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焘是勾当御药院,御药院掌按验方书,修合药剂,以待进御及供奉禁中之用。御药院内侍可谓是皇家亲信中的亲信,安排王奎入御药院,只要他不犯错,未来前途无量,成为两省都知只是时间问题。
“好,就按照长姊说得来办。王奎,你自此以后便叫做梁从政了。”官家垂目而视道。
“奴婢梁从政,得蒙天恩,必当肝脑涂地,万死不辞。”王奎激动得浑身颤抖,伏在地上应道。
第三十七章
三月廿日,殿试正奏名与应举宗子唱名。
卯前,宫外已然布满了头戴乌黑幅巾、身着麻衣襕衫的举子们,按照此前殿试的排序,依次列队入宫,再至集英殿前,听候唱名赐第。
近日天公不作美,虽春寒渐去,可春雨又来。昨日刚下了一场雨,宫中砖石地面上湿漉漉的,透着股阴寒潮湿的意味。头顶之上乌云密布,且不知何时这雨就又要落下来。
卯正时分,净鞭响了三下,殿前肃穆无比,鸦雀无声。于料峭春风中站立许久的举子们,终于等来了御试官,而紧随着御试官,一身朝服的皇帝陛下准时驾临,方心曲领、戴通天冠、佩蔽膝,年轻的皇帝陛下穿着隆重肃穆,神情庄严。
众举子们兴奋不已,这是所有人第一回 得睹天颜,因而虽都垂首欠身,可仍然有不少人正努力偷瞄皇帝陛下的容颜。
清俊、年轻,略显病弱,但眉目间隐含了一丝倔强,五官线条与温国长公主有几分相近,这是韩嘉彦对皇帝陛下的第一印象。只是到底是男子,若要比美,温国长公主自然要比弟弟漂亮数倍。
韩嘉彦随即自嘲一笑,此等场合,她脑子里却冒出这些浮浪想法,真是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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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唱名之前,礼部御试官要先宣读谕旨,昭告天下取士之意图,以及对本次春闱做一个总结。念了约莫一刻钟不到,谕旨宣读完毕。
皇帝随即拿起一旁内侍呈上来的唱名名单,高声道:
“元佑六年辛未科,登进士第五百一十九人:
一甲头名:马涓,字巨济。阆州阆中县人!”
少年皇帝青涩的声音在整个集贤殿前回荡,众举子内心翻涌着激动的情绪,却不敢在殿前失态,只得强压激动,双目骨碌转着,打量身周的人。而激动的马涓意气风发地从人群之中迈步而出,躬身一礼,上丹墀前而立。
“一甲次名:朱绂,圣赐名,改为谔。字圣与。秀州华亭县人!”
朱绂大喜,顾不得自己突然被改了名字,忙出列,趋步上前,面庞涨得通红。
“一甲再次:张坚庭,字才叔。广安军人。”
闻得唱名,一股气血直冲脑门,张坚庭身子晃了晃,努力稳住身形,强撑着出列上前,浑身抑制不住在颤抖。@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报完一甲前三名,官家将唱名名单交给了一旁的御试官范百禄,不再亲自念诵,而是坐于御座之中,静静观看后续唱名。
范百禄躬身取得名单,接着继续道:
“二甲头名:谢盛,字无疾。成都府华阳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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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一甲只有三名,接着便入了二甲名单,谢盛为二甲头名,这位羸弱的举子一时懵怔,在原地愣了半晌,才举步上前,按照规定好的位次排于朱绂的身侧后。他面上的神情倒是相当冷静,未见情绪多么激动。
后方队伍之中的韩嘉彦笑了笑,为他感到高兴。
接着她默然静听,二甲唱完、三甲唱完、四甲唱完,她都不曾听到自己的姓名,也未曾再听闻任何相熟之人的姓名。
直至五甲,她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五甲头名:韩嘉彦,字师茂。相州安阳人。”
韩嘉彦唇角泛起一抹苦涩,却默然不语,只是随至队伍规定处,站定。前方一甲、二甲几人纷纷向她投来视线,目中满是不可置信。
“五甲次名:宗泽,字汝霖。浙东乌伤人。”
宗泽高大的身躯出现在了韩嘉彦身侧,韩嘉彦侧首看他,宗泽对他淡然一笑,显然他对这个结果,早就有所预料。
传胪唱名持续了一个时辰,终于结束。举子们向天子行礼,以谢天恩。接下来,举子按照引导往琼林苑,享用琼林宴。天子也会一同出席,席间若对某位举子感兴趣,还会单独叫上前来交谈问话。琼林宴之中,进士奉诏作和诗,往来唱和,亦是风雅惯例。
韩嘉彦随着队伍往琼林苑行去,心中沉郁,面相木然。她虽然对自己可能会落入五甲早有预料,可仍然不能平静地接受这个结果。一股怀才不遇的愤懑之情,在胸口弥散,使她丝毫提不起任何喜悦之情,甚至对身周的宫中景象,也失去了兴趣。
琼林苑位于皇宫后苑之中,一路之上,举子只走专门的宫墙夹道,避开后宫的重重殿宇。身周是戒备森严的禁军,直至琼林苑,于葱郁葳蕤、繁花似锦的美苑之中入席。内侍、宫婢穿行席间,端上道道佳肴。
韩嘉彦却对眼前的美食毫无感觉,举筷吃了一些,也尝不出是甚么滋味。
“师茂兄,我敬你一杯。”身侧的宗泽向她举杯。
韩嘉彦端起酒杯,与他遥举,敛袖饮下,只觉辛辣入喉,神丝顿生迷蒙。
“我不知师茂兄做了怎样的策对文章,真想看一看。”宗泽笑道。
韩嘉彦苦笑道:“妄言革新之文罢了。”
“怪不得……”宗泽怔了一下,这才道,“我道以师茂兄的才华,怎会落入第五甲,原来是与我犯了一样的忌讳。”
“哦?汝霖兄也策对革新?”韩嘉彦不禁问道。
“是,不过我的文章,更侧重边事。”宗泽笑道。
“边事……我第一回 见汝霖兄于杨楼之上激辩,说的就是边事。汝霖兄真是好胆量,好气魄!”韩嘉彦胸溢一股欣赏之情,不由得主动再向宗泽敬酒。
“彼此彼此!”宗泽回敬,二人又干下第二杯。
虽然落入第五甲,韩嘉彦却与宗泽惺惺相惜,一时把酒畅聊了起来。却不知,前方天子御席之中,赵煦正有些坐立难安。他不断探首,目光越过前方几甲举子的坐席,望向后方第五甲的坐席。
由于隔得太远,他只能模糊地看到一个人影,实在无法辨认出清晰的样貌来。
第五甲头名,韩嘉彦。是他亲自将本次殿试他最喜爱的一篇策论排在了这个位置,因而当今晨弥封除去,名榜列出,第一时间报到他案头时,他浑身都在发颤。
他看到了那个名字,韩嘉彦,韩琦第六子,正是他亲姊温国长公主的驸马人选。
苍天啊!这难道是你与朕开的一个顽笑吗?他不禁仰首望天。
我大宋驸马素来不参与朝政,可偏生的他竟是这样一个不世出的人才,你要朕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他胸中气血翻涌,差一点闭过气去,幸而苻杨及时喂他服下丹药,缓了好久,才终于能打起精神赴集英殿传胪唱名。
在赶赴集英殿前,御药院梁从政奉命送来了新备好的丹药,赵煦吩咐他道:
“你去传信给温国长公主,让她即刻到琼林苑,寻一个高处远观。她的驸马韩嘉彦,就在苑中。我届时会专门唤他上前,便是见他的好时机。”
“喏。”梁从政立时应下,快步退去。
……
此时的韩嘉彦并不知道,官家与他的亲姐姐温国长公主,都在远处关注着自己。她仍然与宗泽把酒交心,恣意释放着胸中愤懑的情绪。
在琼林苑西南角,有一处二层水榭,站在水榭楼顶,凭栏远望,能清晰地看到琼林苑之中的景象。就是稍微有些远,并不能看清每一个人的长相。
温国长公主得到梁从政传信之后,吃了一惊,她知道那篇不世出的策对就排在第五甲头名,只是决然想不到,写出这篇策论的竟然就是她未来要下嫁的驸马。
她脑海里一片空白,身子却不由自主动了起来,忙随着梁从政一路赶到琼林苑,登上了这处水榭。她眺望着,入眼却全是麻衣胜雪的举子,根本无法分辨谁是谁。
官家此时正与一甲头三名一一问话交谈,但他心中十分不耐,只是实在不能跳过这些人,直接去问第五甲,因而必须例行程式。
官家问完了一甲,又择选二甲头三名问话,接着很快跳入三甲、四甲。此过程中,水榭之上的温国长公主隐约能听到内侍高声呼喊唱名的声音,但也并不能听得很真切。
梁从政竖着耳朵帮长公主聆听,他听力倒是极好,能分辨出不少人名来。
“韩嘉彦韩师茂,上前觐见!”终于唤到了第五甲,韩嘉彦此时已有几分朦胧醉意,忽闻内侍唤自己的名字,有些迟缓地起身,整肃衣袍,随内侍穿过前方无数宴席,趋近御席。
“禀长公主,是韩嘉彦,唤到他了。”水榭之上的梁从政清晰地听到了这个名字,忙叉手道。
“是,我也听到了。”赵樱泓握紧了身前的栏杆,便看到席间一位麻衣举子起身,身材颀长挺拔,步履缓而稳,一步一步飒然上前,举止仪态颇为出众。
只可惜,看不清面容。
官家攥紧了拳头,望着眼前这位举子一步步靠近,面容也在眼前逐渐清晰起来。他愣然望着她,入眼之俊逸美姿容,令人顿生好感,韩师茂仪态绝佳,气质端谨谦恭,上前后不卑不亢,躬身揖手而拜,口呼:
“臣韩嘉彦,参见陛下。”
“好,平身。”官家双唇嗫嚅,竟一时不知该说甚么才好,半晌突然道了一句,“朕甚为喜欢你的文章。”
韩嘉彦猛然抬眸望向官家,见年轻的皇帝目光灼灼地望着她,欲言又止,似是心中还藏着很多的话不能说出来。
韩嘉彦恍然,垂下眸子,不着痕迹地弯了下唇角,不喜亦不怨,拜道:“臣惶恐,才疏学浅,妄言朝政。”
“莫说甚么才疏学浅,你之才华,本次殿试本无人可及。是朕辜负了你……”官家忽而口出惊人之言,发自肺腑的诚恳语气,使靠近御座的一甲、二甲等坐席间的人都投来愕然的目光。
“官家……”韩嘉彦连忙深深一揖,感动、委屈、惶恐难以遏制地于心中交织在一起,复杂难言,鼻间酸涩,眼眶泛热。
“官家……该唤下一个了。”苻杨在旁提醒道。
“朕记住你了,韩师茂。”官家忽而起身,绕到席案之前,解下腰间一块玉珏,取其一半,赠与韩嘉彦道:
“卿愿为朕之孔明乎?”
韩嘉彦立时跪下,躬身接过玉珏,道:“臣必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官家喉头哽咽,望着她躬身承玉的模样,一时甚么话也说不出来了。他不愿在这样一个时刻,提及韩嘉彦将要相公主为驸马之事,如果可以,他真想悔了这桩婚事。
可……那是他最亲爱的长姊啊,如此俊贤能才,与长姊才是匹配的,除了韩师茂,还能有谁配得上长姊呢?他当支持,当高兴才是。
于是他能苦涩一笑,又坐回了席间。
韩嘉彦则在一众举子惊愕的目光之中,手捧玉珏返回自己的席位。
此时的她,脑海之中一片空白,壮志于胸襟间徘徊,可对未来,却又觉大雾弥漫,甚么也看不清。
她缓缓捏紧了玉珏,步履比觐见上前时要快出许多,神色亦不再木然,眸中绽放出夺目的神采。
……
此时的水榭之上,赵樱泓看到了官家赐玉珏的一幕,但她并不能看清韩嘉彦的面目,不能认清韩嘉彦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物。
但她此时,却对弟弟的痛惜感同身受。
梁从政瞄了一眼长公主,见两行清泪自她美丽的面庞上滑落,一时惶然不知所措,他完全不能理解为何长公主会落泪。
“走罢。”赵樱泓转身下水榭,梁从政忙跟在她身后。
赵樱泓下了一条决心,她要尽她所能悔婚。
第三十八章
韩嘉彦未曾想到,一场风暴席卷了她的生活,彻底打乱了她所有的计划。她措手不及,且根本无从逃避。
殿试唱名之前,她按部就班,每晚领着章素儿去查访所有的街角亭,寻找当年她记忆之中的位置。虽然许多日过去,她们走遍了汴京绝大部分的街角亭,但章素儿仍然未能找回任何记忆。
十年前,她那日清晨被家里人找到时,正蹲在章府侧门的石鼓旁,蜷缩着身子,浑身湿透,瑟瑟发抖。此前无人知道她前一夜究竟去了哪儿,又是因为什么出去、怎么出去的。而唯一知情的章素儿自己,却失去了记忆,使得一切陷入了谜团之中。
韩嘉彦本忖着等唱名结束,再扩大查找范围。还正盘算着要查一查十年前七月份的汴京户档销名记录。
这户档就在汴京府衙的架阁库之中,其中有着所有落户汴京的人口档案,如若有人离世,一般情况下,亲属都需到官府报丧,勾销户档中的记录。
且,本身他师兄要查的那桩十五年前念佛桥落水案的卷宗,也在汴京府衙的刑名架阁库中。正好一并查了,如此查案才算是走了捷径,而不必像如今这般事倍功半。
可唱名之后,她忽而获得了官家的赏识,并受赐半璧,霎时引发举子间的议论狂潮。要知道一甲状元、榜眼、探花三人都不曾有这样的礼待,她一个五甲头名却拿到了,引发众举子的议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即便她是韩府第六子,也无法解释这份独有的赏识从何而来。
长兄韩忠彦的消息非常灵通,且反应也非常迅速,韩嘉彦刚从琼林宴返回韩府,就再度被强制圈禁在练蕉院之中。且当日晚间,韩忠彦就来练蕉院,询问韩嘉彦到底在策对之中写了甚么。
“长兄,您应当已经知道了,又何必再来向我确认?”憋闷的韩嘉彦坐在练蕉院主屋的椅子上,垂眸不看兄长。
“我是怎么教你的,是如何叮嘱你的?亏我还托了关系,求了李清臣牵线,让苏学士亲自来指导你,结果到头来,你是全然不顾大局!”韩忠彦的怒意已然无法压制,立在韩嘉彦面前,犹如一尊勃怒的金刚像。
那篇策论他早就读过,并大加批驳,却不曾想竟然就是他这六弟所作,此时他不仅感到失望透顶,还有一种被背叛的愤怒。
韩嘉彦沉默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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