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府内的食谱颇为养生,晨间主食药粥,用红枣、当归、红米、桂圆等熬制而成,养气补血。佐以微甜的各式精致糕点,清新而不腻口。另有时蔬三道,辣菜一道,用以下粥。
但这有些不大符合韩嘉彦的胃口,她晨间爱吃蛋、肉,往往一碗猪肉或羊肉汤泡馍加一颗煮蛋,热乎乎一气儿吃下去,暖身益气。这是儿时养成的饮食习惯,不论是她娘亲还是师父、师兄,都这么吃,习武之人增长气力必不可少。
甜食她确实不怎么爱吃,可偏生的长公主是个好甜口的,韩嘉彦有些无奈,她如今颇有寄人篱下之感,立场被动,加之当下也饿得很,是以便不顾那么多,稀里糊涂吃了些,只求填饱肚子。
餐桌之上颇显沉默,赵樱泓慢条斯理地吃着,偶尔眸光瞥向韩嘉彦,见对方眉目无喜,食餐无味,心下猜想可能这饭食不合他胃口。
方才他一人在书房中吟唱《柏舟》,让赵樱泓窥见他内心世界的一隅光景。《柏舟》这首诗,讲的是一位女子为求自由婚嫁而遭受家中人欺凌遗弃,满心愁绪的故事。后世用此诗,多是不得志又满腔才华之人,以此诗来类比境遇,抒发怀才不遇之感。
韩嘉彦果然隐藏了真实的政见意图,赵樱泓心中盘算着,要不要试他一试,以确定自己的猜测。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这个韩嘉彦……我可不是欺侮你的群小,我可没将你当石头踢,当席子卷,你倒委屈起来了。思及此,赵樱泓有些气不顺,心想以后要将韩嘉彦供起来,看他可还说自己欺侮他。
朝食末尾,公主府内知、入内省副都知陈安前来问安,并且询问饭食是否合胃口,可有需改进之处。
未等韩嘉彦开口,赵樱泓就道:“不知驸马往日里一日三餐都吃些甚么,有哪些喜好?好说与陈都知知晓。”
韩嘉彦一时踌躇,陈安望了一眼长公主的神色,见她眉目间颇有一股严厉之气,一时惶恐起来,忙道:“奴婢驽钝,请驸马分明示下。奴婢若是一直不知驸马喜好,怠慢驸马,可真是有罪了。”
“既如此,烦请陈都知每餐都备些肉蛋,再做些咸口菜,我不是很喜甜食。”韩嘉彦和气说道。
“喏,奴婢知晓了。驸马可饮酒?”陈安连声应道。
“不怎么饮,但偶尔有兴致也会小酌。”韩嘉彦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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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樱泓瞥了韩嘉彦一眼,心想:这人居然喜欢吃肉,看不出来……他性格这般温和懦弱,仿佛餐餐只吃草似的。
她觉得有点滑稽,眉梢眼角透出笑意。用韩嘉彦是吃草的还是吃肉的来判断他的性格,这是把他当野兽了。
随即她转念又想,不对,若他当真是个食肉的性子,只是隐藏起来了呢?
她不禁又望了一眼韩嘉彦,适逢韩嘉彦也看向她,目光相碰,二人都迅速转移开视线,假装刚才无事发生。
第五十章
韩嘉彦有些后悔答应长公主出行同乘的提议,虽然长公主的车驾宽敞,坐下她二人绰绰有余,但二人并肩坐着、默然无言,也着实是太尴尬了。还不若在外独自骑马来得自在。
赵樱泓似是并未睡够,她裹着裘袍,手中捂着手炉,闭目养神。许是为了照顾怕热的韩嘉彦,以往车驾内也要燃一个暖炉,但今日作罢了。
韩嘉彦见她如此畏寒,一时踌躇着,不知该不该开口询问她身体状况。望闻问切,她现在还处在“望”“闻”的阶段。
每每内心升起这种关切她的想法,韩嘉彦都会立刻阻断念头。她本就不能与长公主走得太近,若是对她关心太多,岂不是自找麻烦?
她还想着有朝一日能够摆脱这场婚姻,逍遥而去,现如今自是要避免与她之间的过多来往才是。
可她内心深处总有一个微弱的声音时不时冒出来:她与赵樱泓又非仇人,赵樱泓是这场婚姻之中最大的牺牲者,自己若当真抛下她而去,岂不是混账一个?太过自私无耻了。
现如今关心她一下,帮她医治疾病,也算是为将来可能的背叛而提前赎罪了。
唉……韩嘉彦无声地叹息。这种内心之中的自我拉扯,搅得她难以安宁。她决定还是想想该如何改变每夜都要与长公主同寝的状况吧,这才是她目前最大的威胁所在。
也许可以找个夜不归宿的理由,但这对于韩嘉彦来说十分困难。一般男子可以去烟花柳巷,可她能吗?她甚至连个约去一起吃花酒的对象都没有。何况现在的状况也不允许她夜不归宿,眠花宿柳。否则触怒天家,不仅她遭殃,韩家也要跟着她一起遭殃。
那就……制造噪音,吵长公主睡不着,让长公主主动把她踢出去。这……会不会太缺德了点。韩嘉彦瞥了一眼身侧闭目养神的赵樱泓,暗自吐了吐舌头。
那看来只有一个办法了,就是熬夜,先让长公主睡,她自己以读书的名义在书房熬着,等长公主睡着了,她假意入寝室,再偷偷溜出去。虽然十分冒险,但也就只有这个办法可以兼顾多方了。
实在不行,她还有最后的手段,就是迷香。她只需要往长公主寝室内的香炉加一点迷香,很快长公主就会人事不知,一觉到天亮。
不过这存在一个很大的问题,用了迷香,长公主睡得不省人事,燕六娘还如何与她夜话?而且她也不好夜夜都给长公主下迷香,时间长了,次数多了,定要被人发现。
等等……一个想法逐渐在韩嘉彦脑海之中成型,她觉得颇为可行,一下子就精神起来,决意今夜就寻机试一试。
当啷,当啷,耳畔金步摇的清脆声音每隔一会儿便会响起,赵樱泓是真的困了,昏昏欲睡,坐在车内不由自主地点头。
韩嘉彦见她东倒西歪还要坚持坐正的模样,一时有些不忍。终于还是清了清嗓子,开口说话了:
“长公主可需要躺下休息会儿?”
“嗯?”忽闻韩嘉彦的声音,赵樱泓登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随即道,“不用,一会儿就到了。”
确然,此时长公主的仪仗卤簿已过五王公桥,转东,往宫城北门——拱辰门而去。今日他们要走拱辰门入宫,这也是进入后宫的最短路线。
“你记住,入宫后别再喊我长公主,要叫得亲昵些。”入拱辰门之后,赵樱泓再次提醒道。
韩嘉彦点了点头,一时间又有些紧张,她实在有些不大适应唤长公主的闺名,每一开口,心头总会浮现出一种奇怪又陌生的情绪,仿佛有甚么绒毛搔动她的心扉一般,让她感到不适。
出降公主入宫回门,亦有一整套礼仪流程。车驾在临华门外停下,公主、驸马皆需下车下马,步行入宫。绝大部分的随行人员都只能在临华门外候着,只有公主府内知以及公主、驸马的贴身侍从才得随入。
接着由宫中的入内省副都知领着,往宝慈宫而去,太皇太后高氏、向太后、朱太妃等长辈,以及官家、徐国长公主、普宁郡王等公主晚辈亲属,都汇聚在宝慈宫,一同相见。随即会在宫中举行家宴,至傍晚时分归还长公主府,并不留宿。
韩嘉彦上一回入宫还是殿试唱名后的琼林宴,那一回被禁军严密看管着,走固定的路线,并不能看清宫中全貌。如今她在宫人们的带领下,穿过了后苑,行于宫道之间,欣赏着两侧高台之上雄伟漂亮的殿宇楼台,一时心生感慨。
长公主便是在这样的深宫之中成长起来的,这一日两日感到新奇震撼,可若岁岁如此,眼前的景象从不变化,也确然是太过沉闷了。
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
韩嘉彦突然想起了这首唐末诗人张祜的《宫词》,写的是一位宫女的一生。赵樱泓不是这位离家三千里,入宫二十年,一生蹉跎于深宫之中的宫女,她有长公主的高贵身份,且已然离宫,她应有美满幸福的一生。
韩嘉彦意识到,如果自己离她而去,她可能还会再被接回深宫之中,一如曾经的福康公主。到那时……已然见过墙外风光的她,又该是何等的绝望啊。
思及此,韩嘉彦忽觉脊背发凉,她把一切都想得太理所当然了。这绝不是一段可以说断绝就断绝,说离去就离去的婚姻。而她韩嘉彦也不再是自在的一个人了,她的肩头,还背负着另一个人的命运。
她必须要对赵樱泓的人生负责。
以往她并非对此没有认识,但只是浮于表面,尚且抱着一种侥幸心思,以为靠着自己总能化险为夷的聪明才智,也能应付这次的婚姻所带来的麻烦。
直至此刻她才真正将婚姻的概念铭刻于心,便仿佛被一座巨山压顶,再也不能轻松面对。
“嘉郎……嘉郎?”
“嗯?”忽闻赵樱泓呼唤她的声音,她猛然一惊,回过神来。就见赵樱泓正奇怪地看着她,前方带路的入内省副都知黄敞则笑眯眯地叉手躬身,静然等候。
他们此时正行于福宁殿通往宝慈宫的夹道之中,韩嘉彦步伐突然放缓,以至于前方的黄敞与赵樱泓不得不停下来等候她。
“你怎么了?”赵樱泓问道,她发现韩嘉彦忽而脸色发白,额角渗出了些许汗意。
“没事,我有些紧张。”韩嘉彦随意找了个借口。
“又不是没见过太皇太后和太后、太妃,何至于此。”赵樱泓上前,取出袖中的帕子,扬高手臂,擦了擦韩嘉彦的额头。
这动作颇为亲昵,长公主身子微微前倾,脚跟踮起,美丽的容颜近在咫尺,一双眼眸澄澈如湖,明媚醉人,香风扑鼻而来,沁人心脾。
韩嘉彦心口猛然滞缩,随即剧烈地跳动起来,慌乱中下意识想躲,但见赵樱泓向她眨眼,示意她配合一下,于是便僵在原地没有动弹,配合着完成了这次擦汗。待到长公主若无其事地收起巾帕,韩嘉彦已然是满面红霞。
前方的黄敞笑容更盛,只觉得这画面实在是甜丝丝的,养眼极了。
此后再行一段路,他们进入宝慈宫的范围内,等候于宝慈殿前,不多时便传入内。
韩嘉彦见到了端坐于上首的太皇太后高氏、向太后、朱太妃以及官家,下首座中,年幼的徐国长公主赵桃滢和普宁郡王赵似都由嬷嬷带着静坐,见到赵樱泓走入殿内,两个小家伙顿时眼前一亮,蠢蠢欲动。
不过因着这场合相对正式,他们只能忍耐着,暂时不上前与长姊亲近。
除了这两个小家伙,在座之中还有许多陌生面孔,都是些年幼的小公主,是先帝遗留下来的孩子。
韩嘉彦按照早就习练熟稔的礼仪规制,向几位长辈,以及官家行跪拜礼,并敬茶。又一一与晚辈见礼,按照习俗,她和赵樱泓给小辈们都备了礼,此时已由宫人送去了这些小辈们各自的居所。
行礼结束,太皇太后笑着给她们看座,开始问些家常话来,诸如婚后相处是否如意,公主府是否有短缺,可还住得惯等等。赵樱泓、韩嘉彦打起精神,互相配合,一一细致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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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间,官家作为晚辈并未插言,但他一直在观察韩嘉彦和长姊。这两人看上去神色都有些疲倦,想必这两日可能都不曾好好歇息过。不过听姐姐唤韩嘉彦“嘉郎”,十分亲昵,似乎关系处得不错,官家也就放心了。
待到闲话结束,太皇太后摆驾后苑,今日的家宴便设在后苑之内举行。直至此时,气氛才终于松快下来。赵桃滢瞬间就黏在了她长姊身侧,连捣蛋鬼赵似今日也成了黏姐姐的乖弟弟,和赵桃滢争在长姊左右,叽叽喳喳。
官家走在她们之前,专程唤韩嘉彦同行。
“姐夫,这几日与姐姐过得如何?”官家笑呵呵问道。
“官家折煞臣了。”韩嘉彦苦笑。
“你就是朕的姐夫啊,朕怎的折煞你了。朕看你与长姊似是面容憔悴,这几日都没睡好?”
“确然……有些睡眠不足。”
官家想了想,突然笑道:“你与姐姐新婚,柔情蜜意,真是令人钦羡啊。”
柔情蜜意?韩嘉彦脑海之中绕了一圈,明白过来官家会错了意,但她又不好解释什么,只得尴尬一笑。
官家大约也不是很适应与韩嘉彦谈此类话题,故而很快转移了话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如今已然是我皇亲外戚,虽然不得入朝堂参政,但朝堂之中也并非完全没有你的容身之处。朕思索数日,择了些差遣供你挑选,一是资善堂直讲,一是宗正寺丞,此外禁中诸司之中若有出缺,你亦可随意挑选任职,不知你意下如何?”
资善堂乃是未出阁的皇子读书的处所,资善堂直讲,就是给皇子上课的老师。宗正寺是管理皇族、宗族、外戚的谱牒,管护皇族陵庙的衙署。
而禁中诸司则指的是为了支持、维护一整个宫廷的运转而设立的诸多衙门,主要分为东西两班,东班主要包含皇城司、翰林院、尚食局、御厨、军器库、仪鸾、弓箭库等;西班主要包含宫苑、左右骐骥、内藏库、左藏库、东西作坊、庄宅、六宅、文思院、内院、洛苑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禁中诸司的官阶实则是武官、内侍迁转用的官阶,诸司官僚多为武官、内侍,当然也有类似韩嘉彦这样的皇亲国戚,虽然并非身居可以左右朝政的要职,但是担任诸司使副,却可借助靠近皇权的便利,获得一些上不得台面的权势。
韩嘉彦一时有些犹豫,按此前她与师兄的谋划,她现在应当借着身为驸马的便利,尽快获取收入内藏库的那幅《韩熙载夜宴图》仿作,因此选择内藏库的差遣是最佳捷径。
可她不能一上来就说自己要去内藏库,这简直明晃晃将自己的目的暴露出来,会惹人怀疑。她必然要先做做样子考虑一番,思索出一个让人能够接受的理由来。
不曾想,官家笑道:“朕以为,资善堂直讲最适合你,你学问广博,才华横溢,能做个直讲,培养培养小皇子也是好的。最关键的是,资善堂就毗邻讲筵所,离朕比较近啊。”
韩嘉彦心里咯噔一下,心道官家既然都这么说了,她可真就不好再开口说自己要去内藏库了。于是只得强作笑颜,揖手道:
“多谢官家体恤,臣受宠若惊。”
“哈哈哈,朕为了给你找一个合适的差遣,可是苦思冥想了好久。往后,你每日去资善堂当差,上午授课,午后便空闲下来了,朕正好下午去讲筵所筵经,寻你饮茶下棋,聊上一聊,岂不快哉。”官家显得十分开心。
韩嘉彦心中发苦,只得安慰自己,还有机会,此后另寻他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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