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回事?”韩嘉彦一头雾水。
“娘子吩咐,这刚考完试,给您洗尘解乏。六郎,您是先用食,还是先沐浴?”她殷切问道。
“我……沐浴……”韩嘉彦有些发懵,下意识答道。她现在没什么胃口吃东西,但确实很想泡个热水澡。
随即她反应过来,雁秋这副模样,很是不对劲。虽然她往日里也会尽心服侍,可从不敢越雷池半步,亦不会自作主张张罗这么多事。
今日到底是怎么回事?
“婢子服侍您沐浴。”雁秋道。
“等会儿,我是不是说过,我沐浴就寝皆不需要人服侍?”
“可是……娘子说……”
“长嫂说甚么了?”韩嘉彦逼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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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婢子不敢说……总之,今夜请让婢子服侍您沐浴。”雁秋顿时红了脸,但看她神情并非是急切,更近似于羞赧无措。
韩嘉彦猛然间悟了,兄嫂这是要将雁秋与她做通房媵妾的意思。其实一开始往她一个“未婚男子”的独居院子里塞一个女婢,本身这举措就不寻常。只是韩嘉彦对这方面的事有些迟钝,一直没想明白。
恐怕兄嫂见她这么长时间都没碰过雁秋,还以为她有什么特殊的癖好。今日见她去了白矾楼,才确信她也是“好女色”的,于是便命雁秋今夜一定要与她同房。
“荒唐!”韩嘉彦一口气堵在了胸口,上不去又下不来。
雁秋第一回 见到韩嘉彦发怒,顿时吓得不知所措,噤若寒蝉。
韩嘉彦瞧着眼前这个被她吓得面色发白,颤颤巍巍的女婢,张口想继续训斥,却无法发泄出来。错又不在她,她本身就身不由己,对她来说,能成为韩嘉彦的妾,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唉……你,沐浴我自己来,不要你服侍。饭食你热着,我洗好了就来吃。难为你忙前忙后,你早点去歇着罢。”韩嘉彦和缓了语气,无奈道。
雁秋泪水哗哗地流了下来,一时难以自持。韩嘉彦更无奈了,问道:
“你哭甚么?”
“婢子……也不知道……”她哽咽道。
韩嘉彦看着她,默了片刻,问道:“你可想出去做事?”
“六郎是要赶婢子走吗?”雁秋哭得更委屈了。
“不是!我是说……你愿不愿意在外面的铺子里做事,用自己双手挣钱,养活自己。不必日日服侍他人,仰人鼻息。你若是愿意,我可以介绍你去做事,也可以去找牙保销了你的奴契根底,让你转为常户,不必再为奴为婢。”韩嘉彦解释道。
雁秋眸光颤颤,大为感动,禁不住打开了话匣子:
“婢子是刘管事花了三贯钱买回来的,本是乡野的农人女儿,甚么也不懂。十来年前,青苗法刚开始实施,我们家不知怎么就背了重债,只能卖田还债。阿爷带着我阿爹进京谋生,甚么行当都做过。
“婢子不怕在外做事,婢子怕的是没有依靠,我们小门小户贫苦人家,太容易被人欺负。就在这京城里,也被恶霸欺压,以至于我爹被打死,阿爷、娘亲也相继病死了。我与弟弟被卖做奴仆,两不相见。”雁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这还是韩嘉彦第一回 听闻雁秋的故事,她胸中怒意直窜,问道:
“是哪个恶霸欺负你们家?”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雁秋抹泪道。
“你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六郎……您,您不会要找他报仇罢?”雁秋见她横眉冷目,语气不善,不禁又被吓了一跳。
“我问你,你就说,别的你不需要知道。”韩嘉彦道。
慑于她的逼问,雁秋只能小心翼翼的回道:
“曹门旁有一间酒铺,颇有些规模,名唤乳酪张家酒铺。那铺子的老板叫张定图,好使枪棒,身上有不弱的功夫,铺子旁还有一家放债典当的铺子也是他开的。
“我们家十多年前刚到汴京时,阿爷阿爹都是在他手底下做事,本也相安无事,但后来因着我阿爹也想出来开酒铺,向他也借了点本钱。本以为他是好心相助,哪晓得签下的借契竟然是阴阳契,是骗人的。我们就这样惹上了高利贷,越滚越大,我阿爹生意没做起来,反倒欠了他一屁股债。
“五年前的冬至,他们又上门讨债,我们家已然山穷水尽,他们就要抢我和我弟弟去卖作奴仆。我爹爹不肯,与他们拉扯,他们竟将我爹活活打死了。他还与开封府勾连,上下打点买通,最终甚至都没有坐牢,一直逍遥法外。
“我爹没了,我阿爷也一下就不行了,后来我娘苦苦支撑家里,最终也落了病根死了。我和弟弟……最终还是被卖作了奴……”
说到这里,雁秋已然是泣不成声。
韩嘉彦缓缓握紧了双拳。
……
正月廿六夜,贡院。
这是省试后阅卷第二日,伏案审阅卷子一整天的范百禄从一大堆卷录之中抬起头来,拍了拍酸疼的肩颈和腰背,疲惫地从圈椅里站起身来。
“子功兄,你这也累了一天了,身子受不住,去歇了吧。”
三名考官一人一间阅卷室,互相隔绝,互不打搅。范百禄的房门一直是敞着的,此时适逢孔武仲从他门口路过,笑着开口道。
“唉,不成,今日的定数完不成,要耽误了放榜时日。还是现在苦一苦,能早日放榜解禁,我也好回去歇着。”范百禄苦着脸道。
目前誊录、校对的工作与阅卷同步进行。他这两日一直在阅经义的卷子,可能要到后日才能看完。后面还有诗赋、论要看,幸而子史有低一等级的阅卷官审阅,能减轻一些他的负担。
“你本就有眼疾,这一直耗损可不行,劳逸结合方可事半功倍啊。”孔武仲道,“你出来,我们且绕一圈去,调剂片刻。”
“好,常父相邀,我怎能拒绝,哈哈哈……”
二人并肩游于贡院的抄手游廊之中,廊上掌着的灯笼散出昏黄模糊的光晕,照亮了两侧的碑刻。这些都是经文名篇,历代书家、篆刻家的手笔。
“子功兄这两日可看到甚么出彩的卷子?”
“那可太多了,本次的考生,各个是本领高强。只不过这刚开始阅经义的卷子,诗赋还未来得及看。”范百禄打了个哈哈,也并未正面回答孔武仲的问题。
孔武仲笑道:“诗赋可是最精彩的,那几个提前交卷的举子,我心忖,新科进士榜,他们肯定是榜上有名。”
“是啊,才华横溢啊……”
“当初刚锁院出题时,子功兄择了诗经里的那首《衡门》,我与顾子敦可是都吃了一惊。我也参与了几次出题,这首诗,一般都是避开的,因为涉及到男女之事、难免有些直白。子功兄怎会如此坚持要以此诗为题?我至今百思不得其解呀。”
范百禄笑了笑,回道: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死亡贫苦,人之大恶存焉。故欲恶者,心之大端也。人藏其心,不可测度也。美恶皆在其心,不见其色也,欲一以穷之,舍礼何以哉?
“这《礼记·礼运》我们是早就滚烂于心,但能应用于考试之中,才是真的得道。要考察一届考生的品德修养素质,就得从最本质的问题下手,来看其态度,观其言行。
“当下的朝局,要的不是能吏,而是德臣啊。”
孔武仲默然品了品他的话,随即拱手笑道:
“子功兄用心良苦,见识远在我之上,孔某佩服。”
“常父你太谦虚了,哈哈哈……”
二人相视而笑,眸中却各自另有揣测。
第二十二章 (投雷加更三)
时回正月廿五日,诗赋科进士省试结束第二日,夜,约莫酉末戌初时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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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嘉彦刚刚从韩家脱身出来,来到了万氏书画铺子的后院仓库中,取她的夜行服与剑。
她没有欺骗雁秋,在离开韩府时,她明明白白告诉她,自己夜行而出,就是为了解决她的问题,让她能获得良民身份,让她能与她弟弟团聚。雁秋跪在地上给她叩首,将额首都砸破了。
“六郎,雁秋死心塌地跟随您,至死不渝!”
“你快起来!以后莫要再这样作践自己。”韩嘉彦连忙阻止她继续伤害自己,又取出药箱给她处理伤口。雁秋再次哭得泣不成声,口中喃喃念叨着,说除了亲人,再没有人对她如此亲厚了。
韩嘉彦很欣慰也很无奈,欣慰于她并非是兄嫂的人,自己也算是在韩府内得了个可以信任的帮手。无奈则无奈于,雁秋情绪波动较大,处事有些不够冷静,且对大家族内部的争斗认识不足,恐怕将来在府内对她的帮助也有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问清了雁秋的牙保是谁,她的奴契根底在哪里,心中思量着,这才出了门。到万氏书画铺子时,阿丹阿青都不在,就剩下已经换好夜行服的师兄浮云子,正在库房等她。
“你可算来了,我正要出去,思量着你今夜是不是不来了。”浮云子见到她,开口道。
韩嘉彦看到浮云子,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来,道:
“师兄,昨夜太过仓促,我忘了与你提一件重要之事。
“那假扮成侯鹏远的人,使了一手飞针绝技,情况紧急,我也未看得很清楚。但那飞针似乎就是去岁十一月末时,袭击长公主车驾的飞针。我心下有此猜测,故而当时断喝了一声,诈了诈那男子。那男子的反应似乎有些异常,我觉得这事儿值得一查。”
浮云子道:
“我也正要问你,他那伪装做得如何?”
“很精妙,是特制的薄皮面具,戴在脸上全无假象,很逼真。不只是我,那些茶帮刺客也毫无察觉。”
浮云子沉吟片刻,道:
“提起飞针绝技,江湖上以楚秀馆的郎中们最为出名。不过楚秀馆在湘中,独立于江湖之外,无人敢惹,与漕马帮素来也没有甚么来往,且他们有三不问和三不救的原则,故而长公主车马遇袭时,我虽想到了楚秀馆,却也很快将其排除了。”
“三不问”是:不问地域、不问经过、不问贵贱,只要等价交换,就为人排忧解难。只有三类人除外,天劫之人不救,武逆之人不救,该死之人不救。这就是“三不救”。楚秀馆不掺和江湖事,而江湖人谁也不会去得罪楚秀馆,这是多少年来早已形成的江湖规矩。
浮云子继续道:
“但你又提到了那人做了绝佳的伪装,这就太巧了。因为楚秀馆素有邪名在外,他们最善做伪装,能将高变矮,将胖变瘦,男女互置、改头换面、变嗓口技,无所不能。
“你知道,我是湘中人,在拜入龙虎山出家前,我是个走街串巷的奇技子,专门给人变戏法赏玩的。教我戏法的师父,就是楚秀馆的外门弟子。你师兄我这点伪装的本领就是跟他学的。只是一点皮毛,就能把你从一个女人改扮成男人,叫人认不出。可想而知,楚秀馆伪装的本领有多高深。
“楚秀馆做的薄皮面具,我也曾接触过,其捏鞣的绝技,真是鬼斧神工。此人伪装如此成功……恐怕是与楚秀馆脱不开干系了。”
浮云子俗家姓万,本无名字。出身贫寒,父母亲人在荒年的一场瘟疫中全死了,他亦被当做死婴草草掩埋。但他着实命大,被一个途径乱葬岗的百戏艺人救下,才活了下来,起名为“万方”,自此以后以百戏杂耍为生。
不幸的是,他十五岁那一年,养大他的师父也病故了。他无依无靠,万念俱灰,适逢当时游历至江西龙虎山下,于是径直上山,出家为道,拜入了平渊道人门下。
那是十六年前的事了,十二年前杨璇要韩嘉彦上龙虎山,也是因为有浮云子的存在,使得女扮男装能够继续执行下去。韩嘉彦上山,首先是为了跟浮云子学伪装,其次才是跟平渊道人学武艺。
平渊道人本是军人,其武艺,尤其是剑术极其高强。浮云子拜入平渊道人门下时,他已然过了最佳的习武年纪,且因为天生体格不是很好,所以平渊道人的剑术他只学到了三成,平渊道人的龙尧剑他也使将不出威力。
倒是平渊道人的一身轻功,被他登峰造极、青出于蓝。所以他的武器是箫中剑,配合着他的独门轻功,能发挥出最大的威力。
而韩嘉彦自小就跟着娘亲杨璇打下了良好的基础,且杨璇的功夫与平渊道人的功夫同出一门,根本就是相通的,所以她上山后以极快的速度习得了平渊道人全部剑法,并得到了龙尧剑的传承。
韩嘉彦接过话头道:“所以师兄的意思是,这个伪装成侯鹏远的男子,是楚秀馆的人,而楚秀馆竟然破了自己的规矩,替漕马帮做事了?”
“嗯……不好说,也有可能是楚秀馆的外门弟子。但按道理讲,即便是外门弟子也都要遵守楚秀馆的规矩,否则会被馆内门人追杀,清理门户的。”浮云子似是没有想通。
“你的百戏师父不是也收了你做徒弟,传了你伪装技?这算是违背门规吗?”韩嘉彦好奇问道,对于她师兄的过去她不是很了解,因为浮云子很少提及,她也不会故意去问。
“不,外门弟子再收徒,这不是违规。但外门弟子若是加入其他帮派,且用楚秀馆的绝技替其他帮派做事,这就是违规了。我是楚秀馆外门弟子的弟子,这实在是关系太远,可能楚秀馆都不知道我的存在,所以他们也不会管我。”浮云子解释道。
“这么说,如果那伪装男子也与你一样,楚秀馆自然就不知晓了。”韩嘉彦推测道。
“是,说得很对,这件事值得探究一下。不过,更令人奇怪的是,漕马帮为何要袭击长公主的车驾?”浮云子问道。
“我也十分不解。”韩嘉彦蹙眉。
“看来,我得去接触一下这个伪装男子了,兴许……有人和我们一样,要搅乱汴京这一池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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