感到十分意外,“恕老身多嘴,这是为何?”
“个中原因实难表明,我们有难言之隐,也是被逼无奈。”韩嘉彦道。
“但我们确然迫切想要孩儿,还望胡娘子帮帮忙。”赵樱泓也跟着道。
胡娘子沉吟了片刻,道:“挂在门外的灯笼,二位也见着了。老身这院子眼下确实有一位孕妇在待产,且巧的是,也正好有八个月的身孕。贤伉俪是有缘人,既然如此,且与老身去后堂见见她。”
“多谢。”韩嘉彦、赵樱泓不禁欣喜非常,居然当真让她们遇上了另外一个怀有八个月身孕的孕妇,这可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众人起身向后,韩嘉彦与翟青不大方便进去,只是候在了门外,赵樱泓与雁秋随着胡娘子步入了后堂居室,见到了那倚靠在床榻上的待产女子。
她还很年轻,甚至连二十都还不到,面容清丽秀美,温婉可人,好一个绝色丽人。只是眼下她独自一人在这里待产,显得凄惶无助,一双美眸红彤彤的,透着畏惧的神色,警惕地望着赵樱泓与雁秋。
“我姓朱,闺名樱儿。你叫甚么名字?”赵樱泓坐在她榻边,温和地询问道。
“奴…奴家苏二娘,出身不好,爹娘未给起闺名。”她卑微地回答道。
赵樱泓凝眉,方才苏二娘一开口,她还以为她要自称“奴婢”,结果改口自称“奴家”了。这让她心中的猜测愈发浓烈起来。
“你来此待产,是不愿要这个孩儿了吗?”赵樱泓问。
“我不能……不能要这个孩子,否则我会被打死的……”她哭泣道。
“你别急,慢慢说。”赵樱泓用自己的巾帕帮她拭去泪水,温柔安慰道。她身上的气息仿佛有甚么奇特的力量,苏二娘在她的安抚之下,很快平稳了情绪。
“你可是大户人家的奴婢?可是因为家中男子让你有了身孕,家中主妇不愿让你留下这个孩子,才将你逼到此处,要你产下孩子?”她半搂着苏二娘,小声询问道。
苏二娘凄然地点头。
“你可还能回去?”
“大娘子说,我产下孩子,就送我去下头的田庄嫁人。我回不去了。”
“那位大娘子对孩子有甚么要求?”
“她只说要送给别人家养,总之不得归家,也不能让孩子知晓身世,我也不能带在身旁。”苏二娘道。
“你想要知道孩子的去处吗?”
“我想……可我……我不能……”
“没关系,我愿意收养这个孩子,你至少知道这个孩子跟了我。”赵樱泓道。
“我能见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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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樱泓摇了摇头,神情温和坚定:“孩子不会知晓自己的身世,这对他并无益处。但你若信我,就将孩子交给我。”
“我……我信你。”苏二娘望着赵樱泓的双眼,她的眼睛好似秋水,剔透明净,漂亮至极。眼前这位女子,周身透出一种她十分熟悉的贵气。她的谈吐与气度,都让苏二娘不自觉地要俯首帖耳。
“好,二娘,我还会再来见你的。你千万保重身子,不要这般总是哭,开心点。孩子会健康茁壮地长大,你也不必被他束缚着,你自去过你的人生。这是个错误,纠正了就好,不要为此毁了自己的一生。你若有困难,我会助你。”赵樱泓抚了抚苏二娘的后枕,尽管她年岁与苏二娘相仿,却像是长辈一般,几句话就扫清了苏二娘心中的阴霾。
“嗯,谢谢您。”苏二娘禁不住再度潸然泪下。
第一百九十八章
韩嘉彦打着伞,立在皇城根下,鞋袜、衣摆全部被打湿了。她望着头顶的琉璃瓦流水成柱,心绪繁杂。
八月自中秋之后,大雨不断,晴朗的时日没有多少天。廿日之后,更是昼夜不息,畿内、京东西、淮南、河北诸路大水,黎民遭灾,庄稼全部被淹。官家下诏开京师宫观五日,祈求放晴。各路州县令长吏祈祷,宰臣吕大防等待罪。
韩嘉彦不知是自己假托碧霞元君转世而触怒了上天,还是上苍正在送别太皇太后。她心中惶恐,神思不宁。
入九月,朔日夜,宫中再传噩耗,太皇太后陷入弥留。赵樱泓临近“临盆”之时,大雨不断,道路湿滑,她已不可再随意出府,只能待在府中。
翌日戊寅,韩嘉彦代她前来宫外,等候消息。
此时宫中宰臣等入问圣体,见官家于崇庆殿之西楹。官家对众宰执泣道:“太皇太后保佑朕躬,功德深厚,今疾势至此,为之奈何?”
众卿皆默。
官家叹息,无力吩咐道:“应祖宗故事,有可以尊崇追报者,宜尽施行。”
就在此时,一个浑身湿透了的内侍急匆匆自寿康宫跑往崇庆殿,跪倒在殿外,哀嚎道:
“太皇太后,崩了……”
官家浑身一软,跌坐在了身后的龙床之上。众宰执皆哀叹垂泪,无言以对。
消息一层一层向外传开,直至众外臣等待的东华门口,众人看到头顶绑着白孝的内侍,出现在了宫门之上,大声悲号:
“太皇太后崩了!”
宫外群臣在大雨之中齐齐痛哭,韩嘉彦浑身麻木地执着伞,立在倾盆大雨之中,悲切之情自心底涌起。她终究未能见到太皇太后最后一面,未能从她口中知晓那段被埋葬的往事。回想起来,最后一面,竟是她给自己璇玑匕首的那一日。
而太皇太后如此希冀期盼的曾孙辈,她也终究未能见到,只差一个月了,生生就此错过。
也罢,韩嘉彦不愿再欺骗她,就让她离去罢。她为国朝鞠躬尽瘁,已然足够劳苦了。
再一日,己卯日,文武百僚诣崇庆宫听太皇太后遗诏。赵樱泓在府中戴孝遥祭,韩嘉彦得以戴孝入宫祭拜。
官家手诏:“大行太皇后受遗称制,保佑眇躬。勤劳九年,阜安四海。大德未报,奄弃东朝。布宣末命,中外悲怛。永惟平日谦恭之至意,每避先后临御之常仪。逮兹遗言,止以园陵为号,既非朕尊崇之本志,又失臣下爱戴之诚心。宜诏有司易园陵为山陵。”
太皇太后身后尊荣,将被合葬入英宗永厚陵,为她起山陵以表尊崇。
众臣在悲痛中随着典仪,向太皇太后梓宫行祭奠礼。韩嘉彦相信他们的悲痛是真切的,尤其是那些老臣,太皇太后是仁宗时期走来的老人,她是那个清和时代的见证者,是他们熟悉的老人,有她稳定朝局,便能肯定国朝之安宁清明。
而当这位老人故去,一切便走入了未知,自此国朝何去何从,再无定数。这些人哭的不仅仅是太皇太后,更是他们自己逝去的过往辉煌和晦暗的未来前途。
待到奠仪结束,韩嘉彦默然独自一人撑着伞往宫外行去,却忽而被喊住:
“师茂小友留步。”
韩嘉彦回首,看到了苏辙站在她身后。他身后有小吏为他撑伞,官袍戴孝,神情平静,眸中却凝重一股幽玄之意。
“子由先生。”韩嘉彦执弟子礼。
苏辙沉默地望着她,好半晌才道:“下得好大雨啊……师茂小友,路滑,走路小心。”
韩嘉彦知晓苏辙在说甚么,他知道自己利用了苏轼,也利用了重病的太皇太后,达成了解救章素儿的目的。他对此感到极度不满,但却仍旧保留了最大的克制,不点破此事。
韩嘉彦心中难受至极,无言地揖手下拜,以表歉意。
“我兄弟二人在京的时日不多了,你若有心,且去看看兄长罢。我只盼你以国事为重,以天下苍生为重。其他的,都不要重要。”苏辙缓声道。
“学生谨记。”韩嘉彦回道。
他们在宫门口分别,望着苏辙的车驾消失在大雨之中,韩嘉彦攥紧了手中的伞柄。
……
太皇太后崩逝,官家正式亲政。
上清储祥宫的大醮祈福未能起作用,但汴梁也没有多少人真的相信道士们能够逆转上天之意。
就连碧霞元君转世也无法解救太皇太后,说明她确然寿数已尽,到时候了。
张天师惭愧向官家请辞,官家慰留,但最终还是送走了江西群道。
章素儿与曹希蕴未走,同韩嘉彦一道去了东水门送行。
丧月以来,韩嘉彦心绪低落,始终打不起多少精神做事,只是陪着赵樱泓。或在府中无所事事,或去陪着赵樱泓去胡稳婆那里看苏二娘。但这一回,是张天师指名要见她,她被曹希蕴、章素儿强行拉出了长公主府。
今日好不容易雨停转阴,汴河涨水不少,波涛滚滚。
张天师先是与章素儿告别:“素儿小徒,你在京中不可久留,待此间事了,便尽快南下上山,入洞府才能完成整个受箓仪式。”
“弟子明白。”章素儿点头。
张天师随后看向韩嘉彦,韩嘉彦向张天师揖手拜下:“弟子此前一直未能去见天师,还望天师见谅。”
“师茂啊,你脸色不好看,近来是否是思虑过重了?”张天师依旧是那仙风道骨的模样,一双眼眸仿佛能够洞彻世间一切。
韩嘉彦苦笑一下道:“弟子……恐怕悖逆上苍了。”
此言,让章素儿心里也不好受,她知晓韩嘉彦为了救自己采取了不少非常手段,只能安抚地拍了拍韩嘉彦的后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张天师笑起来,道:“老道说一句逆天的话,何来上天,不过是人心罢了。”
韩嘉彦闻言一振,神色凝结。
“师茂,你心善,上苍决计不会看不明白。你所做之事,为师也有分,可为师不怕上苍雷劈,因为我们心中认定的正道之事,便是符合天道的,何来悖逆上苍一说?”
韩嘉彦抿唇,揖手拜下:“多谢天师解惑。”
“哈哈哈哈……”张天师笑起来,“师茂啊,放轻松点,游戏人间,放手去做你想做的事,才不枉此生。你师尊,恐怕也希望如此才是。”
韩嘉彦猛然听他提起师尊平渊道人,一时鼻酸起来。
“你师尊一直看着你呢,你可别让他失望。”张天师意味深长地道,此话让韩嘉彦一愣,一时心头猜测大起。
张天师却已然一甩拂尘,转身上船去。
韩嘉彦呆然望着船头,揣摩着方才张天师的话。章素儿望着她神情,正彷徨无措间,不远处与阁皂山葛真人道别的曹希蕴急匆匆跑了过来。
“师茂先生,素儿!丹方,丹方到了!”
二人顿时吃了一惊,齐齐围上前来,便见曹希蕴手中攥着一只信筒,已然开启。她捏着一卷信纸,高兴地挥舞道:
“这信刚刚到的码头,正好就送到我手里了。方才师尊看过了,说就是这个,绝对没错。”
“走,快回去配药!”韩嘉彦大喜,这恐怕是这大半年来最好的消息了。
她们跨上马,飞快奔回了长公主府,一到府内,就一头扎进了药房,按照丹方一一将所需的材料配齐。这丹药所需的药材虽然珍稀,但倒也不至于无法寻到,长公主府这里基本都是有的,还差了两味,也能从市面上买到。
只是这丹药的制作过程比较复杂,首先许多药物先要做熬煮提炼,处理方式相当繁琐,这没有十天半个月还真是制不出来。
韩嘉彦走到这一步,反倒不着急了:“事缓则圆,不着急,慢慢来,每一步都走仔细了,千万不可出差错。”
二人深以为然。
韩嘉彦将先头的制药工作交给二人,自己则去告诉赵樱泓这个好消息。赵樱泓当时正在雪蕊院书房读书,闻得后,兴奋地挺着九个月的身孕往客院这边来,韩嘉彦拦都拦不住。
“樱泓!你现在不能乱走。”韩嘉彦扶着她道,她担心府中不知情的下人看到她九月身孕还健步如飞,会起疑心。@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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