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萧百泉面色平静道，“这里是极北之地，是世界的顶点，也是我长眠的地方。”
叶轻看向他。
萧百泉没有打算解释，说道：“还有一段路，我们走吧。”
叶轻四下环顾，周围茫茫大雪，又没有日光，根本分不清方向，于是只得跟着萧百泉走。
萧百泉在前面走着，不像在雪地赶路，倒像是赏雪的旅人，一路闲情逸致，时不时与叶轻搭话。
叶轻本不想理会，但周围除了寒风呼啸，便是雷声轰鸣，一个人闷头赶路实在无聊，于是时不时应和两句。
“我看你骨龄不大，天赋修为却十分不错，你父母也是修士么？”
“我不知道。”
萧百泉却笑了笑，“怎么会不知道？”
“我是孤儿，是我师尊将我扶养长大的。”
萧百泉顿了顿，道：“我不是有意的。”
叶轻不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是指无意提起这个话题，还是无意连累隋阳派灭门。
叶轻什么也没说。
萧百泉又道：“我已经记不清父母是谁了。”
“……一个人拥有了用之不竭的权力和财富，便会开始求长生，但天道无情，视万物为刍狗，人怎么可能尽善尽美，所有好事都发生在同一个人身上呢？
他们就想了个改天换日的法子。”
萧百泉突然停下不说了。
转而道：“我刚出生便被除名，寄养在外家，从未姓过一天皇姓，满六岁便被送进寺庙开始清修，俗世与我无关。到十二岁时，禅莲宗的宗主说我有灵根，便把我收为了关门弟子。
我以为他一心待我，我也一心修炼，视大道为毕生追求，直到我快要突破时，那不知延续了几代的王朝忽然联系了我和师尊。”
“我和皇帝有血缘关系，他们想借我的修士身体一用，借此复活刚刚去世的凡人皇帝，让他得以长生。”
叶轻转头看向萧百泉，对方脸上仍旧轻松惬意，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一点看不出来恨意。
叶轻乍然听闻这种事，心绪也有些悲悯，斟酌问道，“所以你报复了他们？”
萧百泉略微奇异地看了看叶轻，“不？我为什么要报复他们，我觉得他们说得对，为何只有少数人才能修炼？修炼本就逆天而行，人人可求长生，于是我广布功法，散尽法宝，让万民皆可求大道。”
“可他们却骂我大逆不道，这岂非是心口不一，虚伪至极？”
叶轻不知该说什么，顿了顿，忽然也笑了起来，道：“确实虚伪至极。”
萧百泉第一次看到他笑，脸色温柔，“你果然也这么想，我就知道你和我是一起的。”
叶轻有些不自在，移开了脸。
萧百泉也不介意，他们来到一处圜丘，在背风处，萧百泉双手合掌，口中念动梵语。
“一切之事物，有名有相，耳可闻，谓之名，眼可见，谓之相，皆是虚假，而非契于法之实性者。”
那处圜丘忽然像幻影般波动，露出一个高大洞府，门口森然挡着两只异兽，那异兽高约两丈，獠牙利爪青白，身上毛发燃着青色火焰，一看便不是凡兽，看到两人便发出震耳低吼。
叶轻心内一震，忍不住问道：“这就是那个藏着所有典籍法宝的洞府？”
萧百泉道：“所有？不过是九牛一毛。”
他拉起叶轻的袖口，手腕一拂，两只凶悍灵兽便伏低做小，趴在一边迎他们进去。
第40章 过长夜
他们两人一进去，洞府便亮了起来，一眼望去十分空旷。
洞府墙壁用的白玉石，色泽均匀，玉石间镶嵌着发光玉髓，随便一颗都价值连城。洞府主要宫室有三间，外有各类大大小小的藏室，按法宝、法器、典籍等分别收藏。
叶轻大致看了一遍，许多宝物随意堆砌在地上，不像是收藏，倒像是什么不值钱的东西。
萧百泉带着他停在其中一个房间面前，这间房子摆满置物架，上面是各式仙器，萧百泉打开了其中一个盒子，一对流光溢彩的黑白珠子躺在金丝绒布上。
叶轻感受着扑面而来的灵息，问道：“这是？”
“这是阴阳双珠，阳珠置于夺舍之人体内，阴珠则放在被献祭之人身上，便可交换魂魄。”
叶轻想起窦则琛求的似乎就是这个，面上却什么都没有显示。
萧百泉拾起白色的阳珠，那珠子和一颗稍微大点的丹药差不多，十分便于含入。
他忽然问道：“你想要吗？”
叶轻一怔，下意识道：“我不需要。”
萧百泉闻言也不失望，将珠子放回去。
他拿起另一个盒子，那个盒子很长，里面是一支铜色的灯，灯罩里面还幽幽燃着火，那火不烫不灭。
“这火名为三界幽冥火，能在任何地方燃烧，能唤出已归魂天的魂魄，了结未尽心愿。”
说完，萧百泉看向叶轻。
叶轻心内一紧，自然想到了师尊。他实在想见师尊最后一面，他遇到了这么多事，早就想向人倾诉。可是已死之人，见到了也只是徒增伤悲，何况如今自己的模样，也没有脸去见他老人家。
叶轻摇摇头。
萧百泉便放下，转而介绍起另一个仙器。这房间里的仙器都各有神通，有的有移山填海之能，有的能生死人，肉白骨。
叶轻越听越奇怪，便打断萧百泉：“你为什么要把这些送给我？”
萧百泉便道：“你怎么还没发现？我在讨好你呀。”
叶轻一愣，心内奇怪，“你有求于我？”
萧百泉便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来时有没有发现外面天有异象？”
叶轻想起那持续不断的雷声，点了点头。
“皇室逆天而行，三百年前就差点触怒天道，那时山崩地裂，险些颠覆王朝，这次看着，竟比那时还要严重，北边的天似乎破了个口子，这方世界的灵气正在迅速消散。”
萧百泉指了指自己，“这具身躯还是人间皇帝的，名义上我仍旧是天子，身为天子，境界却快要飞升。”
“我快要死了。”
叶轻闻言心神震动，忍不住向前走了一步，反应过来收回手时，却被萧百泉顺势抓住。
萧百泉抓着叶轻的手，力道温和，把一朵金色花苞放到叶轻的手心里，“这是须弥戒，洞府的钥匙，你走时可以将整个洞府收入其中，这里的东西你要用都可以，但是不许送人，也不能物归原主，其他都随你的意。”
叶轻捏住手指，觉得此物十分烫手，抿唇道，“既然你给了我，我送不送人你又能知道？”
萧百泉宽容地笑了笑，“那时我已魂飞魄散，自然是管不了你了。只是你若拿出其中一件，就有第二件，这不太平世间会变成什么样，你比我更清楚。”
叶轻抬眼看向萧百泉，第一次从他温和双眼看出了堪称冷漠的通达，“这就是你带我来这里的目的。”
萧百泉道：“没错。”
叶轻捏住钥匙，什么也没说。
萧百泉忽然想起来什么，说道：“我给你留下印记，是因为我对你的魂魄似曾相识，可我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你。”
“后面我发现你的印记竟然变了，但我探查了一番，印记上确实是我的气息，没有别人的痕迹。你之前和我说过的那个人，若我没猜错，很有可能是我的前世。”
叶轻眉头一皱，“前世？”
“想知道具体的情况，只能让你再去见他一面了。”
叶轻略一思索，他也有问题想问，便点了点头。刚要问如何做，萧百泉便伸手按住叶轻的肩膀，用大量灵力冲击那片莲花印记，叶轻头晕目眩，一下子跌入那片熟悉的白色空间。
叶轻站稳后，发现脚下是透明的池水，涟漪下却不是上次那样的跪拜图，而是赤红色的天空，上面还有诡异的裂纹，像是整个天空倒悬在了叶轻的脚下一样。
对面的僧人坐在莲花座上，莲花座上半的莲花还栩栩如生，下半连着水的地方却枯枝焦黑，那人伸手一拂，水面下变换了场景。
叶轻在水面下看到了自己，看了一会儿，他发现那不是自己，而是和自己十分相似的人，那人的人生经历前半段和自己很相似，后面却截然不同。
除此之外，里面许多叶轻熟悉的人都和原本有些许不同，师尊，师弟，裴青玉，方辙，阿穆，甚至窦则琛，里面与现在发生的事情更是南辕北辙，身受重伤误食蛇丹的不是他，而是裴青玉，但他没有与人双修，最后妖丹反噬，从那以后整个世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了。
过了一会儿，故事又重新开始了，依旧和上次一样的开场。
叶轻一开始以为“萧百泉”是重复了同一个故事，但后面发现只有大致事件一样，许多细节都不同，一样到裴青玉误食蛇丹，这次裴青玉硬抗过去了，无情道受益，修为大增，一路修行到飞升。之后，世界一片漆黑。
叶轻似乎明白了什么，他看向莲花座上的“萧百泉”。
那似钟非鼓的声音响起：“这是最后一世轮回，此方小世界没有能量再重启一次，到时所有一切湮灭。”
“我从第一次重启察觉到了异样，于是飞升后暂时没有离开，然后便发现我的一部分魂魄被小世界吸取，重塑了萧百泉这个人。上一世结束时，你阴差阳错接触到了我的塑像，我才能把你拉进来。”
“萧百泉”抬起修白如玉的手，食指上不知何时缠绕了一根血红欲滴的红线，那根红线远远穿在叶轻的心口。
“这是命线，原本应该在裴青玉的身上，这方小世界似乎有一个特定的命运轨迹，让人们按部就班走下去，若是出了差错，便会一次次重启。上一世的最后，你和我说不会再让裴青玉承载不属于他的命，但我没想到你会替他。”
叶轻听得怔愣，他抬手触碰了一下那根红线，颤颤巍巍的线似乎要滴下血来，他深吸一口气。
他想起一些违和的地方，蛇丹为何总能恰好发作，阿穆和方辙对自己的好感都来得莫名其妙，如果是这样，那便说的通了。
叶轻哑着声音问道：“如何才能结束这一切？”
“萧百泉”微侧过脸，露出半边莹白俊美的面容，启唇道：“他人之疑目如鬼火盏盏，你要往何处去，便往何处去。”
第41章
“——你接过了裴青玉的命运，便要受困于炉鼎之身，雌伏人下，纠缠不休，再以此身修成正果，才算完成这方小世界。”
“萧百泉”并不看叶轻，只捻起花枝问：“现在，你要往何处去？”
叶轻下意识向后望去，只看得到一片空荡的黑，身后空无一人。
他茫然发问：“你说命运不可违抗，那究竟是谁定下了命运，将我们玩弄在股掌之间？神……还是天道？”
黑暗中没有声音回答他。
叶轻张了张口，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低声道：“……算了，不重要了。”
他缓缓吐气，混乱的头脑冷静下来，问道：“你有办法救萧百泉吗？”
那人摇摇头，“前几世我并没有这样的困境，也许原定的命运中我便是要死的。即使我有办法，你也救不了他，这里隔绝外界，我才能将真相透露给你，我的能力干扰不了它。”
“若他真的身死，我会将残余魂魄从小世界中接回来。”他扬手一推。
无数景色从叶轻耳边呼啸而过，不知过了多久，叶轻眼前一亮，魂体回归了肉身，身上有了沉重的实感。
叶轻躺在榻上，看到萧百泉正坐在蒲团上，拿着一卷经书，见到叶轻醒了，便问道：“你感觉怎么样？”
叶轻起身踩在地上，垂头坐在榻边。
萧百泉将经书倒扣，走上前去，将手轻轻搭在叶轻的头顶，“发生了什么？”
叶轻摇了摇头，道：“我原本……”
他说完这三字，又不开口了，原本要做什么，原本是怎样，叶轻自己也不清楚。
他站起身，看着萧百泉的眼睛道：“你到底为什么选我？为什么对我莫名宽容？我们只见了几面，你就要将你的身后事托付给我？”
“你不觉得自己太奇怪了吗？”
叶轻问萧百泉，也像在问别人，语气控制不住地激动：“我为什么要接受？凭什么接受？太可笑了。”
萧百泉默默看着叶轻，忽然伸手将他抱住，轻轻叹了口气。
洞府内空荡无声，两人相拥的身影被壁灯拉长。
萧百泉声音柔和，“不用怀疑什么，我只是想让你帮忙照看我的法身，别再让他们打扰我。我怕怠慢你，也不想为难你，你若是不想便走吧。”
说完，萧百泉走进内室，垂下眼继续看经书。
叶轻脚步迟疑，正要开口，洞府所有门户忽然大开，凛冽寒风呼啸而入，卷起叶轻的衣摆。
萧百泉翻过一页，没看叶轻，什么话都没有，但态度昭彰。
叶轻翻出手心，将萧百泉给的钥匙放下，这时萧百泉却道：“带着吧。”
洞府门口放着漆黑的执卜剑，叶轻最后看了萧百泉一眼，拾剑转身走入了风雪中。
叶轻在雪地中赶了许久的路，白雪落满他的头顶肩头，若不是人还在动，看起来就像一株折断的树。
沉闷的天际黑红一片，雷声此起彼伏，直到有一天，雷声忽然消失了，天边的黑云也逐渐消散，露出白色的天空来。
叶轻不愿去想这代表着什么。
他走了几天才走到海边，远处有一支船队，挂着紫色的旗帜，一个人影站在船头。
叶轻刚一露面，一支箭疾驰而来插入他的脚下，止住他的去路。
叶轻一顿，看向站在船头的那个人。
方辙看着他，面无表情，他旁边的决意门弟子喝问道：“魔尊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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