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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胥拾遗(GL百合)——书自清

时间:2024-02-29 10:28:56  作者:书自清
  自十四岁至十七岁,二人相伴三年,结下深厚的情谊。十七岁,韩嘉彦学成后离开龙虎山返回汴京,二人自此分离。
  一直到几个月前,她在大名府应举时接到书信,得知章素儿已被接回汴京。她病情早已好转,年纪二十有四,家中要为她安排亲事,不能让她在道观中孤老。
  她大约早韩嘉彦几个月抵达汴京,今日却与州桥偶遇。
  “素儿目下暂住何处?”韩嘉彦询问道。
  “家中旧宅尚在,只余管家和几个老仆洒扫,目前就奴一人独住。”
  “身体如何?归家后,可还会心慌?”
  “已无大碍,劳嘉哥儿挂怀。”
  “如此善矣,怎会这一大早过州桥?”
  “不早了,该到卯时了罢。今早宫中命妇入大相国寺举水陆法会,管家让奴候驾,远远观望未来夫婿模样。奴甚觉无谓,半途便溜走,来这州桥上透透气。”她笑道。
  韩嘉彦打眼一瞧她身侧的两个仆从,确然上气不接下气,一脸慌乱神色。
  “素儿的未来夫婿……是何人?”犹豫了片刻,韩嘉彦还是开口询问道。
  “殿前司御龙弓箭直指挥蔡香亭。”章素儿淡淡道,“他今日负责后妃命妇们的仪仗护卫。”
  韩嘉彦点头,思索片刻,奈何她对殿前司诸军士不是很熟悉,想不起来是谁。
  “他是蔡京的侄子,因着刚丧妻,也正在寻姻亲。目前已纳采,对方似有意向。”章素儿将原委说得清楚,为她解惑。
  “原来如此。”韩嘉彦一时语塞,心中五味杂陈。
  “奴……并不想嫁他。”章素儿直言不讳,惹得身后两位仆从面色紧张,欲言又止。
  韩嘉彦抬首凝望她,章素儿的面容秀丽美绝,眉目如画,眸光如诉。韩嘉彦微微抿唇,扬起笑容道:
  “如若需要帮忙,素儿尽管开口。”
  眼前那眉目顿时弯成了月牙,极开心地笑了。
  当此时,远处的钟楼传来了卯时的钟声,声声远荡。韩嘉彦一惊,随即拱手抱歉道:
  “对不住素儿,某这便要回府,改日再寻你详谈。”
  “快去罢。”她十分干脆地应道。
  韩嘉彦忙辞别她,快步下桥。忽闻身后传来她的呼喊:
  “嘉哥儿!此番可能考状元?”
  韩嘉彦驻足回首望她,不由得大笑出声:“不能!”
  “韩师茂一定能高中!”
  “承君吉言!”
  =====
  大相国寺,大雄宝殿,绵长的诵经声伴随着肃穆的法乐渐止。
  日上三竿,水陆法会结束,于蒲团上跽坐两个半时辰的温国长公主赵樱泓在婢女的搀扶下缓缓起身。双腿已然麻木,一时无法走动。幸而,前方为首的向太后正与方丈大师说话,众宫妃、命妇皆不敢动。
  她身着樱粉锦绣长褙子,肩披紫云霞帔,不动声色地抚了下百迭裙,抹去褶皱,流苏髻上簪着的金步摇微微响动。
  粉唇如桃,微微抿起;舒眉似柳,细细颦蹙;月眸低垂,掩下痛苦;肤白若脂,泛出殷红,似是被着大殿内浓重的檀香所熏,形如浅醉。
  “长公主……您可还好?”身旁婢女媛兮压着极低的嗓音,几不可闻地询问道。
  “无妨。”她亦用极低的声音简短回道。
  无非是熬时间,熬性子,宫中人都习惯了,她亦不例外。
  片刻后,向太后与方丈大师举步向大殿深处行去,众宫妃命妇按位份静默随行。赵樱泓仰首抬眸,望了一眼最前方随于向太后身侧的母亲朱太妃,见母亲行走无恙,她暂且安心。
  过佛塔,待步入后寺庭院,渐渐有了私语交谈之声,气氛也逐渐松快下来。此时赵樱泓才偏首,询问身侧婢女媛兮道:
  “桃滢呢?可在后面?”她问的是她的幺妹赵桃滢。
  “十姐儿困了,嬷嬷抱回舆上歇了。”赵桃滢在神宗的女儿里排行第十,为最幺,今年刚满六岁。因而宫中人习惯于唤她“十姐儿”。
  “让她莫要跟来,非要闹,这会子吃到苦头了。”赵樱泓叹息。
  媛兮抿唇憋笑。十姐儿最粘长公主,最爱长公主,长公主走到哪儿她跟到哪儿,姐妹极为亲近。
  “嬷嬷可带了吃食?等她醒了,定要喊饿。”赵樱泓再道。
  “长公主,您就放心罢,带了小点、乳糕,炉盘一直温着。奴婢们都考虑周到的,定会顾十姐儿周全。”媛兮安抚道。
  直到此时,赵樱泓才彻底松一口气。片刻后,微不可闻地叹了句:
  “今日算是荒废了,有这时间,我还不如多读一本书。”
  一听长公主提起读书,媛兮就头疼。长公主实在好学,自十岁以来,日日向藏书阁报到。宫中藏书她已翻了大半,时有废寝忘食,清晨入阁,夜半才回的情状。那些书里之乎者也,媛兮压根就不知有甚好读的。
  众宫妃命妇被引至寺内专门接待皇室贵胄的资圣阁赴宴,大相国寺的素斋宴虽无荤腥,却做得极为好吃。这大抵是今日唯一能让赵樱泓感到欣慰快意之事。
  她并不知晓,上首座里,向太后正与朱太妃淡淡提起她来:
  “这跨过年来,便又是一年大比登科。樱泓也到了大婚的年纪了,正该将选婿提上日程。我忖着,明年新科进士,当可列入樱泓择婿的对象,就算择不了一甲的栋梁之材,二甲也有很多青年才俊嘛。”
  一甲状元、榜眼、探花,以及二甲排序靠前的人才,都是朝堂未来的宰执人选。而大宋祖制驸马不参与朝政,以此规避外戚干政的风险。因是,一甲及二甲排序靠前的人才,自然而然就很难被选为驸马。
  “太后说得是。”朱太妃性情素来端谨恭顺,似是从不曾表现出不愿的情状来。
  向太后突然笑了,道:“妹妹道我是如何作此想的?樱泓呀,聪慧敏捷,性高洁、心胜雪。前头为她选的几个夫婿,她都不满意,倒也在预料之中。她性喜读书,又颇有学识,定是更爱读书人的。”
  朱太妃道:“蒙太后抬爱,是樱泓不懂事。不过……太皇太后的意思是,在勋门子弟间寻佳婿,以示宽恩慰恤。若能有勋门子弟高中,就更合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的心意了。”
  “是啊,是这样的。”向太后颔首,若有所思,片刻后询问身旁服侍的入内省副都知黄敞道,“黄都知,可知道有哪几位勋门子弟此番应举?”
  “回禀太后娘娘,贡举乃前朝国事,奴婢哪儿能知晓呀。太后需要,奴婢这就派人打听打听。”黄敞陪笑道。
  向太后半似玩笑地反问一句:“你平时不是消息挺灵通的嘛?”
  “奴婢不敢……”黄敞苦了脸,连声道。
  向太后牵唇一笑,放过他道:“也罢,你给苏学士捎个信儿,就说是为温国长公主觅婿,请他择出本次应举的勋门子弟,有适龄待婚的,皆可举荐。”
  她指的苏学士,是龙图阁学士、御史中丞苏辙,而非其兄苏轼。因着此时苏轼正知杭州,不在汴京。苏家兄弟是当今文坛领袖,因而虽非今年知贡举的主官,但苏辙应该对当前的举子情况十分了解。
  “喏。”黄敞叉手,躬身应承。
  朱太妃望向不远处正认认真真小口吃着碗中斋食,丝毫不理会四周的长女,幽幽叹了口气。
 
 
第四章 
  九岁时第一次入韩府,年幼的韩嘉彦心中只有一种感受:高楼重院如迷宫,人人神情似阴鬼。这种印象虽然在此后有所改观,但仍然带给她不可磨灭的阴影,以至于她每每回府,都心如泰山重压,难以舒缓。
  她在韩府内总也住不长,顶多一个月便要走,否则就会感觉如鱼上岸,会窒息而亡。母亲走后,那里就更成了伤心地,如若不是为了科考应举,如若不是还不能断了这层亲缘关系,她是真的不想回来。
  她站在府门踟蹰片刻,终究还是敲响了乌头门的门环。
  开门的仆从是熟悉的魏大,他是韩府的门阍兼外院洒扫。只是七年未见,他老了不少,眼睛也有些昏花了。盯着韩嘉彦瞧了一会儿,才认出她来,连忙躬身叉手道:
  “竟是六郎回了,仆这就去禀报。”
  “竟是”,好个“竟是”,韩嘉彦不由得心中生寒。
  尽管早就知道府内人对她漠不关心,但自己即将回京应举的事,她是写过家书的,府内的人应该都知道。若是简单算算时间,也该知道自己这段时间必会回来,又怎么会这般讶异?
  “不必了,长兄这会儿应是不在罢,就不要惊动府内人了,我自回练蕉院去。”韩嘉彦淡淡道。
  这个时辰,身为尚书左丞的长兄韩忠彦应刚刚散朝,在官衙办公。而他的另外三个兄长目前都在外地履职,家眷也大多随行了,不在府内。府内只有长嫂与几个和她年纪相仿的侄子、侄媳,以及尚在襁褓中的孙辈。
  她并不想浪费时间与他们应酬,她还有急事要办。
  魏大是个忠厚人,口拙但眼尖,平日里话少,但办事妥帖,口风极严,因而才能稳稳当当在韩府做事二十余年。他不似府内其他势利眼的仆从,见风使舵。对韩嘉彦,他其实内心十分敬佩。他观韩嘉彦风尘仆仆,面上神情淡泊平静,也看不出任何情绪,猜不透她甚么意思,只能权且叉手应是。
  韩嘉彦快步沿着回廊向内院行去,进了四进院子,入了西侧的月洞门,门头一块砖刻匾额,上书“练蕉”,取自怀素练蕉的典故。这个院子曾是府内存放书画的地方,也是韩琦还在世时,闲暇习字绘画的地方。这里环境清幽,院内有一汪灵泉,做成了泉池,池边种植了芭蕉,每到下雨时,雨打芭蕉,颇有意趣。
  杨璇、嘉彦母女入府后,就改成了她们居住的小院。韩琦的字画,就都移到了第三进的公务房中。
  韩嘉彦突然想起了自己在相州韩氏老宅时的日子。韩家藏书数量冠绝大宋,老宅的万籍堂,藏书量能与馆阁比肩。韩忠彦当家后,扩建万籍堂,将藏书规模扩大至七千余卷,号称丛书堂,分为六库。
  韩嘉彦在老家读书,除了听私塾先生讲学,大半时间都是在丛书堂内度过的,她看得书极多极杂,对她形成渊博的学识大有裨益。不得不承认,身为韩家人,她还是享受到了一般学子享受不到的待遇。
  思绪电转,她已步入练蕉院的主屋。另她没想到的是,这里有人洒扫过,窗明几净,并非她想象得叠灰落尘之状。偏屋传来响动,珠帘挑起,走出来一名婢女,见着韩嘉彦被惊了一跳,随即慌忙叉手行礼,口呼:
  “给六郎请安。”
  “你是?”韩嘉彦并不认识她。
  “婢子名唤雁秋,是郎主安排服侍六郎的。郎主知晓六郎近几日会归,让婢子前来打扫整理练蕉院,好叫六郎安然入住。”
  韩嘉彦笑了:“你没见过某,怎知某是六郎?”
  没想到雁秋颇有几分急思,当下应道:“婢子虽不曾见过六郎,可婢子见过郎主,亦见过老郎主画像,六郎眉眼与他们极为相近,又都是这般俊朗的身段,不会认错。”
  呵呵……有意思,韩嘉彦对雁秋起了几分好奇心,却也心生警惕。
  “你且去忙其他罢,我一人惯了,不需要服侍。”韩嘉彦道。
  “喏。”雁秋未有任何异议的神色,顺从地躬身,退了出去。
  韩嘉彦入了内室,将门掩闭上闩,卸下身上的竹箧,从中取出一管长箫,将箫管一头微微一柠,便起开了一柄内藏细剑。她眸中寒光闪过,将细剑回收,放于台案之上。
  她褪了身上的毛袄、襕衫,从竹箧内取出一件夹袄翻毛领的青锦胡服穿上,系好蹀躞带,将长萧斜插腰后,随后又从竹箧的夹缝中取出了一张银色面具,收至贴身处。
  随即她行至内室大柜旁,运起气力,将大柜缓缓抬起,无声地挪开约莫两尺距离,蹲下身来启开柜子下的四块地砖,从中取出了一个扁平的铜匣。这铜匣挂着一个鲁班锁,她三下五除二开了锁,从中取出了一个封存纸卷的竹筒,查看接口封蜡完好,随后将其揣进怀里,将一切复位。
  最后,她拿起挂在竹箧一侧的斗笠,将塞在内侧一圈的乌纱垂下,从内屋走了出来,进了院子。
  院内雁秋正在清扫落叶,见她出来,又上前行礼。
  “我有事要外出,大概会晚归,晚食不在家中用了。”简单交代了一句,韩嘉彦便戴上垂纱斗笠,脚步极快地出了韩府。
  她一路以极快的速度沿原路返回,再过州桥至大相国寺对岸,方才偶遇的章素儿果已不在。她沿着汴河北岸行至一处漆器铺子门口才驻足。这一路上,她极警惕地观察了一下自己身后是否有人尾随,确认无人,方才跨步入铺内。
  铺内正冷清无人。因着皇室内外命妇入大相国寺的缘故,绝大部分人都围着御街两侧看热闹。铺内只有一人看店,正打着算盘对着账簿算账,看穿着似是店家本人。他见有来客,立刻迎了上来,笑道:“客官您瞧瞧看看,本店的漆器都是上等货,远销东洋南洋,更为宫中上供。”
  韩嘉彦观这店家约莫三十岁模样,颇有些年轻,不应该是她要找的人。于是先假装挑选漆器,口中状似无意问道:
  “店家颇为年轻,上回来时,似不是这般年纪。”
  “哦,客官说的是家父罢。家父近几年身子不好,已不再看店了。”店家道。
  韩嘉彦摘去斗笠,扬起笑容道:
  “某是平渊道人的旧人,想见一见令尊。”
  店家神色一凝,倏然间面上笑容隐去,起了郑重谨慎的神色:“既然如此,请客官随我来……”
  韩嘉彦一抬手,道:“莫要在此相见,去街西角的杏园茶肆,寻第三层云水间。某先行一步,一盏茶后,请令尊前往。”
  说罢,从怀中取出那竹筒,将其上封蜡戳印亮给他看。对方定睛瞧得真切,遂郑重揖手应下。
  韩嘉彦于是信步出了漆器铺子,往杏园茶肆行去。茶肆刚刚开门,这时辰正卖早茶并各色早点。
  她入茶肆,寻到掌柜,望一眼挂在掌柜身后的雅间牌,见自己想要的那间果然还在,于是笑而问道:“第三层云水间,某今日包下,须多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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