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嘉彦不愿意无情斩断这段好不容易才有的宝贵友谊,章素儿自幼也十分孤苦,无人相伴。她前些日子好不容易寻得的姻缘也断了,想来恐怕心中也郁结不快。
只是那日与州桥偶遇,她似是能看出章素儿对她有几分情愫。韩嘉彦虽未经情/事,也知她对自己起了情爱之心,该如何是好?她身为女子不可能娶她为妻,岂不是要耽误了她。
思来想去,似是只有斩断情缘一条路可走。只是这条路可并不好走。
起先,韩嘉彦只想着晾她在一旁,兴许时间长了她便不再会联络。可近一月来,她于韩府数度收到章素儿以章府内知的名义发来的手书,言辞虽委婉,但情谊毕现。尤其是最近一封,作词一首,凄婉哀切,再如何迟钝也能看出她多么想见一面。韩嘉彦毫不怀疑若自己再不回信,她会大着胆子登门拜访。
届时,事情闹大,让长兄知晓,可就不好收拾了。
她知道素儿绝非那种好打发的人,她外表内敛,内心却热烈又敏锐,且有一股柔竹一般的韧性,只可以柔化解,不可强力弹压。也莫要想去糊弄她,因着她冰雪聪慧,即便一时被蒙蔽,不久后也定会识破,届时她必会来讨要说法。
韩嘉彦实在不想与她走到那一步,她想着章素儿是半个化外之人,若是能将自己女儿身之秘透露与她知晓,倒也未尝不可。她只需明白自己是女儿身,自会退却,一切烦恼得解。
但这事儿她这几日与师兄吵了好几回,师兄无论如何都不同意。
“你怎能如此信任她?她是章惇的女儿,身份可并不简单。就算她现在不往外透露你的身份,以后呢?如何能保万无一失?小师妹,你不要一时糊涂,把身家性命全搭了进去。”
“唉……”她禁不住唉声叹气。
她承认向章素儿透露女儿身,确实相当危险。可如若不告诉章素儿自己的女子身份,她又该编出什么样的借口,来斩断她们之间的情谊?是说自己要成婚了,还是说她早已有了相守相爱之人?亦或是装作性情大变,忽而对她冷言冷语?
不论如何,章素儿定不会信的,她定会深究一切,直到明白一切原委,她太了解自己了,韩嘉彦自忖是没办法糊弄过去的。
何况她内心深处也并不想继续欺骗她。
韩嘉彦无比苦恼,心沉似有千钧重,就连温书备考,都难以集中心神。
章府位于杨楼街,其实距离西榆林巷不远。她脚步转南,入了小货行街,买了些吃穿用度与纸墨,随后走到了西榆林巷的巷口。
今日出门的另一个打算,是想来看看谢盛主仆。这一个月来,她一直闭门温书,不曾回西榆林巷。她始终不解那日长兄韩忠彦带她见苏辙的用意,这使得她的危机感又上升了,总有一种兄长会对她的科考做手脚的猜疑。
然而她现在甚么也改变不了,唯一能做的就是奋发备考,以期一举高中,如此方可在一定程度上冲破桎梏与束缚,获得在朝中活动腾挪的间隙。
谢盛主仆也不曾去韩府拜访,一是本就不熟路,二是冒昧登拜韩府门第非常不妥。
韩嘉彦刚站在巷口,就被不远处院门前洒扫的谢家老仆瞧见,对方立时迎了上来:
“韩公子!韩公子,您可算来了,我家郎君一直就盼着您来呢。”
“近来某一直在温书,也未出府,怠慢无疾兄和您了。”
“诶,您太客气了。我们主仆能有住处,都是您的恩惠,您这么说真是折煞老仆了。”
“无疾兄近来身体可好?”
“尚好,托公子您的福,我们典了些字画换了钱,寻了杜金钩杜大夫瞧了,近来身体正稳步转好。”
“如此甚好。我给你们带了点东西,若是有短缺的,尽管与我说。”说着将手里提着的大包小包递给了老仆。
“哎呦,使不得使不得,都够用了。”
老仆推辞,韩嘉彦坚授,最终老仆还是收下了。
寒暄着,二人走入了院内,彼时的谢盛正坐于厨房灶膛旁烤火温书,聚精会神,一点也没注意到门外的动静。直到韩嘉彦走到厨房门口遮住了光线,他才一抬头看到了来人是谁。
“师茂兄!”他惊喜起身,起得太急了,一时眼冒金星,眩晕要倒。韩嘉彦闪电般伸手扶他,谢盛只觉得韩嘉彦手上有股排山倒海般的力量,稳稳地拿住了他。
他心下一惊,暗道韩师茂看上去纤瘦颀长,哪来的这么大力道?这是练过功夫?
“啊……失礼失礼。”缓了一下,谢盛拱手作揖道。
“无疾兄小心,越是临近考试,越是要保重身体。”韩嘉彦笑着收回手,还礼道。
“是,算算日子……也该锁院了罢。”
“应是要过了正月,才会锁院,还有几日。”韩嘉彦道。
锁院,指在考试前数日,知贡举的考官在接到任命后必须入住贡院,并被封闭,与外界隔绝。
主试官进入礼部贡院后,首先是出试题,大概是六七日的时间,接着才是举行考试,即“引试”。考试结束后评定考卷、定等、核对字号,最后则是发榜。直到最终定出等第,主试官才能出院,在此之前都是锁院时间。
考试每日一场,一般考三场或者四场,分诗赋、经义、论、策四科目。
近些年,省试大多都是考诗赋、经义、论三场,后期殿试时只考一门策。举子但凡过省试,便不再黜落,因而举子们最看重的便是省试。而殿试是最后一层镀金,以期能在官家面前展露头角,为今后的仕途铺路。
此四科,义以观通经,赋以观博古,论以观识,策以观才。四科兼备,便是全才英隽。
一般来说,锁院都在正月里,时长在一个月左右。判定锁院是否开始,就是看朝廷发布的省试知举官任命是否出来。一旦任命昭告而出,就要立即锁院,与外界隔绝。也就是说,任命知举官的日子,一般也就是锁院开始的日子。
当前,举子们大多并不知晓今次的知举官是谁,如此就可最大限度地避免考官与举子事先进行接触。因而与前代大不相同,本朝干谒官员,已经不能成为科考得中的关键。再加上糊名、誊录、祥定、对读等举措,本朝科举应试已形成了相当完备严谨的制度,也形成了相对公平公正的大比环境。
不过似韩嘉彦这般身份特殊的勋门子弟,大多都有渠道知晓本次知贡举的官员是谁。公平公正永远也只能是相对的,但不论如何,比起前朝,寒门子弟入仕之道已然拓宽了许多。
韩嘉彦与谢盛闲谈几句,便笑而道:
“本次应举,想必无疾兄应当能高中。”
“师茂兄何出此言?”谢盛疑惑。
“哈哈,本次知贡举的主官,是你的同乡啊。”韩嘉彦哈哈笑道,本次知举官范百禄,正是成都华阳人。
谢盛愣住,半晌才苦笑道:“师茂兄莫要拿我寻开心。”
“某可不是开玩笑,某确知今次的主考官是谁。正是……”
她还没说完,就被谢盛打断,只见他神情严肃地拱手道:
“师茂兄不必告知于我。不论主考官是谁,天下举子都是同场竞技,考官也偏袒不得任何人,我知与不知,是否又是我同乡,皆无影响。”
怎么会无影响?这里面的门道可多了去了。不过,谢盛有他的持身之道,韩嘉彦还是颇为欣赏的,虽然这在她看来这有些迂阔了。
韩嘉彦默然片刻,笑而揖手:“无疾兄高风。”
“呵呵呵,师茂兄,你这是恭维我,还是贬损我呢?”谢盛半是玩笑地道。
“我是打心眼里敬佩你,我希望你我能同榜高中,以后我们便是同年了。”韩嘉彦道。
“承君吉言,愿能与君同年。”谢盛终于开怀笑了出来。
第十章
韩嘉彦随后又去西屋给母亲灵位上了香,出来后,已到了午膳时分。谢家老仆端了吃食上桌,韩嘉彦便也自然而然留下用餐。
谢盛身子尚虚,不能饮酒,他以茶代酒敬了韩嘉彦一杯,感怀道:
“我来汴京一月,这门都没出去几回,风土人情我也尚未认全。外界之繁华,似是与我无关一般。我是很想出去走走呀,似师茂兄一般,游遍大好河山,可惜我这身子……不争气。”
“无疾兄还年轻,身子将养好了,再出游亦不迟。”韩嘉彦安慰道。
“不年轻了,二十有七,已年近而立了。”
“无疾兄可成婚了?”韩嘉彦顺口询问道。
“尚未成婚,但已定亲,未婚妻还等着我高中后回去完婚。婚事之所以一直这般拖着,也是因为我这身子不好,是我耽误了她。”谢盛说到此处,神思中透出几分缱绻来。
韩嘉彦却道:“恭喜啊,此番高中,人生三大喜,无疾兄一口气就全占了。”
“嗯?甚么三大喜?”
“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他乡遇故知。”韩嘉彦竖起三根手指笑道。
“哈哈哈哈……”谢盛大笑,“这么说,师茂兄便是那位他乡的故知了,你我萍水相逢,却一见如故呀。来,师茂兄,我再敬你一杯。”
又饮下一杯茶,谢盛询问韩嘉彦道:“师茂兄可定亲了?”
韩嘉彦摇了摇头,随即道:“无疾兄,我比你年幼三岁,莫要以兄相称了。”
“好。”谢盛点头,“那师茂可有相好之人?”
“算是……有吧。”韩嘉彦脑海中不自主地浮现出了章素儿的容颜。
“哦?可去提亲了?”
“暂时尚未与家中长辈提及,她亦是官宦家的女儿,只是,其父目前正贬谪,我恐家中不会同意这门亲事。而且……我的婚事,恐难自己做主。”
她不知自己对素儿到底是甚么情谊,但想来应尚未到情爱的程度。她困惑于此事已然很久,自己女扮男装,嫁娶皆不成,感情似是也迷茫起来。她对男子一直就不曾有过爱恋的心绪。而对女子……她目前唯一十分在意的就是章素儿。只是她并不认为那是情爱,只是一段非常珍贵的友谊。
龙阳断袖,磨镜对食,这样的事虽少,但韩嘉彦行走江湖多年,也未尝不曾听闻。只是她从未想过这样的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幼时,她与母亲相依为命,想着的是发奋图强,帮母亲减轻劳苦,得享天年。
入韩府后,母女受气,她被送入相州家学读私塾,想着的是还是发奋图强,考取功名,将母亲接出韩府,不再受辱。
再后,骤闻母亲死讯,悲痛欲绝,想着的是查明她去世的真相。
这许多年来,私人的情爱从不曾占据她脑海片刻,她错乱了性别,只能以虚假的男性身份在这世上活下去,她怎敢去谈甚么情爱?
谢盛听她如是说,终于明白她为何今日看起来似是神思不属,原是为情所困。
他一时踟蹰,斟酌半晌才道:
“师茂,我不在你的身份立场之上,也不懂勋爵门第的姻亲之事。人道是大丈夫不应为情所困,眼见着应试在即,你当专注于当下,莫要分了心神。若你与那女子有缘无分,还是尽早断情为好,若能见面就当见一面,若不能,便与书信一封说清楚你的想法。”
“是,无疾兄说的是。”韩嘉彦点头。
断情,如何是那么容易做到的?韩嘉彦绝非薄情寡义之人,她珍惜身边所有的缘分。要她狠下心来与章素儿说些绝情的重话,她心如刀割,难以开口。
一餐饭吃罢,韩嘉彦愈发郁结,只是她内心越是纠葛,面上就越是平静,以至于骗过了谢盛,还当她已然看开。
辞别谢盛主仆,她缓步向南,穿行于街道,往万氏书画铺子行去。正值午后,街上行人少了许多。茶肆、饭馆、酒楼热闹非凡,都是行脚、会友的食客。
只是这些热闹都与韩嘉彦无关,她曳步缓行,也不知走了多久,不知不觉已然来到了秘书省外的税务街前。税务街这里有个张榜的告示栏,每日有开封府衙的差役在此张贴布告,宣读公文。
此时告示栏前正围了一群跑江湖的商客,对着告示栏议论纷纷。韩嘉彦本不在意,却忽而听到其中一人道:“长公主可真是心善啊。”
长公主?这个词如今听在韩嘉彦耳中,有些敏感。她敛了心神,走到告示栏前,想看看张告了甚么。
仔细一瞧,发现竟然是通缉令,原是之前她在汴河边救了长公主车驾,却被当做了歹人通缉。为了通缉她这个“银面胡人”,开封府竟然悬赏了一千缗钱。
韩嘉彦无语了片刻,心想如果师兄拿了自己去投案,是不是就发了?遂觉滑稽,不由笑出声来。
这顿时引起了旁边的几个人注意,有一商客开口道:“兄台何故发笑?”
“哈哈哈……”韩嘉彦笑得直摇头,“我是觉得开封府抓错了人,那银面胡人分明是要救人,反倒被通缉,这都一月过去了,也没抓着人,有些滑稽。”
那商客摇手道:“兄台你有所不知,现在都传那银面胡人乃江洋大盗,胡服只是伪装,那日长公主车驾被惊,就是因为那胡人要窃取车驾上的贵重之物。只不过因着禁军赶来及时,未能得手。”
“甚么?”韩嘉彦一头雾水,“甚么贵重之物?”
“这就不知道了,定不是甚么金银器皿之类的寻常事物,或许是甚么宫中秘宝呢。”另一人神秘兮兮道。
韩嘉彦更无语了,这风言风语传得也忒离谱了。不过她心中一凛,想起自己是从杏园茶肆的云水间里边跳出来的,想来这么长时间了,那茶肆老板定是要被查了。之前她就此事问过师兄,师兄说他会善后,让她莫要多管。
不知茶肆老板现在可好,可别被扣上个甚么大盗同党的帽子,被抓去下狱了。
韩嘉彦着急去万氏书画铺子找她师兄浮云子问清楚情况,不过临走前,她还是回身问道:
“几位仁兄方才谈及长公主心善,某有些好奇,想问一下是怎么回事?”
为首的商客见状,忽而露出调笑的神情来:“兄台也对长公主分外关注呀。”
韩嘉彦尴尬一笑,腹诽道:我可不是你们这群登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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