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今日起,你禁足在家中,我会派人贴身看着你,你也不要想着偷偷溜出去。记住,我不是在压你,我是在护你。现如今的朝局,容不得你乱说话、乱站队,否则你招来的罡风会将我韩家苦心经营六十余年的大树连根拔起。”
说罢,他拂袖而去。
三月廿二,韩嘉彦的那篇策对不知怎的被流传了出来,引发了太学仕林的广泛讨论。韩府六郎策对革新之论的传言,也很快传遍了汴京城。韩府附近多了不少士子文人,对府内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还有些好事之徒在门口徘徊往来,多半是想逮住韩嘉彦,以谋私利。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韩嘉彦已然被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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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三日,朝参,有旧党台谏借机发难,批驳韩嘉彦口出狂言,当黜夺其同进士出身的资格。
朝堂之上,韩忠彦不发一言,如老僧入定。苏辙、李清臣、苏颂三名宰执出面驳回,太皇太后对此没有明确表态,但熟悉高氏的重臣们心中清楚,她必然不悦。
端坐在御座之上的官家赵煦被置之不理,也无从插言,只得紧握双拳隐忍不发,指甲深深嵌入了掌心。
当日晚些时候,温国长公主独身觐见太皇太后,请求退婚。
“为何要退婚?”高氏望着眼前跪地的赵樱泓,淡淡问。
“孙儿不喜韩六郎孟浪,言辞轻率误国。”温国长公主给出的理由,令高氏蹙起眉头。
赵樱泓是皇家公主,本不参与朝政,但她与官家赵煦关系深厚,且志趣相投,赵煦常往长姊处漫谈国事,这在宫中是人尽皆知的事。因而赵樱泓本身支持革新,也并非是秘密。
可她却说,看到了韩嘉彦的文章,感到对方孟浪轻率而不喜?
高氏几乎一眼就看透了她在想什么,她并非是因为不喜而退婚,她是因为太喜而不愿耽误了韩六郎的前程,因而要退婚。
而这韩六郎,是韩家的第六子,身份特殊,又如此锐意革新,若假以时日恐成为新党的一面新旗帜。太皇太后因而不喜此子,本就打算借着相公主的婚事将此子打压下去,谁曾想如今赵樱泓忽而要求退婚,理由是她也不喜韩嘉彦。
这可真是“不谋而合”啊。
高氏道:“他若相你为驸马,自是不会再有机会误国,你又何必因为一篇策论而如此冲动,排斥这桩婚事。先帝为你们牵红线,你当慎重才是。”
赵樱泓知道太皇太后必然不答应,但她早有准备,道:
“孙儿珍惜先帝所安排的婚事。只是孙儿也不愿重蹈福康公主覆辙,还望太皇太后让孙儿与韩六郎交谈一次,若孙儿还是不喜,还望太皇太后能为孙儿做主,改换驸马人选。”
说完她便叩首在地。
她今次来寻太皇太后,生母朱太妃和弟弟赵煦都不知道,完全是她自己的主意。她自知冒了极大的风险,但有些事,她不得不去做,否则会抱憾终身。
听她提起福康公主,高氏幽幽叹息了一声。她心知自己这个孙女儿在想甚么,见面只是个幌子,她只是想以退为进,最终迫使自己改换驸马。不论她与韩六郎见面后说些甚么,她都会说她不喜韩六郎,不愿嫁。
只是……她也不想强人所难,赵樱泓生性倔强,若是太过压制反倒会使她愈发逆反,若是真造成了福康公主的悲剧,那是她绝对不想看到的。
不若顺水推舟,就让她与韩六郎见一面又如何?只需与韩忠彦私下里沟通一下,让韩六郎与公主问答时尽量讨好,顺她的意来,表现出沉稳的品性,不就自然破除了赵樱泓不喜驸马孟浪的理由?
何况,据传这韩六郎生得极为俊美,樱泓虽然心怀家国,可到底是少女心性,见面后也很可能会被吸引,新生欢喜。@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于是高氏淡笑道:“老身自是不愿强迫于你,也好,见上一面,免得盲婚哑嫁误了一生。再有两日便是上清储祥宫落成后的罗天大醮,届时老身与官家都会去,你便随着来罢。老身可以我的名义招韩六郎来见面,你毕竟尚未出阁,男女有别,见面时还当有旁人在场,幕帘而见才是。”
赵樱泓闻言心中一喜,拜道:“多谢太皇太后宽恩。”
……
三月廿三日,章素儿见到了已然抵达汴京的龙虎山上清宫一行,引她修行的罗真人以及罗真人的关门弟子于真人都往章府递了拜帖,章素儿与他们在堂前见了一面。
两位真人询问起她是否会参加这次的罗天大醮,章素儿给与了肯定的答复,因她已然收到了父亲自余杭寄来的回信,同意她前往上清储祥宫参与罗天大醮。
父亲在信中提及,如若有幸能见到崔夫人,一定要上前问安交好。
这位崔夫人,正是朱太妃养父任廷和的正妻,是朱太妃的姑母兼养母,年事已高,笃信仙道,最爱出入宫观,究道养身。这一回罗天大醮,她想必也会参加。
只是父亲为何专门叮嘱她一定要与这位崔夫人交好?章素儿百思不得其解,但她父亲章惇极擅机谋,并定有更为深远的打算。
不论如何,既然父亲同意她参加罗天大醮,她自然也乐得能出门走走。只是她又担忧起韩嘉彦来,听闻她近些日子又被禁足于家中,且这一回有仆从日夜贴身看守,使她想偷溜出来都不得。
究竟要怎样,韩嘉彦才能过了这一关?章素儿努力思索着办法,只可惜短时间内,她也没有主意。只能与浮云子师徒三人保持着联络,密切掌握韩府的动态。
……
三月廿六,上清储祥宫罗天大醮之日。
天未明,韩嘉彦已然着装完毕,独坐于寝室之中,凝望着桌案之上的冷烛,眸光呆滞。
这并非只是她这一日的状态,而是数日来日日如此。只因她知道了一个让她五内俱焚的事实——她韩嘉彦,将要相温国长公主为驸马。
她知道这个消息是三日前,廿三日那一夜,那一天长兄韩忠彦回来得特别晚,一回来连公服都来不及换,就直奔练蕉院来见她。长兄直言不讳地告诉她,她是先帝选中的驸马人选,与温国长公主的婚事早在年前就已然敲定,只是一直不曾知会她罢了。
当时的韩嘉彦五雷轰顶,脑海一片空白,不知作何反应。
她只道一切都完了,如若真的相公主,她的人生将彻底失控。
她韩嘉彦本可走独木桥过河,虽然逼仄,但只需稍加小心也能很快渡过。可如今却突然被赶上了一条狭窄摇晃的钢索,脚下是万丈深渊,她一个行差踏错,就会万劫不复。
然而韩忠彦的话还没有结束,他告诉韩嘉彦,长公主因为她的那篇策对而要悔婚,被太皇太后阻拦。长公主要求于罗天大醮时屏见韩嘉彦,问答一番,以明心向,太皇太后应下了。
因此,韩嘉彦要于罗天大醮时前往上清储祥宫,并且要完全按照韩忠彦的吩咐回答长公主的问题。必须要表现得端谨持重、温吞木讷,不得展露丝毫锋芒。要阐明那篇策论写作的缘由是为了博取考官关注,并非真心所想。要承认一时糊涂犯了错误,与革新之见撇清干系。
韩忠彦逼迫着韩嘉彦全都应下,最后半是威胁半是语重心长地道:
“六郎,韩氏一门百余人的身家性命,如今都系你一身,你切不可再犯错了。长兄知道你与我们有隔阂,但想想你的娘亲,你还想不想查清楚你娘亲的死?”
韩嘉彦眸光沉郁地望着他,就听韩忠彦道:
“你如果老老实实按照长兄说的办,长兄就配合你查清你娘亲的事。”
见韩嘉彦长时间地沉默不答,韩忠彦抖了抖公服的宽袖,道:“你好好思量思量,这不仅关乎你一人,更关乎上上下下所有人。你已得罪太皇太后,开罪旧党群臣,只有相公主,才能平息这场事端。”
言罢,终于离去。此后,每日夜间都会来与韩嘉彦问答,直至逼迫韩嘉彦将那些违心的作答全部记熟为止。
人生二十四载,韩嘉彦头一回陷入了彻底的无措与恐慌之中。她不知道为什么偏偏是自己,又为什么偏偏是温国长公主,一切如同一场噩梦。数日来她每每追问苍天,都感到仓惶至极。
如果她真是男子,也许她还不会这般惶恐,可偏生的她是女子!这是一个绝不可向外透露的秘密,除了已然知晓秘密的那几人之外,韩嘉彦将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他人,都会将自己陷入生死危机之中。
温国长公主,那个马车里惊慌的少女,那个楼台屏风后寂寥的少女,那个有一身才华却无处施展的少女,那个渴望游遍万水千山的少女,与她成婚,成为她的驸马,喜悦否?缘分否?
皆非也!简直是上苍降在她头上最恶劣的顽笑,荒唐离奇!
韩嘉彦深深觉得自己会毁了公主,毁了她的一生。她只是一个假男子,假凤虚凰,何以为驸马?@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夜她在乳酪张家后院中见到的场面,如今仿佛成了她未来的预演。而她的下场,恐怕会比乳酪张的妹妹凄惨无数倍。
欺君之罪,按律当斩,她本就以女子身份欺君中进士,因而士大夫的身份也是虚假的,不能庇护于她。她不仅当斩,还会牵连韩家,更别提查明母亲死因了。
如今摆在她面前的有两个选择:进则抗婚,大不了一走了之,然这举动极不负责,造成后果不堪设想,必然引来轩然大波;退则隐忍,藏好身份,硬着头皮将假凤虚凰的戏码演下去,但这会直接导致她未来很长一段时间身陷危险之中,需要时刻绞尽脑汁藏好身份,编圆谎话,且不得靠近长公主。
进不得,退亦艰难,该如何选择?
她写了一封密信,讲明自己的处境,托雁秋带了出去送给师兄浮云子。当日,雁秋带回回信,师兄的回答很简略,但字字千钧:
【当择退,忍字当先。寻机促使太皇太后率先悔婚,此为上策。然则极难,需先自毁才得自保。汝当沉住心气,莫要自乱阵脚。罗天大醮之日,见吾传信后行事。】
韩嘉彦这几日每逢心中忧思张皇,便一直默念师兄的这段回信,总算是获得了一丝冷静处事的余地。
天光彻底照亮了轩窗,时辰到了,她整肃衣冠,推门而出。
第三十九章
上清储祥宫,位于旧宋门里大街,与观音院毗邻。韩嘉彦初入汴京时,就曾路过此处,只不过当时此处还在最后的修缮之中。
上清储祥宫本名上清宫,只是汴京城内一座十分普通的道观。修建于太宗时期,后在仁宗庆历三年毁于大火。朝廷本想重建,但包拯包龙图极力反对,故而最终这里就改为了禁军营,一改就是三十七年。
直至元丰二年,道士王太初入京面圣,得先帝欣赏,遍游汴京堪舆风水。不久,王太初言称上清宫旧址乃是风水眼,关系到皇家子嗣繁盛与否,兵营血煞,不可镇于其上。
自仁宗之后,皇室子嗣确然非常艰难,此言引发了先帝的重视,立刻重启了修筑上清宫的工程,并赐名为“上清储祥宫”。“储祥”二字,意为储君祥瑞,带有十分美好的寓意。这座宫观的意义,也就非同凡响。
只可惜没过几年,先帝崩逝,宫观的修建也停滞了下来。
今上年幼即位,由太皇太后高氏主持朝政,高氏也很重视此事,想要继续修宫观,但碍于满朝儒家士大夫对此事都不很上心,她亦不愿在这个新君交替的节骨眼上劳民伤财,给新党攻击她的口实。故而最终由后宫拨发私款,继续修筑。
直至元祐六年三月落成。
绵绵细雨,阴云压城,春风不解人愁恼。今日的汴京天公不作美,但罗天大醮仍然准备冒雨进行。
韩嘉彦在一众强壮的家仆们的簇拥之下,自马车下来,抬眸望向上清储祥宫的门楣。高庭广厦,壮阔繁丽,且因是新修,漆画艳丽无比,九重天上的各路神仙活灵活现,仿佛一步跨入了天界。
然而此时她的心境无比复杂酸涩,难以言明。
今日上清储祥宫外几乎是水泄不通,除了节庆,汴京百姓已经许久不曾遇着如此热闹喜庆的事了,都想来凑一凑热闹。但因着此次罗天大醮有皇室成员出席,故而禁军还是辟出了专供皇室出入的道路,严阵以待。
韩家的车马队伍也是从这条道路进入的,韩忠彦亲自带着韩嘉彦前来面见太皇太后、官家与温国长公主,并且会全程陪同在侧。他要看紧了韩嘉彦,确保面圣的过程中不出任何差错,且韩嘉彦的应答绝对不会再有所偏离。
面圣的时间就安排在罗天大醮之前,此时距离罗天大醮的良辰吉时还有约莫半个时辰。韩忠彦领着韩府众人,穿过上清储祥宫的廊道,于繁忙往来,为大醮做最后准备的道士之中艰难穿行,向着后殿行去。
韩嘉彦眸光打量着四周,她在寻找师兄浮云子。浮云子说他会给韩嘉彦传信,指导韩嘉彦如何行事。可韩嘉彦现在被包夹在一众韩府家仆之中,除非撕破脸皮直接动手,否则她根本突不出来,外面的人也很难联络上她。
师兄到底想怎么做?她内心忧虑,忧虑的不仅是自己的未来,她也担心师兄太过冒险而将自己也搭了进去。
过一处廊道拐弯口时,忽而迎面走来一群抱着大鼓、锣镲的道士,不由分说就十分莽撞地往韩府众人队伍挤进来。韩忠彦猝不及防,被挤得一个踉跄向左歪倒,手下意识扶住了旁边的立柱。连头上的东坡巾都差点被挤掉了。
“你们怎么走路的!”他暴怒道。
身后的韩府众仆从已然是东倒西歪,有的甚至被挤得翻倒出廊道。
却不曾想那抱着大鼓的道士也不离去,竟然又挤了回来,连声道歉:
“对不住,实在对不住,这位相公,小道就跟他们说了,不该走这廊道,他们想要避雨,就是不听。唉……这储祥宫刚刚落成,咱们也不熟悉格局,这都迷了半天的路,相公,您可知道怎么往三清殿去?”
这道士絮絮叨叨地对韩忠彦说了一大通话,大鼓夹在他与韩忠彦之间,韩忠彦左右探头都无法看清他的面庞。
“哎!你给我让开,让开!”韩忠彦烦躁地想要避开这个道士。
那道士终于是抱着鼓让开身子,口里直呼:“对不住,对不住……”随后与另外几个同伴穿过廊道,远去。
而此时谁也没有注意到韩嘉彦手往衣袖里一勾,藏起了一张字条。这字条就是方才匆忙之间,有一道士塞到她手里的。她趁乱低头一看,其上只有短促的一行字:
“寻机往茅厕,再往前走一点,就在右手侧。”
于是韩嘉彦跟着韩忠彦又往前走了一段路,果真远远地看到了茅厕。她立时驻足,以至于身后的家仆差点撞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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