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子晏一直走到那家酒馆门口,才停住了脚步。旁边是尼尔的甜品店,早已关门打烊,但酒馆一直开,会开到很晚。
因为店主说过,曾经的德里克亲王总爱深夜来这里买酒。
他在门口的阴影里驻足了片刻,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见店里的场景,灯光幽暗,客人很少,吧台上坐着孤独的人。
裴子晏想起自己的失神症。
搞不好他真的来这里买过酒。这么想着,裴子晏脚步一转,迈向了酒馆。
开门的时候,挂在门上的铃铛被敲击,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吧台后的人应声望过来。店里的装修很复古,就像门口那个撞铃一样,模仿着奥日帝国时的教廷风格,木质的桌椅纹刻着各种神教的纹章,有戈尔的火焰纹章,也有一些别的。
裴子晏在吧台落座。
“喝点什么?”吧台后的人是个中年人,蓄着一圈薄薄的胡茬,气质儒雅,穿着衬衫,衬衫下的肌肉饱满,但不夸张。
裴子晏的手指搭在桌面,摩挲着轻敲两下,“归巢。”他说。
“归巢”是这家酒馆最出名的酒,一款果味很浓很甜的烈性蒸馏酒,就是传说中他深夜买醉的那一款。
那人笑了笑,笑声醇厚,“很久没有人点这款酒了。”
“很久?”裴子晏有些疑惑,“这不是你们最出名的酒吗?”
那人带上手套,转过身,目标明确地走到酒架的角落,取出一瓶酒,“是的,我们一般整瓶出售,不单独售卖。”
裴子晏看了一眼那瓶酒,瓶身很干净,没有落灰,不想很久没人动过的样子。
那人将酒瓶放在桌面上,意味不明地笑,“不过,你可以例外一下。”
裴子晏轻飘飘地回敬了一个笑,没有接话。
男人取出一个细而高的平底杯,三两块圆冰,酒满到欠两指,杯沿搭一个小小的菱形纹章装饰,然后,扶着杯底,推到裴子晏面前。
裴子晏看着微微晃动的酒,神色疑惑又恍然。刚才在倒酒的时候,他闻到了酒香,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他可以“例外”。
因为这酒的味道,跟他的信息素一样。
关于信息素,人们有很多种说法。最常见的一种说法是关于那些后天觉醒的人。说这些人的信息素往往是一些让本人魂牵梦萦、刻骨难忘的味道。
以至于要一生都让这种味道捆缚自己,难消难解,溶入骨血。
“放心,没有加料。”似乎是因为裴子晏失神太久,男人调侃道。
裴子晏用一只手指推着杯底,将杯子挽到面前,低头抿了一口。
酒是冰凉的,但口感燥而温,顺着口咽、食道,一路熨进胃里,是暖的。浓郁的果香混合着酒的醇厚,像是果实在口腔里熟得软烂、多汁,又被浓香的酒腌透,甜而醉人。
裴子晏鲜少喝酒,但这酒的口感让他恍惚,既熟悉,又陌生,他又浅尝一口,再一口……酒就渐渐见了底。
裴子晏将杯子推回去给店主,注意到了杯沿挂着的装饰品,那是一个菱形的图腾,海浪自菱形两侧升起,托举着一团乱麻样的东西,是他没见过的神的图腾。
店主为他续了一指高的酒,裴子晏低声道了句“谢谢”。
毕竟是烈性就,喝得多了难免昏沉,或许是酒让人兴奋,裴子晏自觉自己好像想起什么,又好像忘了什么。他恍恍惚惚地结账,步履飘飘,走出酒馆的时候发觉手上握着一瓶酒,名字叫“归巢”。
已经很晚了,裴子晏回了别墅,尼尔早已睡下,他蹑手蹑脚地进房间,动作细微地关上门,才敢开灯。
屋内暖黄的灯落在他身上,也让他清醒了些。他走到阳台,推开门通风,自然而然地往山下看,落入眼帘的是塞维尔的居所。
二楼的房间跟他走的时候一样,依然亮着,像是黑暗中的灯塔,引着他注目,那是塞维尔的书房。
他今天得到了很多关于自己的消息,印证了很多事情。但是没有丝毫关于塞维尔的,他也不敢再问。
他想起那时候在昆西初见,塞维尔执拗地询问他指节的来历,不管他提什么要求都一口答应,只为求一个结果。
他那时候不理解,为什么要竭尽全力来探寻一块废铁的来历,将一截破损的指节视为珍宝。
现在他明白了,这是他的一线生机,也是他的希望。
其实那时候,他就意识到了塞维尔的痛苦,他察觉了那种被痛苦侵蚀到极致的麻木和冷漠,像是被剥夺了感情。
当时他摸不清缘由,而现在也摸清了,所有的一切都系在他身上,系在他这个遗忘了一切的人身上。
而他遗忘了一切,也恰是塞维尔痛苦的源头之一。
他要想个办法让塞维尔好起来。
裴子晏想着,他的目光从远处那扇窗上挪开。他返回房间关了灯,借着月光,在黑暗里开了酒,接取小半杯,坐在阳台的椅子上,透过栏杆的间隙,看着那扇亮着的窗。
不久,那扇窗也熄灭了。
裴子晏细细品着酒,让自己沉沉醉去。
另一边,刚熄灯的书房里,塞维尔仍然坐在落地窗边,他目光落在上山那处阳台,一如当年在街角缝隙的窥探,沉沉地望着。
他轻咳了一声,自喉头涌上的液体又腥又咸,他端起桌上的冷茶看似在饮,却从嘴里涌出更多深色的血灌进杯里。
他像是没有察觉,又像是习以为常,甚至没有低头确认杯中的血,只是沉沉地望着那扇窗。
他们都在彼此的黑暗里沉沦着。
裴子晏在黑暗中伴着酒意入了梦,或者说,去到了过往。
裴子晏发现自己回到了阿德里安的后山,回到了那处木屋,他坐在办公桌后,似乎在等着什么人。
脚步声响起,上楼,开门,关门,穿过外间,出现在他面前——是塞维尔。塞维尔一手拿着瓶酒,一手拿着两个酒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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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最喜欢的文名是《归巢》,这章的小标题,但感觉太文艺了怕没人点进来QAQ
顺便有一个噩耗,今天是归巢(1),过几天的归巢(4)被迫删掉不少,原因你们懂的,其实只是标记咬腺体,不知道为什么要审我QAQ难受想哭
第54章 归巢(2)
回忆里的塞维尔看起来更成熟了,跟如今的塞维尔看起年纪相仿。
“我猜您要离开了。”塞维尔将酒和杯子放在桌上,一边开酒,一边平静地说。
他点点头,“还有一些事情没解决,不过快了。”
“以后还会回来吗?”塞维尔冷静发问,将木塞稳稳放在一边,木塞却倒下。一手握着酒瓶,一手扶着瓶口,瓶身倾斜,棕色的酒液倾泻,晃出杯口,溅在桌面,流下深色的酒渍。
“不会了。”他回答得很果断,也很直白。
塞维尔倒第二杯酒,桌上的酒渍又深了一些,浓得像化不开的血。
“老师,我来提前给您践行。”塞维尔放下酒瓶,瓶中的酒液颤动,像海浪层叠卷起。
他看着塞维尔,感觉自己变得犹豫、疑惑,他不太确定地开口:“你……”心底有许多话,可话到嘴边,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平生以来第一次,他发现自己的心境像盘根错节的树根,他理不清到底那一支才是关键,也就不知道该说哪一句。
他常听人们谈到关于离别的哀思,也见过许多离别,但从未亲自经历过,或者说,他从未因为离别而回头。
他猜想自己这次是因为离别才难过和不舍,可不舍里又有些别的意味,他分辩不出是什么,所以他疑惑、他犹豫。
塞维尔一手扣着一个杯口,抓着两只杯子走到他身边,将其中一杯递给他。他伸出那只带着木质指环的手,接过杯子,两人的指间一触即分,他的余光注意到了塞维尔制服里的衬衫,有一颗扣子只扣了一半。
“您会去哪?”塞维尔低声问。
他想了想,如实回答:“回到梅耶尔,回到溟水,回到远方的圣殿。”
这话说得让人听不懂,但塞维尔却点点头,轻轻问:“您还需要我帮您做点什么吗?”
他摇头,抿了一口杯中的酒液,口感醇厚,韵味甘美绵延,这酒像是带着点烫人的温度,像春日的暖阳,那是候鸟归巢的季节。
“太危险了,你会受伤。”他徐徐说,“我已经向缪尔和艾绒交代好,他们以后会好好照顾你,不会再让你像以前那样,你会有一个完好的家庭,有海曼当你的弟弟。”
“如果可以,你先跟我去一趟溟水,以前答应过你,带你去看看,之后……你可以再搭船回来。”他又饮了一口,这酒像是麻木了他的舌头,让他说话都有些迟缓,他很不想离开塞维尔,可是他不得不离开。
“嗯,好。”塞维尔顺从地应着,低头看着他。
他轻轻叹了口气,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只是一口一口地饮,他很少喝酒,今天却喝得格外多。
他看了眼杯中将尽的酒,塞维尔心领神会,转身去拿酒瓶,准备在给他添一点。
他看着塞维尔的背影,问:“这酒叫什么?我记得一般酒都会有个名字。”
塞维尔的手握在瓶身,挡住了标签,然后走回他身边,为他倒酒,“没注意,只让店主挑了款适合践行的。”
他看着杯中的酒渐深,扶在杯沿的手抬了一下,示意塞维尔可以了,塞维尔将酒瓶放回桌上,倚在桌边,挡住了酒瓶。
“您还记得很久之前,他们要采您的血去匹配吗?”塞维尔说起不相干的事情。
他望着塞维尔,发现塞维尔此刻逆着光,光影为他勾了一层亮色的边,他饮了一口酒,慢慢咽了下去,酒液滚过喉头,一路暖进胃里,“记得。”他答。
塞维尔手里举着杯,杯里的酒似乎还跟刚才一样,但被他的手指影影绰绰地挡住了,叫人看不清,他继续说:“结果配错了,把您的血拿去跟Alpha库匹配了。”
“然后呢?”他轻哼着问,酒很上头,也很好喝,他觉得自己有些困,也有些晕。
“结果,没想到我跟你匹配度很高。”塞维尔垂了眼,挡住了眼底的情绪。
他听得笑起来,或许是因为已经醉了,没注意到塞维尔的神色,笑着问:“有多高?怎么没有人通知我。”
“机器只能到100%。”塞维尔这会儿抬起眼看他,不声不响,神色难辨。
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笑起来,开了个玩笑,“可惜了,我不是个Omega。”
可能这个玩笑确实好笑,塞维尔面上似乎浮起一丝一闪而过的笑意,然后他又拿着酒瓶过来为他满上。
就算是此刻记忆恢复,他也记不清自己最后到底喝了多少,只是记得最后头晕目眩,他瘫在椅子上手脚发软,他合上眼假寐。
他察觉塞维尔靠近了他,他从不对他设防,所以也没有睁眼。
“老师……?”他听见塞维尔叫他,可他晕得厉害,实在没力气应声,故而也没有回答。
又过了一会儿,他依然天旋地转,动弹不得,唇齿微张着喘息,塞维尔也依然站在他身边。但是,朦胧中,他感觉到塞维尔似乎弯下了腰,俯下了身。
他迟钝的脑子来不及思考发生了什么,他只感觉到唇上贴过来一个温热的东西,有湿热的气息扫过他的面颊。
这是一个吻,感觉像是果实在口腔里熟得软烂,变得多汁,而后又被浓香的酒腌透,变得糜烂,他瘫软着不知该如何反应,怎么回应。这吻太温柔,比酒更甜。
他好喜欢甜的东西。
脑海糊成一团,塞维尔或许是以为他醉得睡倒了,于是得寸进尺,果香与酒缱绻难分,酿成了最烈的酒。
而酒的名字叫归巢。
第二天凌晨,他从宿醉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木屋的床上,酒瓶和杯子都被带走,屋子里没有任何变化,像是从未有人来过,除了桌上残留的酒渍,提醒着他昨晚发生了什么。
他坐在床上愣了许久,回味着昨夜那个奇怪的……吻。他曾听人说,只有相爱的情人会接吻。但师生不会,朋友也不会。这超出了他的认知。
但他也听说,相爱的人可以一起远行,这里的人称为蜜月。如果塞维尔爱他,他是不是可以带着塞维尔一起走,一起沿着星辰的轨迹,去远方。这样他们就不用分别,可以一直在一起。
他后知后觉地想起,他好像从没问过塞维尔愿不愿意跟他一起走。他一直默认塞维尔是属于这个社会的。
他其实是不是应该问一问。
该问吗?
裴子晏从梦中醒来的时候,像是被人群殴了。他是在椅子上醒来的,关节僵硬地睡了一夜,再加上在梦里宿醉,醒来也宿醉,睁开眼看天花板都带着重影,带着旋儿。
在椅子上继续缓了许久,他才从眩晕里缓过来,缓过来之后,他反到感觉格外的神清气爽,步履都轻盈了许多。
他甚至能闻到楼下的尼尔在煎蛋,同时在给他做热可可。
他很快地洗漱,匆匆地下楼,然后在门口被尼尔精准地逮住,给他塞了一份三明治外加一杯热可可,三明治里加了两个蛋,双份火腿,双倍芝士,饱满得像个球。裴子晏皱起眉感觉有点腻。
“早餐要好好吃,我记得你特别喜欢这个口味。”尼尔叉着腰叮嘱。
裴子晏随即意识到是以前的裴子晏喜欢吃,立刻舒展开皱着的眉,点点头,顺从地咬一口,“我今天有事,你不管我。”
尼尔点头,又回去厨房继续做甜品。
被晨风徐徐一吹,裴子晏感觉自己完全没了宿醉的疲乏,他沿着熟悉的路走,一边吃三明治,一边想夜里的那个梦。
塞维尔偷偷吻了他,在灌醉他之后。
而他当时似乎在这个吻之后意识到了什么,想要带塞维尔一起离开,去往一些现在的他不记得的地方,那个地方似乎叫圣殿。
帝国境内交通便捷,哪怕是偏远的梅耶尔星云也可以抵达,甚至有时候连域外也多少能去,他要去的地方去了就不能再回来,才会有那么一次践行。
裴子晏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却怎么也说不上来。
反正最后,他没有成功地离开,而是在这个地方盘桓了近千年,复生了两次,甚至此刻才慢慢开始找回自己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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