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师父,曹希蕴立刻拜下,葛天师扶了一下她,道:
“徒儿,你受苦了。”
曹希蕴登时红了眼眶。她自得救后,曾向师尊去书一封解释自己这段时日的经历,故而葛真人是知道她的近况的,也知晓她与章素儿的渊源。
她本以为师尊会对自己这惊世骇俗的行为有所惮然,然而师尊不愧是得道高人,丝毫不在意她与女子之间生情之事。
曹希蕴自从叛离家中后,虽然友人遍天下,可却始终缺乏长辈的关怀,能从师尊这里得到这一句“徒儿,你受苦了。”她一直以来积攒的委屈,终于找到了宣泄口。
“劳诸位尊师入京,徒儿羞愧难当,实属不孝。”
“哈哈哈哈,我等入京非全是为了你的事,自然有更重要的打算,你莫自扰。为师如何教你的?你的清静自在都到哪儿去了?”
“是徒儿修为太浅……”曹希蕴惭愧。
“也怪不得你,既生情,情难自已,几人能处之泰然。”
“师尊,您不……不觉得徒儿……”曹希蕴很难开口,而且在当下场合也不好明说。
“为师说过,循尔天性,是为自然,为师总不能将自己开悟的道理忘记了吧。”葛真人颇有几分戏谑地道。
曹希蕴心中大慰,最后的负担也卸下来了。
“说罢,你这般着急忙慌的一定要今天见到为师,怕是有急事罢。”
“师尊明鉴。”曹希蕴从袖袋中取出自己勾画的针灸图,呈递给葛真人,简单解释了一下浮云子的状况,“我眼下正在努力救治一名病人,病人此前颈项中毒针,已用西域秘法大换血术清除了身上的毒素。奈何中毒针的位置靠近颅脑,毒素蔓延入脑,以至瘫痪不醒。”
葛真人看着此图,眉头紧蹙。
“大换血术……这是……楚秀馆西派的秘法?”葛真人一听就听出了其中的门道,灵宝派自葛洪开始研究药丹之术,与楚秀馆时常会在江湖上打交道,早年葛真人行走江湖时,对楚秀馆有过许多研究。
“是,师尊您知晓?”曹希蕴有些惊讶。
“只知道些皮毛,此秘法在中原已然失传了,据说唐时曾昙花一现。”葛真人简单解释了一句,随后开始仔细研究此图。
不多时,他招了招手,让曹希蕴靠近,伸出手来,以拇指代针,在曹希蕴额头上沿着针灸穴位图的路径按动,观察曹希蕴的神色,尤其是眸中光彩。
半晌,葛真人沉吟道:“你的思路是对的,此法可一试。不过……还是太过凶险,想保万无一失,还需要一样宝物护法。”
“您是指……”曹希蕴请教。
“你应当知道,祖师曾传下一册丹方宝典,但本派自与上清合流后,逐渐重科仪而轻炼丹,这册宝典管理不善,在十数年前意外被烧毁了。为师也只看过这册子三回,只记得一部分内容。那其中有个丹方,叫做安宫丹,乃是护脑神丹。如果能找到丹方,制成丹丸含在口中,再施针救治,当能万无一失。奈何具体的配方,为师记不清了。”
曹希蕴一时有些失望,若不知丹方还有何意义?
却听葛真人话锋一转,道:“不过为师记得典载这丹方正是来自于陶华阳,想必茅山上清宫应也有记载。此次上清宫并未与我等一道入京,为师这就修书一封去问问。”
曹希蕴不由大喜,连忙拜下:“多谢师尊!”
葛真人淡淡一笑,道:“《灵宝无量度人上品妙经》乃是本派宗旨,希蕴徒儿,你能如此费心救人,也得了几分真髓了。”
曹希蕴一时有些惭愧,她当然愿意救浮云子,可这也是与韩嘉彦之间的交换,目的并不非常纯粹。只是这些,她也不好对师尊明说了。
“你且去吧,最近几日为师会很忙,如今你不宜在人前露面,还是回去静待佳音罢。”
“是,师尊。”
……
曹希蕴回到长公主府,将此事与韩嘉彦、赵樱泓等人说了。众人大感欣慰,如若此次当真能唤醒浮云子,韩嘉彦压抑许久的心情当能舒缓许多。对于她来说,师兄一直是精神支柱般的存在,浮云子昏迷的大半年来,她一直过得不开心,性情都变得深沉阴郁许多。
但愿此事能顺利,早日获得丹方,早日制出安宫丸,便能早日对师兄展开针灸治疗。
八月十四日晚,韩嘉彦刚与赵樱泓用罢晚食,便见陈安急匆匆亲自来报:
“长公主、阿郎,官家微服而来。”
赵樱泓看向韩嘉彦,韩嘉彦并不意外,道:“快迎官家到堂上来,我与樱泓随后就去。”
陈安立刻应声而出,韩嘉彦侧首,压低声音对赵樱泓道:
“官家多半已从张天师那里解了卦象,想必是为了章素儿之事来的。”
赵樱泓点了点头,心中有数。
韩嘉彦随后扶住赵樱泓,赵樱泓细心做出怀孕的姿态来,二人迈着步子稳稳当当向堂上去。
官家已在堂上落座饮茶,他一身低调的青缎袍子,以玉冠束发,苻杨就侍候在侧。
见韩嘉彦扶着赵樱泓走进来,他当即露出了笑容。此前听闻姐夫姐姐失和,他还忧心忡忡,如今看来已然和好了。
“拜见官家。”赵樱泓进来后,韩嘉彦扶着她要下拜行礼,官家连忙去扶:
“哎呀姐姐,你可莫要多礼了,你身子重,快坐下。”
说着与韩嘉彦一道扶着赵樱泓落座,还好奇地与赵樱泓隆起的肚子打了声招呼:
“乖外甥,叫皇舅。”
赵樱泓和韩嘉彦一时努力板住面容,才没有笑出来。
“官家莫闹,孩儿还在肚子里,怎能开口说话。”赵樱泓嗔道。
官家嘿嘿一笑,道:“朕就是好奇,姐姐你放心,朕很快也会有自己的孩儿,到时候你就是姑姑了。”
“那官家可得多努力努力。”赵樱泓笑了。
官家不知道是不是从赵樱泓这话里听出了弦外之音,一时涨红了脸,又不好多说甚么。于是转开话题,他望向韩嘉彦道:
“姐夫,朕这次来,其实是为了皇祖母近来的病。”
“官家可是为了那章素儿而来?”韩嘉彦直接点明道。
官家闻言一滞,道:“姐夫果然与那章素儿相熟?”
“儿时曾一起在龙虎山上修行过一段时日,算是熟稔的。近些时日她的事传遍了整个汴梁,臣身为皇城司勾当,自然也心中有数。”
“那两卦你也早早就破解了?”官家挑眉。
“臣…早先心中就有所猜测,只是不敢确认,这毕竟是太皇太后所梦卦象,臣心中亦是惊骇,觉得实在巧合至极,难以置信。”韩嘉彦道。
“姐夫,朕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姐夫不曾告与朕知晓?”
“臣怕误解了太皇太后的意思,故而不敢多言。”韩嘉彦揖手道。
“唉……”官家叹息,“我看这汴梁城许多人都是这个想法,你不讲,我不讲,这不是将太皇太后的病情给耽搁了嘛。”
话虽如此,官家似乎并不着急的模样。有些话他不明说,但韩嘉彦和赵樱泓还是心知肚明的,官家其实这些时日心情不错,只是他不能表现出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对于太皇太后病重这件事,他的焦急悲痛是不及赵樱泓的。这许多年遭受的打压羞辱,已经几乎要将他对太皇太后的亲情消磨殆尽了。他忍耐了许多年,终于机会要来了,他如今能够稳住局面,努力表现孝心,已然是十分稳重的表现了。
官家随后将昨日张天师提议让章素儿参与大醮为太皇太后祈福,并受箓入道之事说了,接着看向身后的苻杨道:
“苻杨刚从文府回来,就是去探文家对章素儿出家之事的想法的。苻杨,你和姐姐姐夫说说情况。”
“喏。”苻杨躬身而出,道,“长公主、韩都尉,这件事文及甫并未给出肯定的答复,但也并未否决。奴婢以为,他可能是顾及到了章子厚的想法。”@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怎么说?”赵樱泓继续追问。
第一百九十六章
“奴婢委婉探了探文及甫的口风,文及甫确实表现出了与章家割席的倾向。因着章择之罪,文家恐此事会波及到章惇,影响到未来章惇是否能还朝主政。文家认为如若章惇不能主政,则与他们家联姻无益,反而成了累赘。
“加之近来章素儿之事传得满城风雨,文家面上无光,且章素儿自嫁入文家后,一直独自住在角院里,不与家中人往来,更与其夫文煌真不和,若长此以往,文府显然不会乐意婚姻持续下去。
“如今文煌真卷入科举舞弊,但调查结果迟迟未出,文及甫心中难安。他想要多头押注,不论是东坡还是章惇,他希望能够有人拉文煌真一把。所以,他仍然不愿就此轻易松开章素儿这层关系,希望能绑住章惇。”
苻杨说到此处,官家插话进来道:
“但这件事其实取决于朕,不论是召章惇还朝主政,还是对文煌真的裁决,最终都是朕来决断。如今朕让苻杨去见文及甫,但并未明确朕的态度,文及甫在猜朕的意思,他的猜测倾向于朕想要让章素儿解除婚姻,出家入道。他不置可否,实际上是将这蹴球踢还给朕,让朕来决断。”
“他的猜测是否正确?”赵樱泓问。
官家笑了笑,道:“姐姐应知朕心思。”
赵樱泓于是点破道:“官家想要让章素儿解除婚姻,出家入道,如此有三大好处。一是表明孝心,安抚太皇太后。二是以此手段警示群臣以立威。三是在民间树立官家拨乱反正、主持正义的形象,聚拢民心,为收权亲政做铺垫。
“但这么做唯一的坏处是会让章惇心怀不满,这也是文及甫的踌躇之处。
“官家对此,应当尚且拿不定主意罢。”
官家摇了摇头,笑道:“朕在姐姐面前,还是个孩子啊,朕的想法都被姐姐看破了。没错,朕确实对此有所踌躇,只因主持新政的最佳人选,确然章子厚最为合适。朕不想因为他女儿的事,与他闹僵了关系。”
一直沉默的韩嘉彦此时出言道:“官家可向章子厚传信了?”
官家点了点头:“今日刚刚传出,但来回路途遥远,驿递加急起码也得半个月往返,太皇太后等不及。”
韩嘉彦道:“官家,这是一次难得的机遇,还望官家把握住。”
“哦?姐夫认为朕可以不考虑章子厚的感受?”官家挑眉问道。
韩嘉彦揖手郑重道:“您是君,章子厚是臣。官家,为君者当断则断,否则反受其乱。您要行新政,就必须要有大魄力,大决心,要有掌控一切的决断力。章惇是您手中的利剑,您若惮于被利剑反伤,而畏首畏尾不敢持剑。则局面永远不会有被破开的一日,您理想中的新政,也万难施行。”
官家神色凝重起来,他要做的事很艰难,除了施行新政,还要弥合新旧分歧,重整朝堂风气。只不过这需要在新政完全铺开,势不可逆转的情况下,再行弥合。若他此时不敢对章素儿之事出手,届时章惇还朝,文、章合流,恐怕章惇会被潜移默化动摇立场,若暗中转换了党派,则旧党更难彻底根除,新政危矣。
还不若这时候推章惇一把,逼他与文家彻底断干净,并借此机会重重打压文家这种旧党顽固势力,树立威信。如此一来,则后顾之忧去矣。
思及此,他终于不再踌躇,并做出了亲政前的第一个重要决断:迫章素儿与文煌真和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朕明白了,谢姐姐、姐夫解惑。明日是中秋,朕不能出宫,只能守在皇祖母榻前。今日朕提前来姐姐、姐夫府上,与你们过节。苻杨,拿酒来。”
“喏。”
有了官家的支持,韩嘉彦与赵樱泓最后的担忧已去,她们一直以来悬着的一颗心,总算彻底落回原处。
经过漫长的斗争、斡旋,曙光终于到来了。
三人出于庭院,望着头顶逐渐圆满的明月,心绪也逐渐明朗。赵樱泓虽然有“身孕”,但浅饮一杯桂花酒也无妨,三人碰杯,对月一饮而下。
……
八月十五,中秋夜,阖家团圆,桂下赏月。
这一夜宫中显得清冷,往年要举行的中秋夜宴取消了,所有人都在观望太皇太后的病情。官家守在太皇太后的床榻前,沉默如山。
太皇太后如今能保持清醒的时间已然很少了,每日昏昏沉沉在榻上,病入膏肓。
她已几乎认不出身边人来,口里只是呢喃地呼唤着一些人的名字。官家这些时日一有空闲就陪着她,总能听到她唤“姨娘”“官家”“二娘”。
官家知道,“姨娘”是太皇太后的姨母、仁宗皇帝的曹皇后;“官家”不是在唤自己,而是在唤太皇太后最深爱的丈夫——英宗皇帝。“二娘”则是太皇太后的二女儿——蜀国大长公主。
这三人都是对太皇太后影响至深的人,姨母曹皇后给她树立了榜样;丈夫英宗皇帝与她青梅竹马、相濡以沫,二人互相扶持,经历了数度立储、登基濮议的风风雨雨;二女儿的死则给了她巨大的打击,促使她逐渐趋于保守。
从前官家总是被太皇太后强势打压,对她心怀怨愤。可如今太皇太后病倒了,官家心中的仇恨之情似乎变得愈发复杂起来。
这些日子官家会想,太皇太后当真是弄权以至于不知进退了吗?是当真厌弃新政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了吗?是当真不喜其子神宗皇帝的锐意进取吗?
还是说,这位富有智慧的深宫女子,在看破了所有的朝局斗争后,主动选择了废新返旧,给未来的新政做一些积累和铺垫,休养生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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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这个大宋第七代皇帝,又会获得史家怎样的评价呢?思及此,他即踌躇满志,又感时伤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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