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如此,全汴梁的道士们都闭嘴了,事关重大,谁也不敢胡乱说,否则如若无法应验,官家一怒,那可就是犯了欺君之罪,要人头滚滚了。
如今官家正在等张天师的答复,全天下的道士都指望张天师能顶在前方,化解当前的僵局。
也难怪天女托梦被传歪了,太皇太后在病倒后传出这么个托梦之事来,实在是很难不联想到太皇太后想要长命百岁而产生了臆想。所谓解救万民病痛,实则就是治愈太皇太后自己的疾病,万民只是托词,太皇太后这是临终之前还在挣扎求生。
曹希蕴默默跟在了道家大队伍的后方,随着队伍一路往上清储祥宫而去。四周人们议论纷纷,说是今日官家专程出宫到了上清储祥宫迎接张天师,曹希蕴心中有些忐忑,为了解救章素儿,将事情闹得这么大,若是无法收场该如何是好?
随着队伍走了一会,有人认出了她来。
“曹道长,哎呀,真是曹道长呀。小道得有一年多没有收到您的信了,听闻您去了岭南?”
说话的是一位女冠,亦是汴梁有名的,曹希蕴曾经和她有不少往来,但自去年起她南下寻章素儿,就断了联系。
曹希蕴本也有相当广泛的人脉网络,只是因着这一年来的销声匿迹而暂且断了。没有多少人知晓她究竟去了岭南做甚么,若他们知晓,恐怕要大惊失色。
“自去岭南有一年,游历了不少名山大川,长了许多见识。”曹希蕴扬起笑容,与这位女冠聊起了一路的见闻,舌灿莲花,风采依旧。
聊了一会儿,话题来到了今次的道家盛会。
“这时节前后不应的,江西群道集体入京,是为哪般?曹道长可有耳闻?”
曹希蕴道:“莫不是为了太皇太后而来。”
“这么说,传闻张天师观天测算出紫薇生变,故而提前入京,是真的?”女冠压低声音,细细打听。
“这……哈哈,曹某也不在张天师身侧,不打诳语。”曹希蕴打了个哈哈。
女冠却从她的表现出看出了肯定的意思,不由得笑道:“新旧交替,张天师可真是会把控时机。也不知太皇太后那托梦之事是真是假,莫不是……本就与张天师私下里商议好的?这是要做甚么呀……”
说着说着,女冠自己打了个寒颤。她想到一个可能性,难道太皇太后在临终之前,打算换掉官家?如今所谓的天女托梦,只不过是政变的前兆?
曹希蕴看她这思虑颇深的模样,不禁捏了把冷汗,愈发觉得事态变得不可收拾起来。
队伍行至上清储祥宫前街时,路面上已然堵得水泄不通了。曹希蕴见这个阵仗,心想计划赶不上变化,自己今日恐怕很难能见到师父了。不得已,她决意在附近找个地方先等一等,等人潮散去,再入上清宫见师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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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环顾四周,见观音院就在旁边,便与那女冠道别,往观音院而去。
……
龙虎山张天师与阁皂山葛天师、上清储祥宫主持等道门领袖一起拜过三清,随即又往储祥宫后殿,拜见官家。
官家今日穿了一身素衣,神情庄严肃穆。众道向他行礼后,他也躬身还礼,众人不得不再度下拜,比他姿态更低。
随后,官家请众道落座。寒暄一番,官家很快切入主题:
“诸位天师,太皇太后病笃,半月来朕心急如焚,太医束手无策,都说祖母阳寿已尽。朕不信。想必诸位也有所耳闻,祖母病后第三日夜里,有天女托梦,说能够解救万民于病痛,奈何囚于民家女子躯壳,不得解脱,还留下了两个卦象——豫卦明章、谦卦静素。祖母说,这卦象里藏有那转世女子的名字,不知诸位天师何解?”
此问一出,众道皆不约而同望向张天师。张天师坐于官家下首第一位,他今年已过七旬,须发皆白,皮肤红润,仙风道骨。眉目温煦和善,让人望而生敬,敬而生亲。
“呵呵呵……”张天师笑了起来,起身出列,揖手道,“官家,这卦象实在是再分明不过,您却为何还要询问道门?”
“天师的意思是?”官家不解。
“太皇太后都说了,卦里藏名,谜底就在谜面上嘛。从六十四卦奇门遁甲的角度来看,这两卦凑出来毫无意义,唯一的用处,就是带出一个名字来。”张天师毫不犹豫地点破了此两卦的秘密。
他这话让在场道门领袖皆面面相觑,虽然大多数人早已看破其中道理,但此事自传开后被染上了诸般杂色,牵扯了诸多利益,搅得四面八方人心浮动,早已不再纯粹。
尤其是官家对待天女托梦之事的态度,是众道揣度的重中之重。他究竟是愿意努力去寻这位天女,还是装着愿意实则不愿,众人一时看不分明。
不过过去发生的事大家都没忘记,当今官家被太皇太后压抑了九年不得亲政,如今好不容易等到这位强势的祖母病笃,他临朝在即,当不希望再横生枝节。
绝大部分人猜测,他并非真心实意要为太皇太后寻天女,只不过为表孝道,必须要将这出戏演下去。故而要找这位转世天女,则能拖是拖才是上策。
故而众道皆默,谁也不敢说实话。
可实话,却被张天师如此轻易地当众说了出来,仿佛儿戏一般。他是真的不懂,还是当真至阳至纯,得道返璞了呢?
“您是说……章素……那女子名唤章素?”官家此时却没考虑那么复杂的事,他望向身侧的苻杨,苻杨神色微微一凝,揖手拜下,不敢说话。
官家轻声道:“你去办此事,明日我就要知晓那女子是谁。”
“喏。”苻杨立刻抽身离去。
吩咐完苻杨后,官家再度扬起笑容,与群道闲聊起来,场面再度热络起来,仿佛方才那一问一答从未发生。
官家问及此次的民岁腊的特殊之处,张天师解释道: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民岁腊于十月初一举行,实际就是民间的寒衣节。主要就是为了即将到来的冬日备冬衣。在我道家看来,这一日,酆都北阴天帝会考校鬼魂,查生人祖考及见世子孙所行善恶、定罪福,民间需行斋醮,追赎涂苦。
“我等一直听闻太皇太后身子不爽,本打算借着民岁腊与大赦天下之势,行大醮为太皇太后祈福。只是没想到太皇太后病势汹汹,等不到十月初一了。来的路上我等商议,打算即刻在上清储祥宫举行罗天大醮,希望能给太皇太后祛病,延年益寿。”
“好,张天师有心了,诸道有心了。朕铭感五内,福生无量天尊。”官家起身,恭敬行礼。
“福生无量天尊。”诸道皆起身还礼。
“启禀陛下,贫道还有一言。”张天师话锋一转。
“天师请讲。”
张天师道:“道家讲求天人感应,太皇太后既得天女托梦,若当真能有那位转世女子现身大醮之上,当场受箓入道,祈福将更有可能引动天地之力,事半功倍。”
“哦?”官家眼前一亮,当即对此事上了心。
与江西群道一同用了素斋,官家不再打搅众道准备大醮典仪,自返回宫中。却不曾想,苻杨就守在他辇驾旁,并未离开。官家疑惑道:
“朕让你去查那名叫章素的女子,你怎的不去?”
“启禀官家,奴婢已经找到了。”苻杨揖手道。
“谁?”官家有些惊讶。
“章子厚家中幺女,名唤章素儿,闺名与两卦完全吻合。她今年初刚刚新婚,嫁与文太师家中孙煌真为妻,已有半年了。”苻杨回道。
“竟然是章惇家的女儿!朕知道此女,朕此前批过苏学士呈报的免官令,这章素儿莫不是曾被其兄章择欺辱过的那位章氏女?”官家一时眉头紧紧蹙起。
苻杨应是,官家却头疼起来,问道:“你确定只有这位女子名唤章素?不存在其他的女子也叫这个名字?”
官家之所以有此一问,因他心知这事麻烦了。章素儿是章惇之女,又嫁给了文家为妻,这还如何出来参与大醮,为太皇太后祈福?哪怕他身为官家,也不能强迫良家妇人出来抛头露面,甚至出家为道啊。
不过这文煌真,官家也耳熟,近些时日礼部正在查科举舞弊,这文煌真可就在调查名单之上。
如此一看,这章素儿可真是可怜,儿时被其兄侮辱,嫁人后夫婿又德行不修。
“据奴婢所知,目前汴梁城中只有一位章素儿,且她是最符合天女托梦所形容的情况的。她自幼被囿困于家中,不得解脱,且被异母兄长欺辱。如今虽然嫁人了,却还是被困在了夫家,依然不得解脱。且章素儿儿时曾不知因何故突然失忆,换了一个人般,此后一心向道,曾在龙虎山以俗家弟子修行数年。这实在是与天女托梦太过符合。”
官家听完震惊了,不由得望了望天,怀疑头顶当真有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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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为何如此清楚?”官家望向苻杨,询问道。
苻杨回道:“官家,近些时日关于章素儿的歌谣传遍了整个汴梁城,奴婢自然也有所耳闻。”
“竟有这等事!朕竟然一无所知,那歌谣是如何唱的?”官家忙问。
苻杨于是将那歌谣一字不落地背给官家听,且这歌谣还被民间自发扩充了,加入了许多关于章素儿的身世背景,失忆的经历和在龙虎山修行的经历,将章素儿这二十余年的人生讲得明明白白的。
官家越听眉头蹙得越紧,待到苻杨念完,他已然彻底沉默了下来。
辇驾启程回宫,官家眸光沉凝地坐于其中,思虑良久。
待到至福宁殿下辇时,他似是下定了决心,对苻杨道:
“明日,你代朕先去文家探探口风,朕需要知道文家人对此事的态度。”
“喏。”
第一百九十五章
八月十三日深夜,上清储祥宫外密集的人群总算散去了。
一直候在附近观音院中的曹希蕴终于得以出来,至上清储祥宫侧门口,她敲响了门环。
不多时,一位小道士提着灯笼来开了门,见到曹希蕴,他愣了片刻,将她认了出来:
“可是曹希蕴道长当面?”小道士惊讶道。
“正是贫道,叨扰道友了。贫道来拜谒家师,有些要事得尽快见面。”曹希蕴笑道。
“快请进。”小道士连忙将她让了进来,领着她往当下江西众道下榻的客院而去。
“今日可真是热闹极了,贫道甚至无法挤入人群之中,只得等夜深人静再来拜访。”曹希蕴道。
“可不是嘛,今日可将大家伙忙坏了,好久都不曾这般热闹过了。往后还有得忙,张天师向官家承诺要用最快的速度筹办一场罗天大醮,大家伙接下来恐怕不得闲了。”小道士略带抱怨地说道。
曹希蕴想了想,问道:“不知那传闻中的天女托梦,张天师今日何解?”
小道士闻言笑了起来:“哈哈哈,曹道长您果然也关心此事。今日官家问起此事,张天师可算是语惊四座,豫卦明章,谦卦静素,这不明摆着就是章素二字嘛,张天师答官家时直接点明了。”
曹希蕴暗自点头,看来,张天师果真是收到了韩嘉彦的信,与韩嘉彦暗中打配合。
曹希蕴如今担心的是,韩嘉彦本打算让张天师引出章素儿,可如今事态发展超出预想,章素儿忽然背上了治愈太皇太后的使命,若太皇太后无法被治愈,那事后是否会被追罪?
想来韩嘉彦应当考虑过这个问题,且张天师自己也能想到这一层,他二人还是这么做了,也许是心中有数才敢如此。
她一面思虑,一面随着小道士来到了客院会客堂门口。小道士对她道:
“您在侧房稍候,眼下葛真人正与张天师一道在接待贵客,小道进去通报一声。”
曹希蕴行了一礼表示感激,随后多心问了一句:“是哪位贵客?”
“遂宁郡王。这位小王爷可真是虔诚崇道,大家都走了,他留到了最后,一定要与张天师面谈,这一谈就谈到了这么晚。”小道士回答完,便小心入了会客堂中。
遂宁郡王……曹希蕴心中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号,她当然知道这位小王爷,年纪轻轻文采风流,书画俱佳,一手出色的丹青功夫。只是没想到这位小王爷还如此崇道?
她也曾和韩嘉彦聊起过这位郡王,身为官家年纪最长的弟弟,这位郡王是在向太后身边长大的,曾经一度对官家的皇位也形成了一定的威胁。
如今太皇太后病笃,官家尚未亲政,根基不牢,朝臣的意见很有可能会动摇官家的地位。
如今当朝的都是旧党重臣,官家则很早就流露出对太皇太后元祐更化,废新还旧的不满,将来亲政是势必要除旧党,扶新党的。那些旧党重臣当真就甘愿被革职贬官,再也不得重用?故而,无法排除某些阴谋家趁此机会行动,试图改换天下之主。
如此一来,这位遂宁郡王,则是不二人选。
曹希蕴深受韩嘉彦、长公主之恩,这对伉俪与官家的利益深度相关,如若有人会威胁到官家,自然也会威胁到他们,这么想来,自己也得留意留意这位郡王的动向才是。
于是曹希蕴靠近侧房的格窗,悄悄将格窗推开一道缝,向内窥视。
她恰好看到了张天师的侧后方,自家师父葛真人就坐在张天师身侧,而遂宁郡王赵佶就在张天师的对面,他的面庞能看得很清楚。
赵佶身侧还坐着个一脸苦相的文士,安静得如同不存在一般。
“天师见我八字命数何解?”赵佶正向张天师问命数,一脸紧张。
张天师捏着长须,一时不曾答话。此时那小道士走到了葛真人身后耳语,吸引了赵佶的目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曹希蕴本以为自己不会被注意到,却不曾想那一脸苦相的文士忽而将眸光投向她的方向,惊得曹希蕴立刻松手放下牖窗,退开了几步。
好敏锐的人,竟然在小道士与葛真人耳语的档口注意到我这里,而不被转移开注意力?曹希蕴下意识觉得赵佶身边这文士似乎不简单。
她不敢再窥视,老老实实候在侧房中。不多时,葛真人出来了。这是一位身材瘦小的老道长,须发斑白,穿着灵宝道士标志性的宽袍大袖、魏晋遗风的道袍,年岁比张天师要轻,亦是满面红光,身轻体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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